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變生肘腋 驀地幽幽一聲長嘆,在靜地里傳出老遠老遠去,眾豪齊向回音發聲處望去,只見林木密密,不見人影。
密枝中,坐著一個人,借著樹枝擋住了眾人的視線,他正陷入極度的痛苦中,那俊美的臉上,肌肉抽搐著,他便是那落英劍客謝長卿。
落英劍來到峰頭已久,是以余忠一席可歌可泣的話全部收入耳中,當他聽到卓騰能夠在極度矛盾中仍不失于俠義,心中宛如刀割,可見一念之差,恩怨立明,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忍不住長嘆失聲。
厲鶚驀地心中一動,曼聲吟道:“五劍振中原——”
話聲方落,樹葉槎杈上果然一陣簌簌搖動。
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璧連攻七妙神君,當時他們也曾料到這蓋世奇人必有后人來找他們報復,是以他們定下一個切口——“五劍振中原”,只要其中任何一個人聽到此語,則必及時趕到合布劍陣,對付仇人。厲鶚方才聽著那一聲浩嘆,心想可能是謝長卿,是以吟出切口相探,謝長卿在樹上聽得,心中好生激動!
正在這時,那老仆余忠的生命油燈已燃到了極點,只聽他吸進一口氣,嘶聲叫道:“殺呀,殺死這狗賊子呀!”
群豪中饒是有些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也禁不住熱淚盈眶,可憐的老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氣,萎頹倒在地上。
吳凌風再也忍不住,斷魂劍挾著虹光如瘋如狂撲向厲鶚,厲鶚不敢絲毫大意,全神一劍封去。
且說當日辛捷、吳凌風二人在丈人峰底遇見那怪老人,書中已交代過,正是那老仆余忠,余忠當日認出斷魂劍,欣喜欲狂,當著吳、辛二人將一十五年的恩怨詳細說了一次,依吳凌風要找四大派(昆侖已不算在內)在天紳瀑前決斗,但余忠卻主張次日由他出手行刺。
哪知刺殺不成,只好在天下英雄面前抖出這一段公案,更使厲鶚等人難堪。
余忠受傷,辛捷不是沒有看見,只不過他為人心細,心想時機尚未成熟,不能以“辛九鵬或七妙神君”的后代姿態出現,是以仍然混在人群中。
這時見吳凌風竟躍出拼命,心中大急,閃眼一望,見群豪都全神貫注斗場,心念一動,用最快捷的手法脫下外面的灰色罩衫,露出一襲青袍,并張上一幕蒙巾,反手將灰衫擲入身后林中,刷地竄入戰場。
辛捷的一切動作不過在極短的一瞬間完成,而全心注視斗場的眾豪自然沒有發現,但辛捷卻忽略了在林中居高臨下,端坐著的落英劍客謝長卿。
謝長卿把他一切動作清楚地看在眼中,他可是大大地吃驚了!
他也曾和“七妙神君”會過面,以七妙神君的身手,使他在無可奈何的情形只得相信他死里逃生,但是此刻他卻親眼看見那又掀起一度風暴的“七妙神君”是一個俊美的少年,想來這便是他為何每次出手都要用蒙巾的原因了。
假定這少年是神君的傳人,但為何有如此高妙的功夫?這一點確實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七妙神君”像鬼魅一樣出現在日觀峰上,群英都不約而同驚惶出聲,“梅山民”并不發言,僅冷然一哼,微微揮動長劍。
虹日射著劍身,隨著劍身的擺動,閃耀出一圈一圈的光輝,刺眼奪目已極。
厲鶚已和“七妙神君”對過一面,倒不怎么樣,峨嵋的“苦庵上人”,武當的“赤陽道士”僅僅聽說過“七妙神君”重現江湖的消息,但并沒有親身目睹。
此刻“七妙神君”端然立在自己面前,二人的心都沉重地跳動一下!
