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微明,王爺匆匆起床。他一定要趕在她前面到馬廄去,找個離她馬兒近點又可隱蔽之處貓著。藍珪說的關于她對馬兒之種種,勾起了他的興趣。這個喜歡起早的小女人,我倒要看看,她今個出門前,會做哪些事。
“王爺!”馬夫小鄧很是吃驚,自打他在這里,就沒見王爺來過“你怎么來了?”
“噓……”他舉手指壓唇,表示噤聲。果然,幾分鐘后,就聽見已經熟悉的腳步聲,而且越走越急,最后似奔過來。好懸,差點就誤了時間了。
“羚駒兒——”隔十幾步就開始呼喚,雖然是壓聲呼喚。估計已經到了馬兒身邊。
馬兒聽到主人的聲音,使勁用足掌刨地“羚駒兒,我的朋友,你休息的好嗎?肯定休息好了,又刨地了。好啦,收了你的爪子,別再刨了。我知道你急了,不愿被圈在這里,想出去撒歡了。告訴你好消息吧,你主子我早餐后,就可以帶你出門了。然后看見有水有草的地方,你就也能吃到美味早餐了。你先呆著,主子一會就來,幫你梳理你的長毛發,好不好?”
“小鄧!你在嗎?”
“你,快出去。”王爺催他。
他趕緊跑出去“來了,我在的。”他看向她“吳大人,我們沒有說過話,你怎么知道我姓鄧的?”
“哦,這個嘛,我曾經聽到別人這么叫你。無意聽來的,現在有意叫你啦。這叫無意注意,需要時,轉有意注意,以后學著點。這個,拿著。我回了趟家,把我大弟弟的衣服拿了兩件,還選了這條湛藍色的腰帶。你現在就換上,給我看看,合適不。”
“吳大人,這個我不敢要,我什么也沒為大人做過。”
“做過的,你幫我照看了我的馬兒。再說,我之前來過兩次了,知道你很敬業,把馬兒照管得很好,相信你以后會做得更好。看來,王爺眼光不錯,用人得當。你知道嗎,你做的差事,非常重要。平時看不出來,一旦成為戰馬的時候,就很關鍵了。所以啊,你得注意合理地喂養。一是不能長膘,也不能瘦弱。二是輪流騎出去跑跑。你是懂馬的人才,就不用多說了。另外,我第一次到這里,就看見你的衣服有點破舊,所以就順便帶來了,我弟弟與你個子差不多的。”
“我很感激,可是這么好的衣服,我從來沒有穿過,真的不敢要。”
“嗯,是不能隨便要人東西,這是做人的基本規矩。但這個規矩限制的是‘隨便’。如果不是隨便,就可以。比方說,如果王爺賞你之類的,就要,不要白不要呢。是不是。再就是看對方是否誠心,是否有目的。你看,我專門為你大老遠的帶來,這,夠誠意吧。再想,我送你能有什么目的呢,沒有吧?所以啊,象類似這種情況呢,你就該收。收了,你高興,我也高興。不收呢,你就傷害到我了,因為變成我多余了。這就叫卻之不恭,即推辭不恭敬的意思。懂嗎?所以,快去穿了我看看,快!”
他終于接過,進去換了。
待他出來“嗯,不錯,不錯,咱們小鄧也變帥哥了。果然人要衣裝,馬要配鞍……”聽到了抽泣“咦,怎么哭了?因為我為難你了?”
“不是,小鄧子高興。因為爹娘死得早,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所以……小鄧子心里又難過,又感激。”
“小鄧子?”
“嗯,家鄉人都這么叫我。”
“那好啊,趕明兒讓王爺,找個姓卓的小卓子給你做伴,就桌子凳子都有了,你就不孤單了。”
“噗嗤——”終于破涕為笑。
“嗯,笑了就好。做人啊,就是要樂觀。就算苦,也要活出樂子來。另外,這樣吧,為了不讓你感覺白拿難受,你現在就去幫我做件事,行不行?”
