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東岳書生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穿過竹林,忽然聽到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凌風凝神聽去,原來是在朗誦南華經,語聲鏗鏘,如金石相擊,斷句圓潤,如珠落玉盤,凌風不由聽呆了,暗忖:“此人發音雖小,卻是清越已極,語音穿過風聲簌簌的竹林,不但不被吹散,聽起來反有如就在面前,此人必有絕頂內功。”
他好奇地閃入竹林,循音而去,轉了半天,聲音愈來愈遠,前面歧路越來越多,他不禁悚然一驚,想道:“莫非是陷入什么陣哩!”定下神來,仔細觀望,每棵竹樹似乎都是一般距離,每八枝竹占住八個方位,圍成八卦形,心想:“這怕就是師父常謂的八卦陣了,此陣原為武侯所創,絕傳已久,難道天下竟有人識得?”轉念又想道:“這必為此間主人為防外敵所布,如果主人怨我妄入竹陣,任我困在陣中不加指點,只怕不易闖出了。”
他想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身子一屈,一個“一鶴沖天”,拔了起來,他原想縱上二三丈,再用雙手抓著竹桿,攀揉而上,哪想到一拔之下,身體猛升至五丈左右,已經接近尖梢,他心中大為驚奇,也不暇細想,右手在竹枝上一借力,身體再上升三四尺,雙腳站在尖端下。
他舉目一看,周圍數百方丈全是高矮一樣的竹子,竹林的盡頭是一片翠綠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塊如平臺般的大石,那塊大石通體雪白,光滑無比,上面放著一本書,一支玉簫。
凌風心想:“剛才讀書的高人,離我立身之處不過二三十丈,可是我在竹林中穿來穿去,也不知跑了十幾里,竟然走不出這百十根竹陣,看來這陣法非常厲害,如果我從竹尖上躍過去,只消幾竄,便可沖出。”
但是他再仔細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每枝竹子與鄰近竹子都相隔七八丈,凌風自信可躍四五丈,這還是他剛才上縱時,功力大增給他的信心,可是要想從軟軟的竹尖頂一跳七八丈,那是萬萬不可能,他正在沉吟設法,突然身后一個蒼勁溫和的聲音:“傻孩子,趕快下來,隨我走。”
凌風回頭一看,只見身后一丈外站著一個清奇老者,一身書生打扮,滿付書卷氣息,凌風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中對這老者竟是十分依戀,十分信任,也不管他有無惡意,依言跳了下來。
那老者見他從五丈竹尖落下來,輕飄飄的沒有一絲聲音,不覺暗暗點子點頭,滿臉笑容道:“孩子,你工夫不錯呀!你師父是誰?為什么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呀?”
凌風仔細打量那老者,只見他方額挺鼻,雖然兩鬢花白,可是臉上細皮嫩肉,卻還顯得出他年輕時的英俊不群,凌風愈看愈是敬愛,心中不想騙他,恭身答道:“弟子姓吳名凌風,是神醫隱俠朱敬文徒弟。”
老者吃了一驚道:“朱敬文是你師父?這孩子一心精研醫道,工夫卻不高明,你剛才表演那手‘平沙落雁’,你師父身手也那么美妙呀?”
凌風心想:“師父年紀和他也差不多,他怎么喊師父孩子呢?”他聽到老人稱贊他,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答道:“弟子功夫是依著先父所遺留下的著作練成的,師父只在旁指點,弟子從未見師父施展武功。”
老人沉吟一會奇道:“你爹爹怎會知道本門功夫呢?啊!你姓吳,你爹可是吳詔云?”
凌風凄然點頭道:“家父已逝。”
“他!他怎么會死去呢?”
“家父因名望太高,受武林一般小人妒恨,被峒崆掌門厲鶚、武當派紫陽道人、峨嵋苦庵上人、點蒼高手謝長卿聯手暗算,命喪荒山。”凌風悲憤道,他現在已不將昆侖卓大俠視為仇人了。
老人臉上一陣激憤道:“好,厲鶚這小子,他師父臨終時還托我照顧他,哼,我三十年不出江湖,這小子竟敢殺害我師侄,這筆賬倒要算清楚,哼,也顧不得他師父清虛子的交情啦。”
凌風剛才聽這老者的口氣,心中已隱然明白這老書生必是本門中老前輩,此時聽他如此一說,心中更無疑意,尋思:“朱師父常說,太極門傳到他自己師父一代,門戶大光,出了兩個蓋世奇才,就是爹的師父和師叔,兩人不但武功絕高,醫術之妙,直可媲美華佗,眼前此人只怕就是東岳書生云冰若哩!”當下翻身下跪,叩了兩個頭道:“風兒給師叔祖叩頭。”
那老者哈哈大笑,雙手一揮,凌風只覺一股大力一托,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老人道:“孩子,你怎知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凌風答道:“剛才弟子聽師叔祖話中,明明是本門一位老前輩,您老人家打扮與師父所說又是一樣,所以弟子才敢肯定。”
老人微笑贊道:“好孩子,真聰明,你長得可不像你爹哩!”