“七妙神君”的目光正好轉注在兩個玄門高手身上,二人不禁手心微淌冷汗。
群豪都是頗具聲名的人士,哪會不知道海內第一奇人七妙神君的名頭,雖然都懷著將信半疑的心理,但也不禁屏息而觀。
泰山絕頂,一日之間,天下赫赫聲名的頂尖人物幾乎齊聚,這倒是蕓蕓武林中很少見的一回事。
吳凌風用出“斷魂劍法”中攻勢最凌厲的招式,厲鶚雖然功力深厚,也一時無法還手。
吳凌風雙目欲裂,猛砍出一劍“鬼王把火”,厲鶚嘿地吐氣開聲,猛吸一口真氣,劍身揮動,“倚虹”劍精光暴長,登時將吳凌風攻勢盡數封下,搶回主動。
“七妙神君”冷然一哼,右手長劍閃電般戳出,“呼”的接住厲鶚攻勢,他不是不知“倚虹”寶劍的神妙,是以強用內力洶涌貫注,“嚓,嚓”,“倚虹”劍在長劍上跳動不停,但都絲毫不能損及七妙神君的兵器。
厲鶚已領教過“神君”的功夫,不敢稍怠,努力收招后退,神君長劍一彈,彈起“倚虹”神劍約有半尺,長笑一聲。
四周林立的眾豪同大吃一驚,天下第一劍竟在第一個照面下便吃了虧,這等功力,莫非那海內奇人“七妙神君”親身才能辦到。
厲鶚跳后尋丈,高聲吟道“五劍振中原!”聲音已有些顫抖。
苦庵、赤陽長劍迎日而出,謝長卿在枝頭上猶疑了一下,他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不能背信失約——雖然他是極不愿意的!
他腳尖微微用力,身體騰空而起,縱落場里。
厲鶚向他微一頷首,說道:“謝世兄別來無恙?”
謝長卿勉強點了點頭,嗆啷一聲,長劍也自出手。
辛捷早就從神君那里聽知這四大劍派所布的劍陣的厲害,尤其是防守方面,更是密集有若干軍萬馬。
心念才動,四人已立好方位,一種熟悉而自然的習慣使謝長卿也輕快地立在自己的方位下。
點蒼的掌門人一到,群豪也不覺一怔,尤其是自那桐柏山一戰,陸方和林少皋二人拼命逃了出來,這時又見對手,都不禁心寒。
“七妙神君”清嘯一聲,長劍抖動有若塞外飛花,吳凌風的家傳劍式可也不弱,從辛捷密麻的劍式中遞出一劍,冷不防攻向赤陽。
厲鶚“倚虹”劍一舉,劍陣立發,但見劍光密麻,交織若網,劍陣果然不同凡響。
辛捷長劍急揮而上,一指“寒梅吐蕊”驀地變作“冷梅拂面”,迎面猛刺厲鶚,而吳凌風忽的倒發一招“鬼王把火”絕頂攻勢,反刺在定位上的苦庵,二人聯手威力之大,也確實驚人。
辛捷不但不守,而且還全力搶攻,長劍震幅漸漸擴大,到最頂的時候猛的一式“梅花三弄”,長劍嗡嗡之聲大作。赤陽道人長髯無風而動,敢情內力也叫至絕頂,一劍封去。
吳凌風斜地里一劍閃電刺出,當的擋了一下,這卻是六人六柄長劍第一次相擊發出的聲音。
激戰中辛捷引劍猛刺謝長卿,謝長卿人稱“落英劍”,輕功自是不弱,步履微滑,閃出空檔。
辛捷一劍走空,斜地里一劍飛出,百忙中瞥見正是那吹毛可斷的“倚虹”劍,心中吃驚,鐵腕一收,內力貫注劍身,微微一挫。
厲鶚劍走輕靈,“嚓”的一聲,已在劍尖上勒得一勒。
辛捷雖內力貫注,但倚虹乃先天神器,仍在劍尖上勒了一條口子,饒是這樣,厲鶚也驚佩辛捷的內力修為了。
辛捷鐵腕一挫,長劍自右至左,劃一道圓弧,停在面前。
他冷嘿一聲,食指閃電彈出,“托”的一聲,那一寸多的劍尖已自厲鶚勒口而斷,只見一點寒光飛向正前方的赤陽道士。