“行,我為大人做什么都行。”
“你去找一下藍公公,就說我今早要吃干飯,不喝粥。有勞公公辛苦一下。”
“好嘞,這就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好了,羚駒兒,小鄧子走了,咱們可以說說話了。我身邊就你一個朋友,不對你說,我會憋壞的。”她拿著梳理馬鬃的稀疏刷子,一邊梳理,一邊說“嗯,你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主子,可主子我也有主子,那他就是你主子的主子。你知道嗎,咱們之前那么拼了命地奔走各地忙活,就是為了這個主子。可是咱們只能做,不能說。因為說了不僅沒人相信,反而會認為你主子得了失心瘋,胡言亂語呢。”
她把刷子沾了點水再刷,接著道:“你這個主子的主子啊,是個曠古偉大的人物之一。趙宋皇家呀,只會出兩個這樣的人物,一個是太祖趙匡,一個就是他了。這個主子呢,有個多才多藝的父皇。可就因為多才多藝,分散了精力,可能就要成為亡國之君了。哦,你說靖康帝啊,他就是個替死鬼。因為他才剛剛繼位不久,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所以真正差點亡國的是太上皇。因為窮兵黷武的金人,一心要滅了大宋。大宋呢,因為長期重文輕武,所以經濟繁榮,人民樂業。可是武力呢,就差了金人好多,這就形成人強我弱了。所以啊,大敵當前,拯救大宋,就靠這個主子了。主子在,趙宋在,主子亡,大宋就不存在了,要改姓了。咱們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結果產生,也不會產生,因為咱們有這個偉大的主子呀。所以啊,咱們要誓死保衛這個主子。哦,你說朝廷軍隊啊,他們要去打仗,擋住敵人啊。因為很有可能擋不住,所以咱們要配合著組織力量,打造諾亞方舟,渡他彼岸。什么是諾亞方舟呢,據八仙藍采和說,就是神話中拯救人類,和其他生物的唯一大船。既然所有生物,當然生物之一的人類,就無法多裝。所以啊,這只大船就讓,名叫諾亞的男子和他的家人,以及大陸上其他生物各一,坐上大船,以對付,好比玉皇大帝般天神之主,釀造的滔天洪水,躲過滅頂之災。嗯,既然是神話,那咱們就是拿它打個比方。現在啊,不是所有生物都面臨大難,只是趙宋有難。所以呀,咱們這艘無形方舟呢,只能裝載好比諾亞的這個主子就行。哦,你問這個主子是誰呀,你等會就會看到啦。因為咱們要跟著他,一起出門去。”
梳理完了,她站起來,拍拍馬脖子“哦,梳理好了。你看,帥多了吧?嗯,跟你說話就是好,可以愛說什么說什么。好,不能再跟你說了,你主子我還有事。好朋友,咱們下次再聊。”走了幾步,又回頭“羚駒兒,拜拜!”說罷揮揮手,真走了。
邪門!異數!我看,不是她失心瘋,而是我快失心瘋了。唉,還是趕緊跟去吧,沒準又有好看好聽的。呵呵,自己竟然也會聽墻腳了。
尾隨而來,見正與藍珪說話。趕緊隱身合適地方,唯恐漏聽什么。
“藍公公,王爺這次沒帶上你,一定有點失落吧。”
“嗯,我很少離開過王爺,所以……”居然提袖抹淚。
“公公別難過。王爺留下你,我想應當是對這里不太放心。你想啊,王爺不在,他得留下個會當差的,好多留意著點。最主要的,還是擔心后院那幾個小主子。因為王爺不在這,她們心里可能會更加空落落的。俗話說,空虛則生事。可他責任重大,又不能不出門,所以呀,他當然要留下你,才能少些后顧之憂。這表明,王爺對你調和各方的能力信得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你說的是真的?”他轉憂為喜了。
“我想是的。所以,你就得用心把事辦周全些,好對得起王爺對你的高看,你說是不是?可我知道,大凡女子都不太好對付,那幾個可能更難。所以,我就想給你提些建議,供你參考。你看,需不需要?”
