“愛德蒙唐泰斯。”
夏爾的話十分簡短,他的聲音也不大。
但是,猶如是喊出了什么魔法咒語似的,就在這一刻,原本疾言厲色的維爾福檢察長,一瞬間就愣住了。
他原本漲紅的臉,很快就血色褪去,最后變成了蒼白。
那個隱藏在他心底里最深處的名字,此時卻經過少年之口說了出來,猶如是一記重錘,重重地敲打在了他的靈魂之上。
他原以為早就已經把這個幽靈徹底埋葬,埋葬到了深不見底的黑暗當中,可是當這個幽靈再度出現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沒有擺脫這個幽靈,從來都沒有。
“你……你在說什么?”他顫聲問。
這是一個人在驚慌之下的本能,寄希望于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只是幻覺,一切災難都沒有發生。
然而,災難已經發生了,切切實實地擺在那里。
“您沒聽清楚嗎?那我再重復一遍吧——愛德蒙唐泰斯。”看到對方如此反應,夏爾的心里也出現了一些惡毒的愉悅感,這種愉悅感,讓他的笑容充滿了諷刺。“我想,您應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吧?”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維爾福檢察長強行克制了心中的恐懼,然后沖他大喊,“好了!我今天已經跟你說夠了,現在我要離開,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他這種色厲內荏的表現,當然嚇不到夏爾,事實上夏爾反而笑得更加歡暢了。
“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那我就干脆提醒您一下吧,就幾個關鍵詞就行——馬賽,政治犯,伊芙堡,嗯,您還要我再補充什么嗎?”
這幾個詞,猶如是一記又一記重擊,敲打在了維爾福已經驚慌失措的心上,讓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竟然有些站不穩了。
一個人小心翼翼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被別人當面突然揭開,這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打擊啊!
“說不話來了?那我繼續說吧,檢察長大人。”夏爾不慌不忙地看著對方,“我跟您講一些事實,一些您從來都不愿意面對的現實——您,在1815年,把一個名叫愛德蒙唐泰斯的年輕人以支持皇帝的罪名送進了伊芙堡監獄里面,而在1815年皇帝重建帝國之后,您的父親無視了皇帝陛下釋放一切類似政治犯的敕令,依舊下令將他繼續關押,并且將有關于他的一切信息都隱藏了起來……這些,都是不是事實?”
被夏爾以如此清晰的方式點明了事實之后,維爾福檢察長終于明白了,在對方面前狡辯沒有任何意義,能夠掌握到這么多情況,他一定已經調查自己很久了。
這個無恥的小混蛋,居然調查我!
“你……你……在調查我?”維爾福憤怒地瞪著夏爾。“是誰給你的權力調查我!你沒有資格調查我!”
他沒有否認,因為到了這個份上,再否認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會讓自己在這個少年面前更加難看而已。
“沒錯,我確實在調查您——”夏爾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從容地把老仆人叫過來,吩咐他把自己留在書房里面的紙袋拿了過來。
為了擊碎對方的心理防線,他有意在這期間一句話都不說,然后等到紙袋被拿了過來之后,他接過了紙袋,然后用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抽出了一張張公文紙,遞給了對方。
這些都是呂西安德布雷為了和夏爾做交易而特意整理的公文,就在這些公文上,記載了諾瓦蒂埃侯爵和伊芙堡監獄的全部往來。
就在諾瓦蒂埃侯爵的寥寥數語當中,那個可憐的青年犯人愛德蒙唐泰斯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原本應該作為功臣出獄的他,卻最后只能被繼續關押在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直到最后絕望地死去。
維爾福檢察長以顫抖著的手指接過了這些公文,看著這些毫無感彩的干癟文字,他一瞬間竟然失去了再說話的能力。
沒有什么可辯解的地方了,一切都被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多年前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個夢魘終究還是沒有放過他,在經過了幾十年的等待之后,它終于從地獄里面爬了出來,然后咆哮著吞噬了自己。
他只是不明白,這個少年到底為什么突然要調查自己,而這些公文,又是怎么落到他的手里的。
按理說來,這些公文都是帝國警察部門內部的文件,一向只會被封存在檔案館里面,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只會在故紙堆里面慢慢地發霉,可是到底為什么,這些要發霉的玩意兒,居然會跑到自己手里來?