赤陽道士長劍一揮,把那一段劍尖兒拍落塵埃,而吳凌風一口長劍已自使用“鬼箭飛磷”遞至身前不及三寸。
急忙中猛吸一口真氣,胸前內陷,足下不動,饒是這樣,也聽得“嗤”一聲,胸衣被割破一條口子兒。
激戰中“七妙神君”驀地一式“李廣射石”,劍尖挾著一縷寒風急奔而出,走的方向卻是神劍厲鶚必經之地。
厲鶚心中大喜,“倚虹”劍平平拍下,想一舉折斷“七妙神君”長劍,哪知辛捷嘿嘿一聲冷笑,長劍猛然一收,巧妙地一旋,倚虹劍虹光過處,僅削去那已斷的劍尖頂端的一半,立刻那折尖的劍又成了一柄稅利的劍首,只不過比原來短了一寸而已。
“七妙神君”驀地又是一聲長嘯,劍招突變,一時圈內漫天劍光立刻收止。
“七妙神君”長劍突然一慢,緩緩刺出,劍身改變直削而為平拍之勢,劍光有若驚濤裂岸般沖拍而去,劍尖還不時跳動,專點向胸前腹上的主要穴道。這正是當今天下第一劍術“大衍神劍”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大衍劍招一共十式,其中每一式卻又含五個變化,一共是十招五十式,正合大衍之數。
“七妙神君”首招“方生不息”才出手,倏地劍身一沉一劃,立時使出五個招式。
這一招五個變化好似是五個人同時使出一招,而每人的招式卻都非平凡招式可比,其攻勢之強可想而知。
四大宗派的掌門人見此招攻勢奇大,其中有削,有點,有戳,甚至還有劃,攻勢之強,實在可稱奇絕天下。
不得已使出劍陣的救命守式“八方風雨”。
只見四支長劍破例地相觸,“當”的洪響一下,四支劍各彈開,四人各借此一彈之式,在身前布上一張劍幕,好不容易才封開此招。
“大衍神劍”既已使出,奇招連綿不絕,“邊云潭影”,“物換星移”怪招迭生。
四人經驗何等老到,在全神應付下,尚能勉強困住辛、吳二人。
四人中謝長卿本來毫無戰意,但他是鐵錚錚的漢子,既已出手而且又曾允諾的事,豈能失信而留下話柄,為天下武林同道說嘴?再加上他也越戰越激發豪性,是以他施全力周旋,“七絕身法”、“百禽劍法”也使到十成。
四大派中倒是以峨嵋苦庵上人守得最好,一套峨嵋“抱玉劍法”守得有如銅墻鐵壁。而也只有厲鶚仗著倚虹神劍和較深內力能偶爾攻出數招。
這一場戰爭確是武林罕見,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擊吳詔云和七妙神君都是在絕人跡的地方舉行,是以很少有人目擊,這一場由四大派和“七妙神君”、“單劍斷魂”的后代拼斗,確是十分可觀的了。
四大劍派的后一輩全都按劍而立,但始終找不著機會加入協助,于一飛心中甚驚那日和辛老板一行的吳凌風,竟會是吳詔云的后代,心中想到辛捷,四周一尋,卻并沒有辛老板的蹤跡。但他卻絕對想不到辛捷竟會是冒名的“七妙神君”,尤其是辛捷既蒙著面,又換了衣袍!
驀地里山腰上一聲長嘯,刷地縱上一人。
可怪的是那人也是蒙著面的,而且步伐踉蹌,瘋瘋癲癲。這時日觀峰四周都圍滿了觀戰的三山五岳的漢子。那蒙面人人路被阻,驀地一撞,硬擠過去。
站在山石口的是一個喚作飛天虎的漢子,冷不防被蒙面人一撞,跌跌沖沖好幾步才停止。
飛天虎回首一看,那蒙面人正擠過來,心中大怒,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亂擠亂撞什么?找死嗎?”
