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天河鬼的話之后,南宮無極笑了笑擺擺手:“天河壯士,我何德何能,能給你一個公道?”
這話聽得天河鬼一呆,小夏也是一呆。其他人說這句‘何德何能’也許還沒什么,但以南宮無極的身份地位來說,他還是何德何能,那天下間能有德有能的人就沒幾個了。
“子琢說得沒錯,這世間哪里有什么公道?我又如何能給你公道呢?你自己想想,姒兒的母親雖是我四妹,但她自己可姓何,她父親是茅山掌教,她只是喜歡在我南宮家走動而已,認真來說卻算不得我南宮家的人,至少我南宮家要將她如何,沒問過她父親也是萬萬不能的。更何況她也即將嫁入唐家,那便是唐家的人了,到時候那便更和我南宮家無關,縱然我想要處罰他,唐老太爺那里也說不過去。”
天河鬼無言以對,他也不得不承認南宮無極的話沒錯,認真來說,他找南宮無極討要公道這確實有些對不上頭。
“但是姒兒丫頭此事確實做錯了。而且其中也確實有我南宮家的責任,若不是老二老三他們蠱惑姒兒丫頭,她也不會逆著她父親強行下山去闖蕩什么江湖,以她那性子和頭腦,闖下禍事那是決計躲不掉的。你的幾位兄弟向來并無大惡,確實是死得冤枉。所以我只能給你一個我南宮家的公道。”
天河鬼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南宮無極的聲音淳厚,縱然有些陰柔之氣也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那是一種完全發自內心。坦坦蕩蕩而又自信萬分的感覺。
“我會給寫信給晉芝,將此事告之他知道。我給他的建議便是將姒兒丫頭召回茅山去,把她一身武功道法全都廢了,再向你親口賠罪。晉芝是個明白人,我想他會聽我的。由他出手,唐家那邊也不好說什么。此外你之前和你兄弟所受的冤名,我會著人替你們一一平反,還你們一個清白。若是你還想要什么補償,大可開口。”
天河鬼沒開口,只是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古怪又復雜。
“最后,若是天河壯士還不甘愿,我可以保證,就算天河壯士要以血還血,我南宮家也絕不阻攔。甚至就算你真能取了姒兒丫頭的性命,我南宮家也絕不冤冤相報。”
這句話再一聽,天河鬼的身軀終于忍不住一震,張口問:“當真?”
“當然是真的。”南宮無極微微一笑,居然帶著點狡黠。“不過我勸天河壯士一句,最好還是莫要如此。姒兒丫頭嫁入唐家之后,她就是唐家的人了。”
天河鬼聞言又是一滯,說不出話來了。他當然早想過謀劃過以血還血冤冤相報。將那女人的人頭取來給兄弟們報仇,剛才南宮無極的話他差點還要以為是默許了他這樣做,但這后來一句又提醒了他。就算是南宮無極默許了,唐家那一關也是依然是邁不過去的。
千里奔襲單槍匹馬闖入唐家堡去殺一個唐家的少奶奶,全天下有這個膽子有這個能力的人絕不超過一手之數,天河鬼雖然對自己的身手功夫還有幾分信心,也知道自己絕不是那幾個人之一。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所能給你的。只是我的公道而已。”南宮無極緩緩說道。“你想要自己的公道,要么去想。在自己的心中去求,要么去做。在外物上去取。別人是永遠給不了你公道的。”
天河鬼默然半晌,終于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其實劉大人之前曾對我說過,公道自在人心,我雖然知道了我有所堅持的是正是人間正道,但我那兄弟的枉死依然是心中郁結的塊壘,所以我才想要來問問無極老先生。而無極老先生肯對我這草莽無名之輩做出那等許諾,我已足夠感激,我們出來混江湖便不信什么一命償一命的,這些年枉死在我和我兄弟手下的人也有,我自問做不到問心無愧,老先生應承的這些,確實能讓我看到老先生的公道。”
“哦,那現在你心中郁結的塊壘消了么?”南宮無極問。
“還是沒有...不過我會慢慢去想,去想辦法去做。終有一天我會想通,也許也有一天我會親手報得了仇。”
南宮無極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請原諒我的失禮,但我并不是十分能理解這位賢者的說法。”阿古里斯老人忽然開口。
“哦,這位歐羅先生居然能說得一口如此流利的中原話。”南宮無極微微訝異。“聽聞前朝有遷徙至歐羅大洲定居的家族,看來是在異邦也開枝散葉了,先生是從那里學來的么?”