“哎呀,需要,需要,這樣再好不過了。我就知道,吳大人是個熱心腸的好人。”
“嗯,大多數的人,都是好人,你也是。咱們言歸正傳。我認為,解決空虛的辦法,就是提供打發時間的辦法。而能夠讓時間過得不知不覺的,就是‘忙’。可她們一不能出門,二不能讓干活,能夠忙什么呢?這就是關鍵所在了。以我的看法,有兩個途徑,可以令類似的人廢寢忘食。那就是一看書,二玩牌……”
建議完一般平衡牌桌各方的方法,她交給他一串錢。“你輸錢的數量,就限這里的,記住,不能玩大了。另外,王爺回來,就不能玩了。此風不可長,只當權宜之計。另外,不能整天玩牌。每天上午,她們自理,下午玩牌。晚上安排她們看看書,聽聽曲子之類的。樂工什么的,可以去外面請來。藍公公,你看這樣可行?”
“辦法是好,可錢不能要,我還是有點錢的。”
“唉,公公無須客氣。請樂工可以報賬,玩牌哪能銷帳啊。你是為了當差,可我的主意是要你輸錢。既然主意是我的,錢自然要我出。這,合情合理嘛,呵呵……”
“那我就收下。你說過,卻之不恭。不過吳大人,還有什么可以提示的?”
“哦,我想想。”她伸兩指搓搓額頭“這樣吧,一個人的時間精力總是有限的。別的事,你讓曾擇公公多留意,多分擔點。王爺不在期間,你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侍候好后院的就成。公公啊,都說家和萬事興。這里的后院,也是王爺的家,所以,公公責任很大的。”
說完,向他一揖“有勞公公了!”
他見她,說完掉頭就走。接著,看她徑直回房了,不用再跟蹤了。
他一回書房,一屁股跌坐椅子上,傻了般。
我要暈了!這個14歲小女人,怎么比大女人還大女人,可以這么面面通啊!還別說,他才不會想藍珪的心情什么的。可藍珪心里不痛快,可能就真后院起火了。因為王府有王妃鎮著,可這里他要不在,誰能鎮她們?要讓她們少惹事生非,可不就得糊弄好她們嘛。
然而,她跟馬兒說的,有些詞根本聽不懂。單說這個神話,怎么連傳說中的八仙她也認識?
更令人奇異震驚的,她說的什么“亡國、拯救”,要如何理解呢?雖然自己也有預感,可真的有這么快,這么嚴重嗎?
到時候再說吧。他畢竟只是一個親王,兼一方節度使。他如果現在上折子提醒趙桓哥哥,無非被認為危言聳聽,擾亂人心。難怪她對馬兒說,她自己只能做,不能說。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之前都在為他奔忙,那她可就有如天使,該他感恩上天垂顧了。
總之,她是讓人越看越不著調,越看越神秘了。現在在她面前,只能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看她怎么繼續打啞謎吧。
安陽——磁州,驛道。兩匹馬兒,并駕緩驅。
王爺與吳央,一路無語慢行,已經出了安陽了。
“你怎么一路來光笑瞇瞇,不言不語?”他憋不住了。
“說,怎么不!風兒輕輕,馬兒蹬蹬,我隨王爺去旅行。山也相倚,水也相隨,蟲兒鳥兒都鳴笛。”話落,雙腿一夾馬肚,空甩一鞭“駕——”
羚駒兒,如劍離弦……
他立即反應過來,敢情要賽馬呀。一個策馬,緊追而去。他愿意讓她贏,不去超她,一直差那么一點,距離。
果然,在水邊一小片草地處“吁——”,她翻身下馬。把馬韁搭上馬背,拍拍馬脖,親昵地“羚駒兒,我的朋友,你好好早餐吧。”自己,走到岸邊,坐下。
他趕緊也翻身下馬,心里突然浮起一個念頭“我還不如,她的馬……”感覺好想成為她的馬兒……
因為心里有點別扭,他沒有跟過去。坐在十步之外,視線卻沒有離開她。
看她伸手掬水,竟然往嘴里送,還反復幾次。“野姑娘”他暗暗咕嚕了一聲。接著見她索性脫去鞋襪,雙腳浸到水里……他舉手捂嘴,差點喊出“你的腳傷……”
他不能制止,不能違背自己的初衷。之所以同意一起出行,就是想通過多范圍,多歷事,才能有機會形象地多了解,她的方方面面。因而,他這次要反主為客,多看多聽少說。
少頃,她的雙腳,開始在水里來回擺動,就象水藻迎流,嘴里開始發出呂洞賓哼過的曲子,曾經為之震顫的《天國的女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朗風輕,四野寂靜。
悠揚跌宕,沉郁哀傷,而又純粹無染的樂曲,從她喉嚨里緩緩流出,如淙淙泉流,無以比擬之純凈。純凈到一塵不染的聲音,仿佛從天國傾瀉而下......他被震撼了!