那蒙面人聽了,驀地里一掌打向飛天虎,飛天虎見來人毫不講理,心中更怒,一拳反擊而上。
“啪”的一聲,那蒙面人好大內力,飛天虎手腕當場震折,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眾人正看得一呆,蒙面人驀地發足沖入戰圈,敢情他也有一柄劍,拔出奔了上去。
辛捷、吳凌風百忙中一瞥,那蒙面人好像正是昨日在丈人峰下想尋自盡的蒙面漢子。
四大宗派的掌門人好不容易封住辛捷二招攻勢,這蒙面人忽的奔入,劍陣立刻混亂。
良機不可復得,辛、吳二人正想竄出劍陣,哪知那蒙面人一連數劍卻又攻向兩人,辛、吳二人凝神接了數招,那四大派的劍陣又趁機重新布置一下。
那蒙面人一連數劍攻不下,驀地大喝一聲,反身刷刷就是二劍,反迎面刺向厲鶚和苦庵。
這蒙面人不守規矩,胡亂沖人四大劍手的合陣中,指東打西,聲南擊北,功力又深得緊,但看來也不像是幫助“七妙神君”的,因為他也不時發出極兇狠的招式攻擊“七妙神君”,看他情形有點近于瘋狂。
五大劍派的陣法乃是十多年前為了合捕一種武林奇珍“蜂鳥”所練成的,不過當時只有圍守之式,而沒有圍攻之勢,自從十年前他們圍攻梅山民之后,又合力加入許多厲害攻勢,端的堪稱絕無漏洞。
那蒙面人的招式十分古怪而毒狠,只有辛捷看出來,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毒君金一鵬所創的“百足劍法”,而這蒙面人不用說定是那“天魔”金欹了。而且辛捷發現這蒙面人正是目前在丈人峰準備自殺的蒙面人,心想看他瘋瘋癲癲,難道真有點不正常了?
這時天魔金欹一連三招都被苦庵上人封了回來,不知怎地忽然狂性大發,雙足一蹬,身劍合一地往前直刺,五人所合的陣心不過六七尺方圓,他這奮力一縱,勢必立刻撞上對面的赤陽道長及厲鶚的劍幕,但是金欹卻絲毫不退縮地直刺上去,只聽得叮咚一陣亂響,赤陽道長被他拼命一刺,竟有點封它不住,只聽厲鶚一聲暴叱,長劍一伸,藍光斗長,喀嚓一聲,金欹長劍只剩了一個柄兒。
同時一聲清嘯,宛如老龍清吟,兩條人影有如行云流水般,竟從密集如網的劍幕中走了出來,而且步履安詳,有若緩步行出一般。
叮的一聲暴響,三支劍身撞在一起,敢情是赤陽、苦庵、落英劍三人同時發招阻攔,但卻落了空,幸好沒有厲鶚在內,否則其他二支劍枝必被折斷。
“七妙神君”挽著吳凌風的手,優雅地站在一丈之外。
只有謝長卿是知道“七妙神君”乃是一個青年人喬裝的——雖然他并不知道辛捷的姓名——但他此時正思索著這青年一身奇絕的神功,他想:“十年前梅山民本人也不過如此呵,長江后浪推前浪,唉,我是該被淘汰了。”
事實上,他不過才三十七歲。
其他三個掌門人也怔怔地苦思著,辛捷出陣的步伐實在太怪了,他們苦苦思索不出自己陣法到底有什么破綻?
事實上,他們的陣法是沒有破綻的,倒霉的是他們碰上了慧大師“詰摩神步”,再加上金欹的一輪拼命亂刺,才被辛捷利用上機會,“詰摩神步”的神奧,又豈是這幾個老兒所能想通?
刷地一下,金欹乘幾人怔著時也躍出了陣心,立在辛、吳兩人身邊不及一丈。
辛捷也在想:“這劍陣想不到這樣難斗,還有那厲鶚的寶劍也是個麻煩,哼,等我那“梅香劍”重冶成功后,咱們再斗斗看。”
厲鶚極快地盤算著:“想不到梅山民真的死而復生了,那吳詔云的兒子雖較弱,但也不容忽視,還有那個瘋瘋癲癲的蒙面人,不知是敵是友,今日再斗下去,實在不上算……”
想到這里,立刻朗聲道:“今日泰山大會暫時停止,容以后再訂日比賽。”說罷對苦庵等人作了一個眼色,幾人也有同樣的心理,各向弟子門人打個招呼,喝聲“走”,幾十條人影一起躍起,落在崖下,只有謝長卿微微一怔,從反方向也縱下了山。
群豪多是為捧場來的,見各大劍派都已走了,又深知梅山民不好惹,也都紛紛下山。
山左雙豪中的神劍金趁林少皋及千手劍客陸方也混在人叢中走了,他們對“七妙神君”雖懷恨,但是憑人家那份威勢,他們敢只身上去挑戰嗎?
