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遽伐宋策!她幾乎是奔回客房,一屁股跌坐貴妃榻上,呆了,傻了。
他們要動手了,要大舉進犯大宋,揮兵南下了。根據她的實地考察,斡離不,所言不虛,都是事實。
怎么辦?雖然她一個小小女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至少,要立即歸位。到康王趙構身邊。無論如何,至少要做到同生共死、共赴國難。
剛剛了解的情況,就是她燕云行的終端目的。她要知己知彼,才能為康王決策,提供有依據的,實事求是的參考意見。翰本最后的話,是時下最為正確的。“治國,要考慮綜合情況的。不是可以拼光了,來個兩敗俱傷,然后讓第三者漁翁得利。”完顏金如是,趙宋又何嘗不是?
另外,太原,竟然被粘罕大軍,用了“鎖城法”圍困。那她的返程線路,豈不是要改?
嗯,線路還是往西路南回,繞開太原就好。那就,云州朔州忻州真定邢州安陽吧。
本來,她還在猶豫,到底走不走。走吧,這些高層決策尚不清楚。不走吧,又擔心翰本的忍耐限度是幾何。今夜,真是太好了。沒有翰本的告假在家,哪來這些金廷機密。另外,也從中體會到,金廷勃極烈合議制,的確好過一言堂千百倍。
糟糕的是,翰本根本不在乎,她會不會聽到的。看來,壓根就是不會讓她離開,所以無所謂讓她知道。
眼下,對她來說,三十六計,走為上。可,如何走呢?她可以乘夜,翻墻出去。可如何讓羚駒兒,沖出此莊園呢?沒有羚駒兒,她連云州也出不了。今夜是不行了,明夜,一定要離開。反正,明天就是第五天了。她所允諾的,可以小住三五日,也屆滿了。
她曾經在荊州,向醫士要了,可以使用兩次的易容粉膜。想多要,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是用一次,就危險一次,因為有毒。特別是會損傷臉部皮膚。如果用多次,還會有性命之虞。傷臉,她當然不愿意。她很大程度上,還得靠臉蛋生存呢。
反正,不是萬不得已,就不易容了……
傳來腳步聲,壞了,他來了。果然,敲門了。她開門。
“你倒是跑得快,我不過送到門口,就回。人,還是不見了。”
“抱歉,小弟給你鞠躬怎個?”
“還小弟哪!吳芍芬,別再裝了好不好。你一來,就讓你住進這間,按閨房布置的地方。聰明如你,還能猜不出來,我了解你么?我已經關注你近兩個月了。從你離開吳府,我的人馬就開始跟蹤、劫持你了。只不過,他們弄丟了你。否則,你早該在這里了。現在,我們開誠布公,都別掖著。剛剛,你也聽見了。我之所以沒有馬上決定,你,就是因素之一。所以,我火燒眉毛呢。”
她換女聲道:“我聽不懂。就算你知道我是女的,與你們的伐宋大計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因為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又因為你一開始就說,離不開南方故土。所以,如果是這樣,我就算拼了,也把南方打下給你就是。”
“那我就更無法理解了。你居然要為一個女人,去拼盡國力?你還不是皇帝呢,怎么都你說了算?”
“如果沒有金廷的滅宋計劃,我當然說了不算。但打到什么程度,我還是能夠左右的。”
“既然你知道我是吳芍芬,想必也清楚我是奉旨,要做康王女人的。古訓有言,君子不奪人所愛。另外,奪妻之恨,等同殺父之仇。我認為你算個君子,難道這種事,你也做?”