到底是這個少年人的一時興起,還是一個針對自己的蓄謀已久的陰謀?
如果有這樣的陰謀,誰又是幕后的主使人?
重重問題紛至沓來,折磨著他的腦髓,但是他卻找不到任何的答案,猶如置身于最黑暗的房間里面一樣,他找不到出路,只能被恐懼和焦灼感所撕扯。
而夏爾很滿意對方落到這樣的處境里面,他滿面笑容地看著魂不守舍的維爾福檢察長,只恨不能多看一下對方的笑話。
“到底是誰,讓你調查我的?”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后,檢察官終于開口了 雖然面無人色,雖然聲音還在發抖,但是他終究緩過氣來了,已經恢復了原本的理智。
“檢察長閣下,您聰明一世,人人都認為您精明至極,所有的罪犯都逃不過您的法眼……那么,難道到了這個時候,您還要問這種無聊的問題嗎?”夏爾大笑了起來,似乎在嘲弄著對方的無知,“您難道認為,隨隨便便就有人可以使喚我,又或者隨隨便便就有人,可以使喚內政部,讓他們去翻檔案柜的嗎?”
夏爾故意不正面回答問題,而是暗示,他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盡最大的程度來恐嚇檢察官。
而他的目的也奏效了,聽到了他的回答之后,檢察官閣下的神色更加張皇了。
“陛下……陛下……命令你們的嗎?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果然按照夏爾所暗示的方向去猜測了。
“哼,有些事,我們大家心里明白就行,誰也沒辦法去刨根問底。”夏爾冷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檢察長閣下,事到如今,誰下的命令,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為你們父子兩個的事情辯解?你在法律界工作了這么多年,應該明白你們當年做下這些事代表了什么吧?!”
出于之前皇帝陛下“不允許牽涉到維爾福”的旨意,夏爾當然不可能直接明說“我可是奉了陛下的命令來調查你的”,所以為了嚇唬對方他只能暗示,而且也不能說得太過于明顯,看到對方已經上鉤了,所以他干脆轉開了話題。
夏爾的詰問,讓維爾福檢察官再也沒有話可以說了。
他的眼神已經失去了色彩,似乎有些萬念俱灰。
“人啊,自以為能夠逃離命運的擺布,結果到最后,一切都還在主的掌控當中!”他慘然笑了出來,然后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似乎已經失去了坐著的勇氣,“既然陛下下了命令,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說的,隨便怎么發落我吧,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原本已經被掩蓋得很好的秘密,突然被人擺出來,對人的打擊比什么都大,在這樣的打擊之下,原本那么狠毒傲慢的維爾福檢察官,此刻也不禁茫然無措,甘愿面對命運的懲罰。
他已經到了谷底了,是時候把他撈回來了——夏爾做出了判斷。
“維爾福先生,您這么說的話,可就讓人過意不去了……”他突然走到了對方的面前,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檢察長的肩膀,“雖然我確實在進行了一項不幸的調查,但是其實我對您并無惡意,只要您不要冒冒失失地與我們一家為敵,那我們本來也沒有必要對您趕盡殺絕,不是嗎?”
“誰想要和你們一家為敵啊?這不是你們自己找上門來的嗎?”維爾福檢察長痛苦地笑了起來,“你們莽莽撞撞地闖進我的家,唆使我的女兒和我為敵,就連我的父親也……哎,算了,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我自認倒霉,要怎么處理我就怎么處理吧,我應得的。”
“現在可還沒有到絕境,您要說絕望還有點早。”夏爾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您是一個百折不撓心硬如鐵的硬漢,難道我看錯了嗎?您原來只是外強中干的貨色,天上打了個雷您就會縮進被窩里面等死,什么都不敢做?”
夏爾的詰問,讓維爾福檢察長猛然之間感受到了什么,他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夏爾,“你……什么意思?”
“這一切我還沒有報告上去,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報告上去。”夏爾的笑容越發和煦了,“那么,檢察長大人,您認為我應該報告上去嗎?”