一下子,山上就靜下來了,風吹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現在只剩下了三個人,辛捷、吳凌風和那個“天魔”金欹。三人中倒有兩個人是蒙著面的。
辛捷想起脫藏在林中的那套罩衫,立刻走過去拾了起來,當他回來時,遠遠望見了一樁怪事。
只見蒙著面的金欹忽然瞪著眼望著吳凌風,那雙眼珠中射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光芒,他忽然一步一步逼近吳凌風,嘴里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么。
吳凌風忽然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心底下直冒上來,他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地退后四五步。
金欹又進了三步,吳凌風感到無比的恐怖,又退了三步。
辛捷忽然大叫一聲,原來他發現吳凌風背后就是懸崖,吳凌風腳跟離崖邊不過一尺,而吳凌風卻絲毫沒發覺。
金欹忽然發狂似的大笑:“你——你的臉孔真漂亮,我恨你,我要殺你……嘻嘻,你不是漂亮嗎?我也曾漂亮過呵,嘻嘻……我要殺你……嘻……”
吳凌風大怒,猛然壯膽大喝一聲:“你是誰?”拼命一把抓出,哪知金欹動也不動。嚓的一聲,金欹的蒙巾被抓了下來,只聽得兩聲驚叫,刺破了寧靜的山峰。
原來蒙巾下面是一張奇丑的臉,鼻梁從中間被砍斷,臉上黑黑的疤向外翻出,紅肉露在皮外面,除了一雙眼睛,臉上似乎被人用刀劃了幾下,是以皮肉倒卷。
吳凌風驚叫一聲又退了半步,而金欹卻瘋狂似的往前猛沖——
辛捷見情形不對,大叫一聲,施出“詰摩神步”的功力,身子真比一支疾箭還快地撲了過來,身體破空時竟發出嗚嗚的尖嘯——
但是辛捷正撲在金欹一剎那前落腳的地上時,一聲驚叫,金欹抱著吳凌風一起沖出崖邊,流星般落了下去。
辛捷也同樣煞不住,呼地一下沖了出去,但是在這等生死關頭就顯出了他稟賦的機靈,“撲”的一聲,他的五指插入了石崖,雖然沖勁仍使他帶出數寸——他的手指就在石崖上劃出五道寸深的痕跡,石屑如刀鑿般紛飛,但是到底是停住了。
他手上一使勁,身子立翻了上來,落地時輕得宛如一張枯葉落地。
這些動作卻是肌肉的自然反應,絲毫沒有經過他的大腦,因為他此時大腦中昏昏渾渾,只是一片空白。
崖下面云霧滾滾,不知其深。
他的頭腦中像是恢復到了洪荒的遠古時代,昏然乾坤不分,他的喉頭發出只有他自己聽得出的哀鳴,這不是哭,但比哭更悲慘萬倍。
山風漸勁,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呼的一聲,他的面巾迎風而揭,飄揚了兩下,就飛落崖底。
不知不覺地流下熱淚,淚珠緩緩地沿著面頰流下來,停了一會,滴在襟前。
終于,他的頭腦清醒過來,他受著有生以來從未有的痛苦,他現在深深相信,友情對他比愛情更為重要。
周遭靜極了,他嘴唇抖動著,但說不出一個字來。
日觀峰上頓時靜了下來,山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辛捷立在崖旁,俯望腳下滾滾云霧,深不知底,不禁長嘆一聲,他喃喃自語道:
“辛捷啊!你真是一個不祥的人,凡是對你生了感情的人就得遭到不幸,爸媽慘死,梅叔叔受了暗算,侯二叔被人殺死,少魌和菁兒葬身海底,梅齡下落不明,老天啊!你為什么要這樣殘酷,又奪去了大哥的命!”
風起處,云濤洶涌,蔚成奇觀。
“待我了結這些恩仇,就長伴那梵聲青燈,做半世的木頭人算了……。”
“大哥啊!好好安息吧!我會替你復仇的!”
忽然,他想到了那個美麗的蘇蕙芷,他心想:“蘇姑娘曾一再要我們去看她一次,其實只是希望再見大哥一面罷了,如今,我怎么去見她呢?唉,世上為什么要有這許多悲慘的事呢?”