凌風一生下來,母親便撒手而去,三歲時,父親一去不返,他腦海中根本沒有母親的印象,父親音容顏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他一生的大恨事,此時老人無意提到,凌風心情大大激動,神色凄然欲泣。
老人發覺凌風神色不對,心知觸動他傷心之事,心中甚是歉然,柔聲道:“好孩子別傷心,爺爺教你一套功夫,把這批奸賊全宰了。”
凌風這幾日來心中受盡煎熬,此時聽到這慈祥可愛的老人,親切的安慰,再也忍耐不住,撲到老人懷中,大哭起來。
東岳書生云冰若這三十年來沒有踏出泰山一步,終日只與清風為伴,明月為友,此時懷中抱著一個俊秀的青年,心中愈想愈愛,口中又反復地說道:“好孩子別哭,乖孩子別哭,爺爺替你報仇啦!”
凌風哭了一會,用雙袖擦了擦眼道:“爺爺,你瞧風兒武功可不可以練到……練到與我爹爹一樣?”
他想到辛捷那日在泰山大會威風凜凜,原想問可不可以練得和辛捷一樣,可是轉念一想:“爺爺可不識得辛捷呀!”
東岳書生實在愛凌風極了,不加思索接口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你怎么會跑到這來呀?”
凌風當時把他如何參加泰山大會,如何墜崖,如何隨中得救,如何誤食血果,一一說了出來,他天資敏捷,措辭得體,形容得有聲有色,老人瞇著眼,津津有味地聽著,當他聽到凌風巧食血果,臉上神色微變,但隨即恢復笑容。
老人道:“孩子,你福緣真是不小,這棵血果樹是百年前一位老前輩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此人天性酷愛花草,他知此樹千年一結實,自己壽數有限,原來不存據為已有之意,只是炫耀自己栽花植樹的本事而已。
“我道這樹還要半月才結果,那時再來守護,想不到會提前十來天,只怕此樹吸收你純陽之氣,提早成熟哩!
“種植此樹的前輩,原是我太極門中死對頭,他大概再也料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仙果,竟被我太極門一個小徒孫不知不覺的享用了,哈哈!”
他回頭一看,凌風滿臉凄惶懊喪后悔之色,心想:“這孩子心地厚道,服食此種天地靈氣所種的仙果,原是天下武學養氣之夫,夢寢所求的事,他巧食此果,不但毫無喜色,竟后悔不該取食,使我空手無獲。”
他愛極凌風,處處向好地方想,其實凌風一方面固然是內心慚愧吃了師叔祖守候的靈果,主要還是想到靈藥再難求得,阿蘭雙目復明,希望非常渺茫哩!