檢察長定定地看著少年,臉上又重新見到了模糊的血色,他的眼睛里面陡然又出現了希望。“你要放我一馬?”
“是啊,再怎么說我們兩家人也算是親戚,我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您受罪啊……”夏爾長嘆了口氣,“再說了,如果您倒了大霉,壞了名聲,瓦朗蒂娜也好過不到哪里去,社交界的大門再也不會對她敞開了,我可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夏爾一副同情的樣子,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自己的話了。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檢察長喃喃自語,然后驀地感受到了什么。
是啊,這個花花公子說不定是看上了瓦朗蒂娜,所以才想要放自己一馬,這就說得通了。
不然的話,以特雷維爾家族的奸猾無情,如果真要準備徹底搞垮自己了,那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和自己一家劃清界限,怎么可能還跟自家來往?更別說還要介入到自己家的家事了。
由此可見,特雷維爾家族并不想要摧毀自己,而是打算拿這個秘密來要挾自己,得到一些東西。
雖然被要挾的滋味很難受,但是總比被毀滅要好。
猶如是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此時檢察長也無心再去呵斥這個混賬小子的狼子野心了,相反他倒是有些慶幸。“是啊,看在瓦朗蒂娜的份上,我請你……請你高抬貴手吧,我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么奔頭呢?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啊!我聲名掃地了不要緊,可是孩子們怎么辦?他們可吃不了這樣的苦……瓦朗蒂娜身體本來就弱,而且也心高氣傲,她怎么受得了這樣的打擊?所以夏爾,我請你看在瓦朗蒂娜的份上,放過我們……”
剛才還傲慢尖刻的檢察長,此時卻卑躬屈膝,連連哀求少年人放他一馬,前后變臉之快連夏爾都始料未及。
這個鬼東西,別看現在這么卑躬屈膝,一旦有機會反咬一口,肯定絕對不會猶豫的吧!他心里罵了一句。
不過,至少現在,他是已經掌握住了整個的主動權了。
“是的,為了瓦朗蒂娜,我們應該做出一些妥協和犧牲,我覺得我應該保住您,保住您一家的地位。”夏爾淡然微笑著,“但是,這一切,必須是要建立在您全方位對我合作的基礎上——”
“怎么合作?”檢察長也無心討價還價了,直接就問夏爾。
“首先請告訴我,在1815年,您為什么要把可憐的愛德蒙唐泰斯送進監獄,又為什么不敢讓他出來。”夏爾馬上問。
“這個……”一聽到這個名字,檢察官臉又抽搐了一下,期期艾艾地不肯回答。
“先生,您好像忘了,我是在幫助您。如果您從一開始就不肯合作的話,那么我也沒辦法了。”夏爾聳了聳肩,然后輕松愉快地威脅著對方,“您反正是要坦白的,要么跟我坦白,要么就跟審問您的法官坦白,其中的區別,我想您是摸得清楚的吧?”
為了加重對方的恐懼,夏爾又補了一刀,“以您的地位,將來被派來審問您的人,一定不會是太低的級別吧?也許是您的同僚,您說說看,到時候他看到您身陷囹圄的樣子,到底會作何感想呢?”