他愈想愈覺煩惱,忽然雙足一蹬,反身走去將義仆余忠的尸體埋了,身形陡然拔起六七丈高,倒穿過一片樹林,驚起兩只大鳥,他的身體卻呼的一聲從兩只鳥之間飛了過去。
兩只鳥互相一鳴,似乎奇怪這些平常雙腳走路的家伙怎么也會飛?
四川泯江下游,有一條梅溪,從山谷流經一個大坪,喚作沙龍坪,坪上稀落村舍,雞犬相聞,是個世外桃源,梅溪夾岸數百里內,全是紅白古梅,中無雜樹。
時正冬至,寒風鼓著嗚嗚的聲響,把漫天雪花卷得紛紛飛舞,天是灰的,地是銀白的,坪圍的梅林開得百花爭艷,清香怒放,點點紅白映在雪地上,蔚成奇趣。
左角一間茅棚,頂蓋著厚厚的白雪,活像是要壓得那棚頂塌下來似的。
棚內放著一張石桌,兩個老者在相對弈棋,旁邊還圍了幾個閑人觀棋,棋子落盤發出清脆的聲響,敢情那棋盤也是石做的。
茅棚兩面無壁,本來甚冷,但棚角卻燒著一堆火,陣陣白煙彌漫,柴火發出畢剝畢剝的聲音,卻透出一股令人心神俱爽的清香,敢情燒的是一堆松枝。
右面門簾掀處,走進一個人來,那人白須飄飄,頭發幾乎落得光頂,臉上皺紋密布,顯得異常蒼老,但那舉止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武。
這老人年紀看來總在七旬以上了,只見他一面抖了抖皮袍子上面的雪花,另一只手提著一個空酒壺,敢情是要去沽酒的。
圍觀棋戰的幾個人一見老者,似乎十分恭敬,齊聲道:“梅公興致恁好,在這大風雪還來看下棋?”
那老人慈祥地笑了笑,道:“我是去橋頭沽一壺‘梅子香’老酒的,順便來看看吳老下棋。”
坐在對面的老頭正是吳老,他抬起頭來向這老者點首為禮道:“原來是梅老先生——”接著又拈子沉思。
梅老先生不禁吃了一驚,他素知這吳老乃是聞名天下的弈棋高手,據說已有九段棋力,目前與這背對自己之人對弈,竟似十分吃力,不由走近打量那人。
旁邊一人忙對梅老先生介紹道:“這位金桴先生乃是京城第一高手,路過咱們沙龍坪,特向吳老挑戰十局。”
梅老先生聽了不禁一驚,敢情他也知這名滿京師的圍棋高手金桴之名。
這時桌上棋局已到了將完階段,顯然吳老居不利的形勢,是以吳老手拈一子,一直苦思不決。
周圍旁觀者除了梅老先生從沒有見過他下棋以外,全是內行人,都知吳老形勢極為不利,這一子關系尤大,不由都為他擔憂,好像吳老輸了,就是地方上的羞辱一般。
這時門簾一動,又走進一人來,眾人都在注意棋局,也沒有注意來人。只有梅老先生回首一看,這一看,頓時令他大吃一驚。
原來進來的人乃是一個中年儒生,面貌清癯而瀟灑,面孔卻甚陌生,顯然不是本地鄉人。奇的是這么冷的大雪天,他從外面走入,身上一絲雪花都沒有,而且身上只著了一襲青色單袍,面上卻沒有一點寒冷之色。
這種情形顯然是來人具有極上乘的內功,這情形對梅老先生來說是多么熟悉啊,但現在,這些都成了過去——
來人向桌上棋局瞥了一眼,剛離開的眼光又移了回來,敢情他也被這驚險的棋譜吸引住了。
這中年儒生向吳老及金桴打量了一番,似乎驚奇兩人的棋力,并且立刻可以看出他也在沉思,替猶豫不決的吳老想一招妙計。
棚內安靜極了,只有火舌熊熊和松枝畢畢剝剝地爆響著。
吳老的棋子還懸在空中,他的一雙白眉幾乎皺到一起去了。對面的金桴卻漸漸露出得意之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吳老的棋子還是沒有決定,忽然梅老先生用空酒壺嘴往棋盤左面一個空格上一指,道:“吳老,這兒還有一個空格兒哩。”
幾人一聽便知他滿口外行,但那中年儒生立刻現出一臉驚訝無比的顏色。
梅老先生像是看得不耐煩了,向眾人點點頭,道:“我還得去橋頭沽酒呢,去遲了那陳年‘梅子香’只怕要賣完了哩。”說罷轉身走出茅棚。