老人微笑道:“我原在無意中發覺此樹,并非有意守待,你也用不著不安。”
凌風心內訕訕,他從不撒謊,忸怩答道:“風兒想到另外一件事,心中很是懊悔。”
凌風抬頭一看,老人正注視著他,臉上充滿急切欲知之情,當下便把阿蘭雙目失明的經過,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無意服食血果,希望毀滅時,不禁又是凄然欲泣。
老人很是感動,沉思了一會道:“目下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金蛇之毒確是非同小可,嘿,你瞧我真老糊涂啦!在這竹林中你耗了老半天,來,隨我到我住的山洞去。”
凌風跟在老人身后,左穿右轉幾下就走出竹陣,心中默默記著走過的路徑,兩人走到那塊巨石旁,老者指向那石后道:“這就是我居住三十年的山洞了。”
凌風繞過那塊高達二丈的大石,只見一個圓圓的洞口,光線甚是昏暗,二人走進山洞,凌風覺得地下甚是干燥,全是白色巖石,洞中陳設簡單,一張石床,幾張石椅,凌風想道:“在這孤寂的山谷,在這暗淡的山洞,渡過了三十年漫漫的光陰,云爺爺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老人道:“風兒,你一日一夜沒休息,先到床上去睡一覺再說,待會醒來如果餓了,就從此洞向前走,一直通到后山腰,那兒遍山遍野全是鮮棗。爺爺也要去練練功啦。”
凌風此時心情一松,立刻感到有些疲倦,當下依言去睡。
凌風一覺醒來,已是晌午時分,他一躍下床,走出洞口,只見云爺爺正坐在大石上仰望天邊的白云,神態非常悠揚,他不敢驚擾,想道:“我何不到后山去瞧瞧。”
他又跑進山洞,向前走了一會,漸漸開朗起來,轉一個彎突然光線大明,原來已到盡頭,凌風探頭一看,原來外面是斜坡地勢,青叢叢的長滿了棗子樹,每棵樹上掛滿了紅澄澄的棗兒,有的竟和拳頭差不多大小,凌風大為驚訝,從斜坡走了下去,只見坡度愈來愈是傾斜,最后走到邊上,竟又是陡直懸崖,他心中想道:“我以為已經到了山腳底,卻不知這個谷底原來還是只在山腰中,也不知是哪年,鳥兒含著的棗子核掉在這坡上,終于棗植成林。”他撿著大的棗子,采了滿滿兩捧,奔回山洞。
突然一陣婉轉的簫聲飄了起來,凌風凝神聽了一下,但覺簫聲凄涼,似乎天下不如意的事情都一起臨頭,凌風再也忍耐不住,足下用勁,躥上大石,伸手抱云爺爺說道:“云爺爺,別吹啦。”他手中原抓滿鮮棗,此時兩手一松,全部落在大石上。
云爺爺哈哈一聲大笑,移開口邊玉簫,柔聲道:“好好好,爺爺不吹了。”
凌風道:“爺爺,您吹得好生凄苦,你心中悲哀,說給風兒聽好么?”
云爺爺摸著凌風的頭笑道:“爺爺哪有什么心事,你可別瞎猜,來!咱們一起來練功吧!”
凌風見他滿臉笑容,可是眼角上卻是潤潮未干,想到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說道:“爺爺,待風兒辦完事了,便來這兒陪你。”
云爺爺打趣道:“那你的小媳婦兒呢?”
凌風忸怩答道:“她……她也一定來。”
“那這兒可熱鬧啦!哈哈。”
云爺爺隨又正色道:“本門武功,最重悟性,你天資聰敏,那是一定能學好的,你又巧食血果,內力大增,練起功來,定可事半功倍。我現在以本門上乘武功傳你,你可要答應我決不用我傳的功夫濫殺一人。”
凌風肅然道:“弟子決不敢違背爺爺的話。”
“當年你爹爹出道時,我師兄因他功力不足,相約十年之后再傳他太極鎮門之寶‘開山三式破玉拳’,不意師兄在你爹離開師門五年后,竟然撒手歸天,后來我也隱居此處,所以你爹爹始終沒有學到,當年你爹爹如果學了這套拳法,雖不見得能穩勝厲鶚那批臭小子,自保卻是有余,唉!我今日傳給你吧。”
他接著又道:“江湖上一般人都以為太極門武功是講究‘以逸制動’,殊不知本門最厲害的功夫,是一套剛猛絕倫的拳法,風兒,你瞧仔細了。”
東岳書生云冰若當下就在大石上一招一式演了起來,他這套破玉拳原是走剛猛路子。凌風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只見云爺爺攻勢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拳風虎虎,凌風雖站在五六尺外,也覺一股很大的壓力,幾乎使他立身不住,東岳書生施到第八招時喝道:
“風兒,你瞧我身法。”
只見他勢子突然變緩,左手逢招拆招,變為守御之勢,右手斜劈出去,身子跨前一步,右手倏的收回,平胸推出,推了一半,忽然向右畫了半個圈子,大喝一聲,雙掌合壁猛然向前推去,只聽見砰的一聲,一丈方外,一棵碗口竹子,連根拔起。
凌風見云爺爺施展“開山三式破玉拳”,神威凜凜,不覺心神俱醉,心想:“即使遇到三四高手圍攻,我只要施展那最后三式,必然無堅不摧,沖出一條血路,那是不成問題了。”
云爺爺收招道:
“這拳法最是簡單,那最后開山三式,“導流平山”、“愚公移山”、“六丁開山”,是連環勢子,力道越來越是威猛,待到左右雙掌合力平堆,當今天下能硬接這招的只怕沒有幾人了,哈哈。”
凌風見他滿臉自負之色,剛才立足之處,現出兩個淡淡的腳印,不覺駭然,心中對云爺爺的成就,也欣喜得很。
凌風道:“云爺爺,風兒練一遍給你看。”
凌風悟性原高,而這套拳法招式又是簡單得緊,雖是只看了一遍,一招一式卻能絲毫不差的施出來。
云爺爺樂得呵呵笑道:“好孩子,真難為你了。我去準備一些吃的。”
凌風忙道:“讓風兒去。”
“你好好練習吧,那開山三式力道運用最是巧妙,你多練幾遍,自己體會體會吧!”