“可自古以來,為了自己鐘愛的女人,不惜發動一場戰爭的例子不少。此乃英雄所為,我認為沒有什么不可以。另外,你連趙構這個人都沒有見過,何來愛字可言。再說,據我的人探報,趙構對你的失蹤,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我怎么就變成,奪人所愛了?至于你所謂的奉旨,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南朝靖康帝算什么,連他自己,最好的結果,也很快就是我們的階下囚了。”
“你這是干什么?天下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女人多的是。優秀如你,盡可以隨便挑。為什么要盯上我,有夫之婦。如果是我,我才不要這樣的,麻煩女人。”
“你們漢人,不是有,情有獨鐘一說么?我們也一樣。但凡人間,有男有女之地,概莫能外。剛剛已經說了,你算不得有夫之婦。再說,你知道趙構有多少女人嗎?所以,你對他來說,那才叫可有可無。而我呢,之前是有兩個女人。一個在東北老家,一個在這里。為了接你進府,擔心你見我有了女人不高興。我事先就安排她住到外面去。再說,只要你肯做我的女人,我可以讓這里的這個,也回東北去。我甚至可以,給她們休書,讓她們改嫁去。我們女真可沒有漢人的規矩,彼此都不在乎,改嫁與否。從今往后,我就守你一個,白頭偕老。我說到做到,好不好?”
她沉默了。在貴妃榻上躺下,閉上眼睛。心似打翻五味瓶,什么感受都有。
沒有那個該死的御旨,她的確可以留下。雖然他比趙構,年長近十歲。可那不正好匹配,她成熟的些許心靈么?他們兩個,簡直把她推向“二難推理”。不說前世緣份,今生一樣的人杰,一樣的皇子身份。一個口口聲聲情有獨鐘,一個果然有沒有她無所謂。
可是,吳芍芬是誰?“紫萼”的天命豈能違!她當然不在乎,尊貴與否。要尊貴,在金也可以。就憑他的阿骨打長子身份,他的出類拔萃,佐以她的些許仙界閱歷,她的智慧,要成就他的帝王業,指日可待。
本來只想著,自己離開即可。反正自己對他,只是有好感而已。至于他的一廂情愿,讓時間慢慢淡化就是。可現在,他竟然要為她,計劃不惜拼盡所能。他可以為她休了之前女人,只守她一個。這,是她骨子里的理想,一夫一妻相愛制。
怎么辦哪?所謂,先入為主。康王,尚未謀面。而且,趙構將來愛不愛她,她不知道。而這個人,事實擺在面前。為了她,他是什么辦法都想了、做了。古代男子,能夠為情如是,鳳毛麟角矣。
然而,萬變不離其宗啊,“天命!”她只能依天命,盡人事。
“紫萼,這三個是你前世的有緣人。其中一個,你前世與之情約三生。另外兩個,你與之皆有過一段姻緣。他們皆已轉世人間。如何把握分寸,你要慎重。”
觀音娘娘的話,縈回耳際。
可眼前的這個人,要如何是好。愛她,不是他的錯。愛是沒有規則,沒有道理可言的。什么時候開始愛了,就什么時候開始亂了章法。她真的不愿意傷他。如果可以切開的話,她愿意留一半給他……
“你怎么啦?我都干等半半個時辰了。”
她睜開眼,看他著急的樣子,真是心有不忍,可也得如實說啊。雖然不能答應他,可他用情如斯,總該有權知道,她的心,她的選擇。她吃力地坐起來,沉重而黯然地,盡力用平緩而溫和的態度語氣道:很遺憾,我不能答應你。
雖然,我也很想能夠選擇你,能夠好好愛你。可是我無權,我也不能。人,除了情感需要,還有責任。我對康王,對吳家,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既然靖康帝已經下旨,那我是康王的女人,就是不爭的事實。我豈能讓他,丟了女人,丟了尊嚴。我有責任為他維護起碼的尊嚴。另外,你們就要大舉進兵大宋了。作為他的欽命女人,我有責任,去守護他,或者說,彼此守護。就算他對我沒有愛,我也應當,與他同生共死。
既然,靖康帝已經下旨,那么吳家就是趙宋皇家宗親外戚。如果我抗旨,勢必給吳氏一族,都帶來災難。這,在三從四德的漢人眼里,叫咎由自取。不僅沒人同情,還會落下笑柄。華夏民族,百事孝為先。我豈能對父母,對兄弟,對吳氏家族,如此不孝不護,如此不負責任?