夏爾的威脅,終于摧毀了檢察官最后的心理防線,他痛苦地垂下了頭,選擇了對這個少年坦白。
“哎……年輕的時候我們是多么輕率啊!每個人都不得不為他們輕浮的青年時代還債。”
“您不用怕,我不是您的債主,我只是個傾聽者而已,請放心說吧,我保證替您保密。”夏爾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還給維爾福檢察長倒了一杯酒,靜等對方交代。
維爾福檢察長拿起酒杯,一口痛飲了下去,然后干脆地向夏爾坦白了那一樁樁陳年舊事。
“其實一切都很簡單——我那時候在馬賽任職法官,那時候波旁王朝剛剛復辟,最怕的就是皇帝的支持者們鬧事,尤其還怕他們背地里搞什么陰謀,所以對各地進行了高壓管制。那時候很多帝國任命的地方官和法官都被直接清退了,所以我年紀輕輕就成了地方法庭庭長,人人都覺得我前途無量,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所以為了讓路易國王感受到我的才能,我加倍努力,到處刺探波拿巴黨人的陰謀,審判那些頑固的波拿巴支持者,在這種高壓氣氛下,每抓到一個波拿巴分子,判決都會十分嚴厲。不得不說,我當時的成績很好,以至于那里很多人都怕了我……呵,如果帝國沒有復辟的話,也許我在法律界的成就會比現在還要高吧。”
帶著苦笑,維爾福檢察長先回憶了一番舊日的光榮,然后進入了正題,“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檢舉書,舉報一個名叫愛德蒙唐泰斯的商船水手,在隨商船在地中海航行的時候,私自離開了船,上了厄爾巴島,并且面見了拿破侖,從他那里帶走了重要信件,充當信使。”
“信使!?”夏爾驚訝得睜開了眼睛。
原來如此……厄爾巴島是當時拿破侖皇帝的流放地,也是波旁王家最害怕的地方,和那里私自勾結已經是大罪了,更何況還為他們充當信使,那簡直就是陰謀分子。
難怪這個青年人要被判重罪送到伊芙堡去……
“他送了什么信?”
“一些來自巴黎的信件,有些信還是我父親親自寫的,信的內容大多是波拿巴分子們已經策動了多少人幫助帝國復辟,以及商討何時在法國登陸——顯而易見的危險信件。”維爾福檢察長老實地回答,“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我父親后來告訴我的。”
“這么重要的信件,您的父親會交給一個小海員來送嗎?”夏爾有些狐疑,“他當時是個青年人,我看了監獄的檔案,他入獄的時候甚至還不到二十歲,這不像是您父親的行事風格,他當時是巴黎波拿巴黨人地下組織的首領,行事非常謹慎。”
“您好像很了解我父親?”維爾福檢察長有些驚詫。
“我在皇家檔案館里面,看了很多有關于您父親的文件,以及一些他寫給皇帝的親筆信。”夏爾平靜地回答,“所以我想我應該是了解他的,甚至對他那一段時間的行為我可能比您更加了解,包括他負責鋤奸,殺死了伊皮奈男爵的事情。”
夏爾說這么多,是有意在維爾福心里再次印證“真的是陛下讓他來調查我們一家”的想法,用實話騙人永遠是最容易的。
果然,聽到了夏爾的話之后,維爾福的臉色愈發難看了。
頓了一頓之后,他艱難地猶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是的,這一切只是個意外,當時我父親委托送信的是商船的船長,這是一個老波拿巴黨人,相當靠得住。可是這個相當靠得住的人在啟航后不久就得了急性腦膜炎去世了,他死得很快,只來得及把信件交給了愛德蒙唐泰斯,然后這個年輕人就把信帶過去了,他讓自己卷入到了風暴當中。”
“真是個倒霉蛋。”夏爾下了一個評價,也不知道是指那個急病死的船長,還是指那個可憐的年輕人。“那個小家伙一定不會想到,幫朋友完成遺愿,這么一點小事會送了他的命吧?我敢打賭他甚至不知道信里面說的是什么,就做了個糊涂鬼!”
“政治里面沒有輕率,要么不做,要么就是做了,沒有人會管你是因為什么而做的,做了就是做了,所以他被判罪了。”維爾福垂下了視線,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我收到了檢舉信,然后抓了他,審問他,他一直辯解自己無罪,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是這沒有意義,我根據他的所作所為判他有罪,然后讓人把他送去坐牢。如果……如果當時我只是做了這一步,那一切都還可以挽回,哎,人在年輕的時候要犯多少錯誤啊!”