“不是,我是向這位夏先生學習的你們的語言。不得不承認你們的語言非常地難,甚至比矮人語和獸人語加起來還要困難......”阿古里斯老人攤攤手。這些天來,他跟著小夏學習中原話進境神速,不過這時候的這一口流利的中原漢話,固然是這位老人勤奮好學,于語言一道上頗有天賦,最大的原因還是來此之前小夏對他使用的法術。
自從見識過阿古里斯老人的神術之后,小夏便起了好奇之心,想著以萬有真符來施展這異邦法術來試試。但是嘗試之下卻是不盡如意,萬有真符施展神州道法近乎無所不能,但是想要模擬歐羅神術卻是不能,無論阿古里斯老人如何示范,小夏如何學習,總體就算能模擬出七八成,最為核心關鍵的一點卻是無能為力,施用出來的法術都是效力全無。
這既意外又不怎么意外。據阿古里斯老人所說,歐羅大陸上的神術和法術本來就有本質上的區別,雖然隨著魔網的完善與普及,神術也有不少地方逐漸借助魔網的力量,但本質上依然是借用神靈的力量來和自身靈魂共鳴驅動。而神州道統中也是如此。道法和神道之法也是決然不同的,西狄薩滿所用的薩滿神術粗獷原始野蠻,中原道法再是精微玄奧在某些特定方面也難以企及。神道之術,那是真正要將自身心靈靈魂都投入拜服到真神的懷抱中才能引動真神之力。
阿古里斯老人口中所謂真神,以道門的說法就是天地法則運轉大道在某一方面的具體靈化。比如西狄狼神。也就是說神道之術就是將自身全心全意徹底投入天地洪流之中去,方能引動洪流中這一股力量,這與道門根本的逍遙超脫,太上忘情背道而馳,所以兩者法門幾乎不能相通。天師道真靈業位圖上的那些神靈只是為了匯聚信仰心念而塑造出來的,根基仍然是道法。可說是以道法虛擬出來的‘偽神道’,接觸不到真正的天地法則運轉的力量和真意,所以才被阿古里斯老人斥為偽神。
不過小夏卻隱隱有種感覺,萬有真符并不是真的沒辦法運用神道之術。既然張道陵說過,這是天地大道顯化。自己師傅也說過類似之話,那神道之術作為天地運轉大道中的一部分,那這萬有真符依然是可以使用出來的。只是自己境界不夠,對道法和神道的感悟和理解不深,發揮不出萬有真符更深一層的力量而已。
所以小夏并不死心,想來想去,就想到阿古里斯老人最初遇見他之時使用的那個類似灌頂秘法,教授人學會言語的神術。那神術的品級應該不高,難度并不大,似乎沒有借助什么真神之力。加之自己感悟最深,應該是最合適嘗試的突破口。
專門用這神術嘗試了幾次,再請阿古里斯老人仔細講解了之后,小夏果然略有所得。說起來這神術其實當真是和密宗灌頂之術類似,將自身的神念意識濃縮匯聚起來直接灌入對方識海,直接將自身所知告知對方。但此法是說易行難。人對刺到眼前的東西都會情不自禁地閃躲,而靈臺識海的敏感和緊要又更甚眼睛十倍百倍。普通的單方面的神念傳話還沒什么,濃縮了大量知識的神念意識卻會刺激識海。只憑最原始的本能,人的自身都有抗拒之心。一個不甚傷了靈臺就能將人直接變作白癡傻子,密宗灌頂之法一般都用在師徒之間,而徒弟對師傅的尊敬膜拜常常都歷經從小到大數十年的培養,這才會完全接受灌頂。而阿古里斯老人所用之神術,則是借人人天生的向往光明,對催生萬物的太陽的崇敬之心來施用,小夏當時在識海中感覺到的那散發著光明的老人形象,也正是阿古里斯施展的太陽神形象。只是那濃縮匯聚學識的技巧,據阿古里斯老人說卻是改良之后借助了魔網之力,在魔網存在的歐羅大陸這自然是省力簡略的法子,但是到了沒有魔網存在的神州來,那濃縮起來的意念學識就無法釋放,因此對其他人才毫無效用。不過小夏卻是直接以萬有真符將那意念學識乃至整個神術都直接同化了,這才在接受到學識的時候反傷了阿古里斯的神魂。
想明白了其中關節,小夏就嘗試著對阿古里斯老人施用這法術。雖然他依然還是沒辦法借用神道之力,但完全拓印下了當日的法術再反哺回原主,總也多了幾分把握,最難的就是在如何匯聚凝練自身有關于言語方面的知識。間中失敗了數次,當聽說了劉俊峰這里的貴客來了之后,阿古里斯老人就要求他再試試,結果一次成功,就算凝練的神念并不怎么完整,但加上阿古里斯老人之前勤奮學習的根基,總算能完全流暢地和人交流了。
“有關于公道...我更喜歡用‘正義’這個詞,您作為貴國最偉大的賢者,難道不應該直接將正義彰顯在所有人面前嗎?銀河勇士......好吧,我現在知道他是天河勇士,他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我也已經知道了,難道您不能大公無私地懲處兇手么?雖然那是您的侄女,但是她確實是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公正的裁判。而您之前對天河勇士的說法...雖然其中有很多我聽不懂的細節,但我覺得您是在教他妥協和敷衍,并不是讓他去追尋真理和正義。”
“正義...真理...”南宮無極微微笑了笑,口中念了念這兩個詞。搖搖頭。“這位歐羅先生倒是位急公好義之人,只是我確實從來沒怎么考慮過這些東西。至于‘賢者’‘偉大’這些東西,也不知您是從哪里聽來的,我還真是當受不起,我如今不過只是個種種地教教書的老人罷了。何敢來主持什么正義和真理?”