其次,凡事講個先來后到。漢人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但憑父母說了算,何況皇命乎?雖然我認識你在先,但奉旨更先。我半路溜走,可以自圓其說。而我若成了女真的女人,天地不容。
其三,康王是女人多多,此系我之難以接受。所以我才事先“溜號失蹤”,游山玩水地瀟灑一回再說。可最終,還是要認命的。
所以,不接受又能如何,除了深嘆命運不濟,一切都無可奈何。
這個人間,就是男人為尊的人間。如果把男人與女人,比作綠葉與紅花的話,就是“綠肥紅瘦”。人們贊美傾國傾城之貌時,也比喻為“萬綠叢中一點紅”。可換個角度想一想,這何嘗不是綠肥紅瘦?更有那一群女人,爭寵一個男人,那就更是紅瘦綠肥了。
既然當下,人間如此,風俗如此。我又奈之何?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愛可以。然不愛又要親近我,這絕不可能。我可以盡責任,守本分,但不遵無愛之親近,殺了我也不行。
所以,趙構將來對我,若是不愛,無所謂,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我會守護他一生。心中只存一條心念,那就是,只要他過得好就行。他可以愛他所能愛,我可以為我所能為。
如果,我有一天會愛他,那也不會與人爭寵。愛,不是占有,更不能以損傷對方為代價。否則,就談不上真愛。
另外,關于你。可以說你與他都是優秀男子。如果你兼有諸葛亮與孫權之素質,那他應當就兼有曹操與周瑜之素質。你們都具備帝王之質。所以,就條件來說,我選擇誰,都可以。如果單憑你所言,此后一生只守護我一個愛人。我會毫不猶豫,選擇你。然而,又回到原來話題,可悲、可嘆的是,我無權選擇。
是以,我希望你,大丈夫在世,應當以縱橫捭闔、大展宏圖為重,不要沉湎兒女情懷。如果你確實愛我,那就深埋心底,讓時間淡化之。如果你真心愛我,那就更應當放了我。因為你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那就用你不同凡響的意志與理性,順其自然吧。否則,留下我的尸體,你會不忍心,你會做不到。當然,如果你做得到,那么我會,為了你對我的這份心,這份情,不還手就是。
總之,王爺,就算為了我,你放了……
——她的最后兩字,被他反常舉動吞沒了。
他突然單膝跪地,轉向椅背,雙手捂著臉,雙肩抖動……
她好想過去,蹲下抱住這個顫抖的男子。可是,她不能也不敢。怎么辦呢?只能起身,挨著他站著,等他冷靜下來。
他伸出一只手臂,摟過她的雙腿,無聲地哽咽,淚水從指縫滑下……
她之前就發現,他的神色越來越不對,一直默默地盯她,聽她,表情越來越黯然。然后,雙手越來越緊地,掐住座椅扶手,指關節青筋爆出。本來,正常情況下,早該閉嘴。可她能不說嗎,這種傷人痛己的話,她也不愿意說。
然,她得脫身,她得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試圖摧垮他的堅守意念。放她順利離去,至少睜只眼閉著眼。她,歸心似箭哪!
心下懺悔,翰本王爺,原諒我的無情,我的無奈吧!