“您在之后還做了什么?”夏爾連忙追問。
“抓了他之后,根據他的證供,以及我在馬賽審問那些波拿巴分子所得到的一些線索,我抽絲剝繭,然后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維爾福檢察長抬起頭來,雙目無神地看著窗外,“這些膽大包天的波拿巴分子,準備幫助拿破侖皇帝登陸,然后舉兵造反,奪回法國。”
他到了這個時候還下意識地用“造反”這個詞,由此可見,在心底里,這位檢察官閣下根本就沒有把帝國當成是自己心目中的正統——不過夏爾倒是不在意這種細枝末節。
“真是可怕的業務能力。”夏爾恭維了對方一句,“您確實是個出色的檢察官。”
“出色得過頭了,結果坑害了自己。”維爾福檢察官苦笑著回答,“得出了這個結論之后,我不敢耽擱,一路快馬加鞭,來到了巴黎,并且求見了路易十八國王,告訴他我所發現的一切,提醒他提防南方的海疆,不要讓那個被困在孤島的逆賊重新回來……然而可惜的是,我終究還是晚了幾天,就在路易十八國王讓南方進入警戒傳到馬賽之前,拿破侖在南方登陸了,然后以莫名其妙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法國,路易十八倉皇逃跑,而我則不知所措地留在了巴黎,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從王朝的功臣變成了叛逆……”
“您比其他叛逆好得多,至少您有一個能幫您擺脫惡名的父親。”夏爾回答。
“是啊,那時候我也只有父親了。”維爾福長嘆了口氣,“那時候我已經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跑去投靠父親,而我父親那時候卻是春風得意,他因為自己的功勞而被陛下重用,眼看就可以成為未來的帝國重臣……”
“然后您就懇請他幫您重新找到前途?”夏爾再問。
“是啊,當時我是叛逆,而且因為我在馬賽配合波旁王家嚴厲鎮壓波拿巴分子,所以很多人都恨我,現在這些人翻身了,而我前途盡毀,我只能懇請他幫我了。”維爾福檢察長點了點頭,“我父親答應了,不過他要我先蟄居一段時間,讓那些人淡忘掉對我的仇恨,他會幫我去上下打點。”
“而那個愛德蒙唐泰斯,你們絕對不能讓他重見天日。”夏爾終于明白了。
“是啊,其他事情,帝國都可以原諒,但是這一件是不可能原諒的。如果一旦這個青年人被放出來,所有人就會知道了,因為我的積極行動,皇帝陛下差點再也無法君臨法國……也許就差了那么幾天而已。”維爾福檢察長的表情很復雜,也不知道是得意還是悵然,“我們只能這么做。”
“是啊,如果這一切都真相大白,然后你的前途就會全部毀掉了,沒有人會任用帝國如此危險的敵人。”夏爾點了點頭表示了然,“所以1815年,你的父親特意命令伊芙堡監獄繼續關押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
維爾福檢察長沒有回答,只是攤了攤手。
一切都已經了然了。
愛德蒙唐泰斯,說他無辜吧,他確實幫陰謀集團送信了,說他有罪吧,他似乎也沒做什么壞事……總之,他到底是無辜還是有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維爾福絕對不能讓他活著走出監獄。
他也確實做到了。
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已經在懵懂當中死在了暗無天日的監牢里面,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死,而維爾福檢察長則在幾年的蟄伏之后,終于借助父親的力量重新走入到了法律界,并且再度成為了名聲顯赫的大人物。
再后來,維爾福高官厚祿,成為了法律的執行者,他心安理得地再把無數人送進監獄,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權勢,甚至還心安理得地監控曾經拯救了他、現在癱瘓在床的父親。
而一身清白的青年人,卻只能默默無聞地死在幾尺寬的監牢里面。
世事就是如此不講道理。
那座龐大的監獄里面,有多少人是和愛德蒙唐泰斯一樣喊冤入獄然后默然死去的呢?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在國家機器面前,普通人就是這么卑微如螻蟻,生和死都不由自主,甚至連哀鳴也沒有人能夠聽到。
如果不是因為要調查基督山伯爵結果牽扯到布沙尼神父,然后從布沙尼神父牽扯到伊芙堡監獄的話,恐怕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愛德蒙唐泰斯的事情了,他就像是一縷青煙融化到了空氣當中。
可是現在,有人知道了,那又怎么樣呢?