“怎么會?您的事跡我聽說過了,絕對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偉大事跡,您為這帝國和所有人民作出的犧牲和貢獻無與倫比,您人格的光芒令整個帝國的人都衷心敬仰,您當不起偉大這樣的稱贊那誰還當得起呢?您難道不是為了真理和正義才做出那樣巨大的犧牲,成就那樣偉大的功績嗎?那您為什么不用您巨大的名聲來繼續為了正義和真理而努力。反而自我放逐去種地教書呢?”
阿古里斯老人的聲音急切而抑揚頓挫,臉色都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倒是看得南宮無極微微訝異,繼而哈哈一笑:“若不是神情和聲音,我幾乎要以為是在刻意恭維。您說得實在是太過了。”
“獲得與自己的高尚行為相應的榮譽和地位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自己可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高尚。”南宮無極擺擺手。“什么正義公理之類的,更是沒想過。”
“那...怎么可能,那您是在什么的指引下才完成那樣偉大的人生的?是儒教中所提倡的仁愛,義理,嗎?那也是真理和正義的一種表達方式。”
“我自家的人生,何須旁人來指引?圣人所言的微言大義若是成了桎梏人的條條框框,那還有什么意思?”南宮無極笑著搖搖頭,微微瞇眼。陷入了回憶之中。“何況我在白鹿書院之時,哪有時間去念什么圣人經典...”
“...那時節正是年少輕狂,整日間和一幫紈绔子弟狂嫖濫賭。還和師妹不清不楚的時候,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過。只是當被書院開除之后,又在外胡混了半年才返回家中,得知母親病死,父親也被自己氣得癱瘓在床,口不能言。加之我在外擺下的爛攤子太多,墻倒眾人推之下一個碩大的南宮家盡然眼睜睜地就要敗亡在眼前......當時我簡直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才好。但堂堂的南宮家嫡子。再狼狽再敗家窩囊了二十年,要死怎么樣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多少為南宮家為我自己挽回口氣來。那時候正好西狄南侵,趙家幾兄弟又忙于謀取大位互相算計,各州州牧和世家大派都在忙著下注,各自保存實力不愿去硬擋西狄,大乾天下朝不保夕。我聽說一些熱血的江湖好漢們自發地想出的搏命手段,要去拼死直接刺殺西狄酋長和薩滿。以區區數百烏合之眾的江湖人去硬闖過萬西狄人的大軍,還想要斬首最厲害的薩滿和酋長,這法子簡直是發瘋一樣,與送死無異。于是我就想方設法托人引薦加入了進去,想著就是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多少做了些能讓人記住的有用之事,對得起我儒門南宮一脈的大義之名。”
“...而等著真到了潛入了西狄大營被發現,才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周圍那四面不斷掩殺上來的西狄蠻人和各式妖蟲好像無窮無盡一樣,四處橫飛的胳膊腿腳血肉內臟,蠻人的怒吼慘嚎還有身邊朋友的慘叫,真是恍如地獄一般。我是真怕了,就算事先想過自己就是來死的,我也怕了,想著是不是能沖殺出去,又想著死之前能不能多殺幾個蠻子,平日間用得再熟的劍法也使不出三分力來,在薩滿的巫術加持之下那些西狄蠻人更是如同怪物,就算刺幾十個透明窟窿也能酣戰不休。我的身手最差,原本該是我最容易戰死的,但正是因為如此,還有我最為年輕又是出身名門世家,其他人多少有意無意地護著我,反而讓我撐到了最后。我親眼看著旁邊的萬象宗宗主一刀砍殺了要殺我的西狄人,卻被另外兩個西狄人砍作了四截,飛濺出來的血和腸子糊了我一臉。茅山派的吳銘道長只是為了想將我一同用法術護住,微微分了分心神,就被薩滿的血煞咒氣趁虛而入,整個人被侵蝕成了一團看不清模樣的血糊。一路上最為照拂我的赤面君大叔被妖蟲活活吞下......還有其他的,太多太多,我都記得很清楚,直到如今也忘不了。”