凌風心內感激,專心一致地又從頭練起,這種硬拼硬的拳法,原是極耗真力,凌風練了十余遍,精神卻愈來愈是旺盛,心想:“這血果確是天下至寶,我在一日一夜間功力竟精進如此。”
云爺爺左手中拿著一支臘鹿腿,右手提著一瓶棗子酒,輕步走出山洞,只見凌風身形穩若泰山,出拳如風,姿態極是美妙,分明是一個內家高手模樣,可是抬頭一看,那張俊臉卻又透出稚氣的神色,心內暗暗想道:
“這真是一支武林奇葩,那阿蘭只怕也是萬分惹人憐愛哩!”他愛屋及烏,心下對阿蘭竟也十分關心愛護。
云爺爺一躍上了大石,凌風轉身相迎,二人坐在石上,邊吃邊談,極為融洽。
云爺爺忽道:
“我瞧你體態輕盈,極是適合練輕功。從前我在江湖上走動時,有一次偶爾救了一個西藏僧人,當我擊退三個圍攻他的高手,回首來看時,那密宗僧人卻已因傷勢沉重奄奄一息,他很感激我,瞧我不像壞人,便從懷中取出一本梵文秘笈送我,當他苦撐著告訴我,這本秘笈載著修練一種不可思議的輕功的方法,原是他師門至寶時,再也支持不住,瞑目死去,我起初也不在意,自忖天下各派輕身功夫都是大同小異,后來隱居此地,發現落腳借力的小石,每一個隔了十幾丈左右,心想,任是蓋世輕功,一縱向上之勢,至少不過七八丈,可是這些小石,明明是前輩練輕功所置,這種一躍十幾丈的輕功,只怕是另外一種功夫哩!我又轉念想到那密宗僧人的秘笈,當下苦心精研,苦于不識梵文,瞧來瞧去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你天資聰明,又巧食血果,待會我把秘笈贈你,說不定你能悟出其中道理,練成這超世絕俗的功夫哩!”
凌風道:“爺爺待我真好,我也不知要怎樣報答。”
云爺爺笑道:“報答嗎?那也不必,只要你小媳婦兒燒兩樣菜給我嘗嘗。”敢情凌風在云爺爺面前夸過阿蘭母女烹調手藝天下無雙哩!
兩人就這樣在谷底一教一學精研武功,高明師父碰上乖徒弟,越教興趣越是濃厚,云爺爺把自己幾種上乘功夫都傾囊傳授,凌風卻也能全部接受。
一天晚飯過后,凌風坐在石上調息已畢,心內一塵不染,靈臺之間極是清明,他抬頭一看,天邊一輪滿月,想道:“泰山大會到今天,只怕快一個月了,日子過得好快呀!”
涼風輕拂過他的俊臉,他站起來一振衣襟,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方巾儒服,不由暗暗好笑,心道:“云爺爺這套衣襟穿起來甚是得體舒適,看來他老人家年輕時,很講究穿著哩!”他輕躍而去,衣帶迎風飄曳,自覺甚是灑脫。
突然,一陣低沉沉的泣聲,從竹林中傳出,凌風此時內功精湛,耳目極是靈敏,仔細聽了一下,立刻發現那是云爺爺摒氣暗泣,他心中想道:
“事情終于爆發了,我瞧爺爺這幾天愈來愈是不樂,唉,不知是什么事,爺爺不知為了什么,把自己寶貴的青春,埋葬在這孤苦的谷里。”轉念又想道:
“三十多年了,什么痛苦也應該漸漸淡忘了。”
他越聽泣聲越是悲涼,想到云爺爺的慈祥,竟然受到這般折磨,鼻頭一酸,也不禁流下淚來。他飛奔人林,順著泣聲,輕步跑到云爺爺背后。只見云爺爺埋頭胸前,后背一起一伏,正在傷心抽泣,全沒注意他走到身后。
凌風忍耐不住,哽咽道:
“云爺爺,你別傷心啦,你心中有事,說給風兒聽,風兒替你解憂。”
云爺爺悚然一驚,停止飲泣,雙袖擦淚。
凌風柔聲勸道:
“爺爺,三十多年了有什么事,難道你還不能忘懷嗎?”爺爺沒有回答,月光照在他臉上,凌風覺得突然之間爺爺蒼老了不少。過了一會,云爺爺忽然激動道:
“風兒,世上的痛苦原是沒法比較,沒法形容的,只有你親身體會,你親身領受,才能辨別它的苦味,風兒你懂嗎?真正的痛苦你是永遠忘不了的,你只有努力學習與它共存,風兒,風兒,你明白嗎?”