正義依舊不會伸張。
至少夏爾不打算伸張。
“好吧,您和您父親所作所為,我已經明白了——”他又拍了拍維爾福檢察長的肩膀,“您放心吧,您跟我說的這一切,我不會再告訴別人了,既然您跟我坦誠,那么我會依照我之前的承諾,在陛下面前替您遮掩的,沒有人能影響到您的地位。”
陛下本來就不打算整治維爾福,所以夏爾的擔保說得氣勢十足,而維爾福,也從他這里得到了無窮的信心。
終于得救了!這個冷酷的中年人,現在卻只覺得天旋地轉,只想好好去睡一覺。
今晚他所受的精神折磨實在太大了,不過,一切終歸沒有變成最糟糕的情況。
雖然他現在已經被特雷維爾家族捏住了把柄,但是他終究沒有被毀滅,只要他還能夠維持現在的權勢和影響力,那么一切就還有救。
他左顧右盼,驀地覺得這個斯文俊秀的年輕人順眼了許多。
他本能地感覺到,如果想要接下來繼續平安無事,想要維持自己的權勢地位的話,那么首要的就必須討好到這個少年人。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對三十年前的舊事那么感興趣,但是迎合他一下總沒有錯。
而且,多拖一個人下水不是更好嗎?
“其實,當年的當事人,有一個還在巴黎,而且我們可能都認識。”他突然說。
“啊?!誰?!”夏爾一瞬間以為他就要說出基督山伯爵來了,然而,維爾福給出的答案讓他更加驚詫萬分。
“馬爾塞夫元帥夫人。”檢察長小聲回答。
“什么?!元帥夫人?她和愛德蒙唐泰斯什么關系?”夏爾連忙問。
“她是愛德蒙唐泰斯的未婚妻,當年我把他送進監獄之后,這個女子跑過來跟我求情,她哭得很厲害,而且是個大美人,所以我印象很深刻。”維爾福想要牽出另外一家人,轉移夏爾的注意力,所以說得十分干脆,“在巴黎我第一次見她我就認出來了,就是她錯不了。”
從一個區區小海員的未婚妻,到元帥夫人,這段經歷還真是讓人唏噓啊……夏爾在心里感嘆。
關鍵是,為什么,偏偏是馬爾塞夫?
維爾福,唐格拉爾,馬爾塞夫,是基督山伯爵一開始來巴黎的時候就很感興趣的人家,現在果然有兩個人被證明和一樁陳年舊事大有關聯了——那唐格拉爾男爵呢?他會不會也是馬賽人,然后在三十年前的那樁舊事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夏爾腦子一直都在快速運轉,但是暫時還想不到答案。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基督山伯爵,肯定和三十年前的愛德蒙唐泰斯一案牽涉非常深,甚至也許他這次來到法國,就是因為這件事。
當然,猜想是不能當證據的,不過,夏爾此時卻躊躇滿志,他感覺自己已經接近終點了。
此時的他,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最初的目的來調查基督山伯爵了,他甚至有一種一步步揭露真相的快感。
基督山伯爵,柴康,或者威爾莫勛爵,不管你是誰,不管你來自哪里,我都能夠揪出你的狐貍尾巴來!
“夏爾,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就在夏爾還在激情滿滿地暢想的時候,維爾福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遐思。
“暫時沒有了。”夏爾回答,然后看了看對方充滿了疲憊的臉,“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知道今晚您肯定不好受。明天我就會讓人把瓦朗蒂娜送回來的,您不用擔心。”
“關于這個……其實……其實也不是那么急迫的。”維爾福一貫剛硬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些許笑容,似乎是在努力表現出諂媚來,“瓦朗蒂娜最近遭受了這么多打擊,精神肯定很不好,她需要調養,而我們家現在的氣氛卻也不適合她調養……所以,以父親的立場來看,我覺得她最好還是在她能心情舒暢的地方好好待一陣吧,您可以帶她四處轉轉,排遣苦悶,年輕人嘛,一起湊下熱鬧,到處轉轉,總歸是有好處的……不用怕什么風言風語,這些問題我來擔,你們好好玩開心就行了……”
夏爾無言了。
他定定地看著檢察長,幾乎有些不相信這些話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
諾瓦蒂埃侯爵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好歹英雄一時,怎么生出了這樣的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