他終于起身,抬袖楷去淚水。順勢緊緊摟著她,一言不發。少頃,開門離去。
他一離開,她頓感渾身失力。扶著椅把,吃力地合上門,跌坐榻上,腦子全空了。慢慢躺下,也好想大哭一場……
翰本,幾乎是拖著步子,回房就無力躺下,卻睜著大眼,百感交集。
除了父皇、母妃去世,這是他第一次掉淚。他這下完全清楚,自己愛到什么程度。
近兩月來,幾乎每天都想象著,她會是怎樣一個女人。什么可能都想過,就是沒有想過,竟然女人比男人還要有主見,還要強硬,還要決絕。
近兩月來,他每天都設想著,如果真是絕代美女,他該怎樣去愛她,寵她,呵護她。定然百般設法,讓她過得開心。只要能夠做到,他什么都愿意為她去做。
近兩月來,幾乎每夜,都在牽掛與思念著,這個小女子到底去了哪里,會不會有什么危險。他多想知道她在哪里啊,如果知道,就會立刻飛馬而去,接她過來。
尚未見到,已經千般萬般想入非非,念及不已。
見到了,震撼了。豈止是沉魚落雁外在美,簡直內秀才華聞所未聞,更不用說見所未見。她的博學,她的口才,他哪里比得上。思想學識不同凡響。可生活中的她,是如此嬌小,如此可愛,又如此平凡。一樣善良而膽小,怕見血腥與殘酷。一樣愛零食,走哪吃哪。一樣愛玩,哪熱鬧擠哪。符合不足十五歲年齡之特征。高興時,忘情而舞,不高興時,默然無語。最為突出的,就是總也走神。在武館如是,在搏擊場如是,在家里也如是。做什么都認真而專注,力求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尤其在武館,她可以一站近兩個時辰,伏在二樓走廊欄桿上,時而單手,時而雙手,托著腮幫,目光卻是走神的,不知道總也想著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哪里來的意志與耐心,居然硬是默默地,連日跟蹤連日陪著。要不是云陽客棧,圍她的人越來越多,他可能還不想驚動她。
把她搬來后的數日里,他多幸福啊。終日開心滿滿,每日新奇不斷。
可好景不長啊,剛剛觸及,就要離去。尚未得到,就要失去。
他多想踏平趙構所在的王國,殺了趙構。可能殺嗎,她竟然準備與之同生共死。殺了他,就徹底失去她了,連見一次的機會也沒有。只要她活著,他就能感受她的存在。不是嗎。
強行留下她,可能嗎?她竟然說,殺了她可以,留下她不可能。通過近十天的接觸,他清楚,她與他一樣,都屬于說到做到的種。她算是看透他了,他怎么可能殺了她啊。他巴不得把她捧在手里,揣在懷里。她寧可選擇一堆女人的趙構,寧可無愛無恨,就算可能終身孤獨,也非趙構莫屬。
趙構啊趙構,你多好命啊。長生天,即生瑜,何生亮啊。
如若不是完全拿她無可奈何,不是她讓他徹底無望,他能失態如此嗎?當時,他心里就一直反反復復念叨,她要走了,你就要失去她了……不禁,悲從中來……
讓她走吧,翰本。她說得對,愛,不是占有。愛是不計回報地,付出。她都能有這樣的情懷,你如果還不如她,那還配愛她么。
正如她所言。世事,難“大同”也!
隨她去!睡吧……
次日,近臨晨才睡去的她,日上三桿才起。早就超過早餐時間了,準備出去吃點。剛剛開門,竟然有王府下人等著了。說是主人出去了,讓他們別叫醒她,在門外等著。等起來了,再帶她去吃小米餅子小米粥。并吩咐,讓廚師多備點小米餅子。如果她要出門,就給她帶上。
小米餅子,是她在逛廟會時,要買來吃,他不讓。說是再這么見什么吃什么,一定會吃傷的。表示回家后,一定讓廚子給她做……
她眼睛濕潤了……
盡管是愛吃的粥與餅子,也只能勉強吃點。讓她帶上餅子,這是暗示她可以走了。趕緊回房收拾行李。人的意念,是會不斷變化的。乘他尚未改變之前,趕緊走為上。
她將每樣茶取一小點,帶走,絕大部分都留下。南方,有好茶的機會多于北方。將為他書寫的《鷹之飛翔》展于書桌。合上門,牽上羚駒兒,懷著難以描述的難舍必舍心情,匆匆離去。
站在王府門前,佇立須臾。默念,告辭了,翰本王爺,祝福你!
跨馬離去。用略快于慢行速度,穿過市區,出了城門,停下。她要再望一眼,他生活的這座京城。突然,王爺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竟然早候在城樓上,要目送她離去。
眼淚奪眶而出,朝著他深深鞠躬。心里痛呼,吳央,你失去的,是怎樣一位,可貴君子啊!
抬袖拭淚,翻身上馬。望著他,連轉三圈。
然后,向著安陽方向,策馬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