凌風心中雖然不甚明白,但見云爺爺滿臉期待之情,不忍拂他之意,當下點頭答道:
“風兒已明白了。”
云爺爺感情漸漸平靜,神色悠遠慈祥。忽然轉頭道:
“今天是八月初幾?”
凌風剛才看過刻在竹桿上用以代歷的刀痕,答道:
“八月十四。”
“你來了一個月啦,我壓箱底的武功都傳給你了,你還有許多大事未辦,明天過了中秋,你出山去吧!報完父仇,你可千萬別忘記把阿蘭帶來,讓我瞧瞧她的眼睛。”
凌風與他雖只相處一月,可是對他非常依戀,然而想到自身身上大事,硬起心腸:
“爺爺,風兒一定來陪你。”
“好啦,天色不早,你也該歇歇了。”
凌風依言進洞,躺在用樹枝竹葉鋪起的床上,心中思潮翻覆,爺爺的話似乎又飄到耳邊:“真正的痛苦,你是永遠不能忘懷,你只有學習與它同在,與它共存。”“假如有一天……有一天那阿蘭與我永別,我……我可有勇氣活下去嗎?我可有勇氣與這無窮盡的痛苦共存在這世上嗎?……不,決不會的,老天爺,老天爺,我知你不會對我這么殘酷的。”
他雖安慰自己,可是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第三天早上,凌風強忍悲傷,辭別云爺爺。他一再要求云爺爺不要再傷心,到谷外去游山玩水,爺爺只是微笑的搖頭,反復叮囑凌風叫他早日把阿蘭帶來給爺爺看。
凌風收起感情,飛步出谷,當他正跑到路旁時,云爺爺施展上乘輕功追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個小瓷瓶。凌風住足道:
“爺爺,你還有什么事要吩咐嗎?”
“你師父醫術雖高,卻是食古不化,雖能對癥下藥,卻不善觸類旁通,那日阿蘭身中蛇毒,他只想到用藥將毒托出,卻忘記以毒制毒,金蛇之毒與蜈蚣之毒,正相克制。我現下想出這法子,只是阿蘭雙目已盲,也是枉然。這瓶中裝的是萬年溫玉,所孕育的靈泉,是我昔年費盡心血在雪山巔尋獲,功能生肌去腐,起死回生,瓶內一共只剩十滴,你可要珍惜使用。”
凌風接過謝了,再向云爺爺告辭,然后施展輕功,再不回頭,徑自奔向谷外。
他疾奔了一陣,心內盤算道:
“我與阿蘭約一年之后再回故鄉,現在還有半年左右,何不先上崆峒,找厲鶚那老賊試試云爺爺教我的高招。”
他主意既定,到了一個大鎮,問了去崆峒山的路途,趕了過去。
這日他路過陜北,天色已近昏黑,他見路徑漸漸崎嶇,又不見村落,心中正自焦急,突然一只絕大白鴿從他頭頂飛過,他見那白鴿甚是神俊可愛,當下童心大起,追上前去,一掌向空擊去,那鴿兒飛得本低,此時受此勁道一擊,昏落下來,凌風見鴿子足下系著一塊紅緞,心中大奇,他解開帶子,展緞一瞧,臉色立變。
他喃喃自語道:
“哼,又是這兩個該死的東西,不知這群敗類又要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哼,叫我吳凌風撞著,可要伸手管一管。”
原來那紅緞上畫著兩個可怖的骷髏頭,正是海天雙煞的信號。
凌風心道:
“這海天雙煞武功確是非同小可,也不知撞著什么樣厲害的敵人,竟發號求援,想召集九豪共同對付。”他忽又想道:
“海天雙煞是辛捷弟的殺父仇人,不要是捷弟尋上門去,相約拼斗哩!”他想到辛捷的武功高強,覺得此事很有可能,內心大是關心。
他尋思道:
“捷弟武功雖高,但也難敵九豪的圍攻,我得趕快去幫助他,殺一個痛快。剛才鴿兒從南飛來,說不定他們就在南面山上決斗哩!”