縱然杜甫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也不能表達完全,他此刻的感受。似乎不能思想,不能呼吸……
他呆呆的,木然地看著她,解開包袱,掏出絲帕,洗去足上殘留的藥末。鐵拐李說過,已經結痂的傷口,清水沖洗有助恢復。重新上藥,包扎。穿上鞋,緩緩起身,伸個懶腰,慢慢踱幾步,背上包袱,走向馬兒。輕撫馬兒的肚肚,對著馬兒喃喃:“羚駒兒,寶貝,吃好喝好了沒?你的主子的主子,在那發愣發傻了,怎么辦哦,咱們還要趕路呢。”眼睛卻含笑而溫和地看向他。
他回過神來,癡迷地看她一會,然后起身道“好,我們走吧。”
依然并駕緩驅,徐徐慢行。“你剛剛哼的什么曲子?”
“《天國的女兒》。”
“天國的女兒,天國的女兒。”他喃喃復述,暗暗思忖:天國的女兒?準確!他一直無法給如此這般的她,下一個比較恰當的形象定義。她現在,在他心里,可不就是來自天闕的女兒么?不然,好多地方,解釋不通的……
“君上,差不多又走一里地,馬兒應當可以疾馳了,你說呢?”
他不回答,一策馬,向前沖去。她,緊隨其后。
磁州城門,已經眼前。她下馬,對著他“下面,你跟著我,可行?”
他不致可否,跟著,表示答復。進城穿越兩條街巷,在一個鬧中取靜處,她停下道:“我們就下榻這吧。”
他剛抬頭一看“賢來客棧”,里面就迎出:“哎喲,貴客到。吳公子,歡迎再次光臨。”又對里面“快來一個,把公子的馬安頓好。”
又恢復滿面春風“吳公子,哦,還有這位官人(宋習,相當于,先生),請進!”謙恭地俯身延請。
她邊進邊道“天號、地號,兩間我都要了。先備沐浴,再把膳食送來,兩份一并送地號。老規矩,簡單清淡可口。”
“小的知道了,一定做的清清楚楚,公子放心。”天號、地號,難得有客肯花這錢的。他作為一柜(掌柜)的,敢不用心?“公子”之稱謂,也是這位客人自己要求的,說是不習慣“官人”之稱謂。
她徑直上二樓,走到“天號”門前,對跟其后的他道“大哥,把你包袱給小弟吧。在家,我聽大哥的。在外,你聽小弟的。你先進去,等著沐浴,我很快就把換洗衣裳送來。用膳后,我們各自休息。午休后,你自便。晚膳,我等你。地號在西南側,你這是東南。”說罷,向廊西走去。
看著她的背影,無語。
聲音、動作,作風,完全公子哥兒作派。這個樣子,誰會聯想,她是女子啊!
什么都不用說了,路熟、人熟,一切輕車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