中年儒生臉上驚容未消,吳老棋子“咯”的一聲落了下來,正是梅老先生方才所指之處。
這一下,旁觀的幾人也驚呼出來,原來這一子所落,頓時竟將全部棋局改變了形勢,吳老大有轉敗為勝之勢。
大家絕不相信那個平素不會下棋的梅老先生竟能想出這一著妙棋,心中都想是湊巧罷了。
金桴苦思片刻,嘆道:“這一著棋端的妙絕天下,我金桴自嘆弗如。”
吳老知道自己是被梅老先生提醒的,不管梅先生是不是有意,至少勝得不算光彩,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那中年儒生卻面帶異色悄悄地退出了棚門,緩緩而行,步履與常人無異,但步子卻大得出奇,三兩步已在數丈之外,凜冽的北風吹得呼呼尖叫,他那一襲單袍卻晃都未晃一下,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沒有。
他喃喃自語:“那老兒若是真的有意指點,那么那一棋實在太妙了,嗯,不可能吧,難道世上還有棋藝超出我的?”
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坪緣那千百株梅樹吸引住了,他緩緩走向前去。
天色更暗了,雪花卻愈飛愈緊,地上鋪雪怕已有尺多深了,遠遠走來一個老態龍鐘的影子,那老人舉步維艱地在雪地上撐著,皮袍子上白白的一層,左手提著一個酒壺,壺蓋雖蓋得緊緊的,但一陣陣醇冽的酒香味仍從壺嘴中透了出來。老人足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足印,但尋即又被落雪掩蓋住了。
老人來近,正是那個梅老先生,他沽了酒走回來。
他正暗地里想著:“那儒生好純的功力——唉,想當年冰山烈火里我也是一襲薄衫,現在這一點風雪就受不了,唉,真是老了。”
忽然,他站住了腳,原來那儒生正站在坪緣觀海,一襲青衣襯著銀色大地,宛若神仙中人。
他走近了些,忽然聽見那儒生朗聲吟道:
“千山冰雪萬里沙,草為簟哺蘆為家,依稀花萼情難辨——”
吟到這里,梅老先生大吃一驚,暗道:“這儒生文才之高,端的平生僅見,這‘依稀花萼情難辨’堪稱絕妙好辭,不知他下一句如何對法?”
那儒生大約也因這句“依稀花萼情難辨”太好太妙,一時找不出同樣好的下一句來收尾,是以吟詠了半天,還沒有尋到妙句。
忽然后面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
“飄渺芬馨幻亦佳!”
那儒生一拍大腿,不禁叫道:“好一句‘飄渺芬馨幻亦佳’!”
這時已近黃昏,遠處山霧起處,梅林盡人霧中,花萼紛紛難辨,果真似幻還真。
儒生回首一看,正是那梅老先生。
儒生對梅老先生一揖道:“小生行游半生,還是第一次碰到占彥先生這種絕世文才,就是方才那一著妙棋,論攻如大江東去,論守則鐵壁銅墻,確是妙絕人寰。”
梅老先生微微一笑,還了一揖道:“朋友風采絕倫,老夫心折不已。”
那儒生道:“小生學文不成,去而學劍,學劍不成,去而學畫,虛度半世,一無所成,今天幸遇老先生,先生不嫌,可愿對此良景一談?”
梅老先生呵呵大笑道:“固所愿也,非敢請耳。”
接著兩人問了姓氏,那儒生自稱姓吳。
兩人一談,竟然十分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那儒生暗道:“我無恨生自命天下絕才,豈料在這里竟碰上這么一個人物,可幸他不精武藝,否則只怕我無恨生無論文才武功都會輸他一籌呢。”
原來這儒生竟是東海無極島主,世外三仙中的無恨生,至于他離島入中原的緣故,這里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