他立刻施展“八步趕蟬”奔向南面的丘陵,天色已經全暗了,前途遍地荊棘,無路可通,凌風一提氣展開上乘輕功,身體幾躍之下,已經奔到山腳,耳中急聞兵刃交擊聲,他急中不暇尋找上山之路,看準落腳之處,直拔而上。
凌風爬到半山腰,耳中兵刃之聲漸漸疏落,最后戛然而止,心知勝負已分,不由大急,只見幾條黑影向山那邊一閃而逝,他足下加勁,竄到山頂。
那真是一幅凌亂慘殘的情景,三個尸體橫陳在山坡上,其中一個死法很奇特,一柄長劍直貫咽喉,凌風上前仔細一看,認得正是九豪之一神劍金趁林少皋,其余二人,他也識得,一個是千手劍客陸方,一個是摘星手司空宗……
夜,靜了,靜了,樹枝上的烏鴉不再吱吱呱呱,怕是走進夢鄉了吧!
吳凌風坐在樹下,沉吟了一會,他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勢,忽然一個念頭浮起,他想:“能夠手刃三豪的人,江湖上只怕不多,一定是捷弟干的,可是長劍出手,原是拼命同歸于盡的招式,捷弟不要……不要有什么不測哩!”
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邊,仔細察看。這天晚上,天色極是陰暗,月兒躲在云里,他沿著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荊棘。
凌風踱來踱去,眼睛不放過每樣可疑的東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進,忽然他發現有一處荊棘特別零亂,似乎曾被重物踐踏,心念一動:“捷弟那種倔強的性兒,只要借得一口氣在,也會掙扎逃生,不肯落于敵人之手,多半是負傷滾下,剛才那幾條黑影,恐怕是“關中九豪”余孽,搜索捷弟未獲,又見我飛步入山,這才相偕離去哩!”
他天資聰敏,確能處處料事如神,此時斷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當下打點精神,躍身而下。
凌風順著凌亂的荊棘向前走,走了一陣,只見前面荊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跡,他心中正自盤算,忽然一陣急促低沉的呻吟聲,從右前方傳來。
凌風再無疑意,不顧密密的荊棘,循聲找去,忽聞水聲潺潺,前面竟是一條小河。他揮動長劍,清除阻礙,只見在亂草堆中,躺著一個人。
凌風上前一看,那人正是辛捷,神智已是昏迷,滿身傷痕。他急忙俯身一探,只有心房還在微微跳動。
凌風心中大是傷痛,眼見這情逾手足的義弟生少死多,內心真有如五內俱焚。他原是不輕易浪費感情的人,但是一旦付出情感,那便是終生不渝了。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云爺爺那瓶萬年靈泉,立刻伸手從懷中摸了出來,心想:“捷弟雖是渾身傷痕,但都不是致命之擊,目下呼吸微弱,定是受了沉重內傷,而且失血過多,他不加思索,拔開瓶蓋,挑開辛捷咬緊的牙關,倒了三滴下去。
他收起了萬年神泉,細瞧辛捷的傷勢,心內更加傷痛,只見掌傷、刀傷、暗器傷、荊棘割破的傷痕,布滿了辛捷的全身,凌風硬著心腸,用劍割開傷口附近已與血漿沾黏的衣衫,他心中想道:
“不如趁現在捷弟未醒前,替他洗滌包裹,免得他多受痛苦。”
凌風解開包裹,取出一個大杯,飛奔到小溪邊,盛了滿滿一杯清水。
他運力撕碎包裹中換洗的衣衫,當下就細心的替辛捷裹傷,等到包完了傷口,凌風又伸手到辛捷鼻端,只覺還有些微微呼吸,稍稍放心。
月兒急而露出了烏云堆,凌風但見辛捷面色慘白怕人,簡直就像死去一般,想到辛捷昔日瀟灑風流的模樣,不覺心如刀割。想道:
“我與捷弟分手不到兩個月,世事變遷卻是這么大,難道在我命運中,除了生離,便只是死別了嗎?”
夜涼似水,風聲如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