“所幸最后我們還是勝了,我們終于撐到了玄玄子真人以一敵三。以玄天混元神罡生生震碎了三大薩滿聯手施展的吞天血煞界。連同三大薩滿在內的,西狄全軍各部半數以上的薩滿神魂破碎當場吐血而死,剩下的也再無絲毫法力。玄玄子真人乘機帶領我們擊殺了幾名酋長首領,最后終于浴血破陣而出。我記得出發的時候我們是四百五十三人,結果最后和玄玄子真人一起沖出來的,加我一共不過四十二人。十不存一。我這個準備去送死的人居然好好地活了下來,我辭別眾人,一個人在荒野中呆呆地走了半個月,野人一樣地回到了京城。這半月里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我沒有死。那我就要好好地活下去,做點我能做的事,至少不能讓那四百名好漢們白死。”
“京城里還是老樣子。西狄人退兵的消息傳來,一片歡騰之后,趙家兄弟該鬧騰的還是繼續鬧騰。趙老二總覺得他遠比老三老五強得多,那把龍椅無論如何都該由他來坐。老三雖然沒太大的,卻知道老二坐上了椅子自己就沒好下場,也只能全力爭奪。明爭暗斗各顯神通,又有各方勢力各大世家都來朝兩兄弟身上下注,整個京城都一片烏煙瘴氣。我找了個機會去見趙老二。他和我自小關系便不錯,聽說我去夜闖西狄軍活著回來了便請我去喝酒敘事,我和他說了幾句之后就抽劍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傻了一樣地看著我,愣了半天才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老三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我說趙老三沒給我什么。只是我覺得你們兩再把這椅子爭來爭去的實在不成個樣子,干脆你們兩都別坐了。給老五好了,那孩子性子平和不愛折騰。對你對老三對大家對這大乾天下都好。趙老二不信,還想著給我開條件玩花樣,但我既然早有準備,自然有讓他信的手段。于是我帶他找到老三,大家在五千御林軍十幾個先天高手的包圍對峙下一起談了一晚上,終于讓他們同意了我的意見,讓老五來當天子。”
“說定了是老五繼承皇位,在大義名分上大乾總算有了主心骨,但是我并不放心。趙老大的死我總覺得是順天教搞的鬼,我事后仔細一想,說不定老二也是受了他們的蠱惑。這時候的時局就像個用碎片勉強剛剛粘起來的花瓶,真再經受不起半點的動蕩了。那些人最擅長的便是背后玩弄小動作,偏偏趙老五的根基又淺,沒辦法,我只能請來兩位朋友一起貼身保護趙老五和他的妃嬪,至少得將這最危險敏感的時間度過去。我那兩位朋友是女的化身宮女還好,我卻不便在宮闈中逗留出入。何況皇后娘娘是崔家二妹,貴妃是李家四女,早年都和我有過些瓜葛,一直也念念不忘。我自家的性子自家最清楚,不說外人口舌如何,我自己都怕日久之后把持不住。思前想后,這也是我以前欠下太多風流債的報應,沒辦法下只能揮劍自宮了......”
“...趙老五登基之后表面上稍微安定了些,但各大世家門派各大州牧依然各自為政相互提放,依然是一盤散沙,若是西狄稍整之后再度南侵又是同樣的毫無抵抗之力,我也只有一邊盡力重整影衫衛,一邊盡力在各方中斡旋調和,有世家名門的身份,大家多少都給我點面子,還有玄玄子真人和那一晚活下來的前輩們的暗助,總算是將局面慢慢地緩和安定了下來,不知不覺中幾十年就過來了,我也老了更是累了,便將擔子丟下回來休息。”
“就是如此,從始至終,我就沒想過什么公理正義圣人教誨,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做那些事。至于其他人給我送來的各種高帽子我反而覺得莫名其妙,什么國士無雙也好賢者也好,我是真的當不起也不想當,我只是做些對得起我自己良心的事情罷了,我覺得本質上也許和個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而耕作勞碌一輩子的老農也沒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