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過去,回到安陽,已近黃昏。
羚駒兒,在小鄧子的軟磨硬泡下,不用她繼續服務了。
沐湯已經送來,她抓一把干花灑下,然后坐泡浴桶里,想心思。
這次離家時,她將自己及笄那天,與紫薇等丫頭,一起采集晾曬的干花瓣,全部帶來。經過大幾日的被禁足與治療,腳傷基本痊愈。除了去一次宗澤那,再未出門。采買交給店小二,三餐除了頭天晚餐,都是送餐。只可以看書、寫字,其他都被禁止了。那人,每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都做了什么。每天晚餐后,陪她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只閑侃文學、翰墨欣賞,回避談工作。理由是要她絕對休息。這次她很聽話,以改善給他留下的任性印象。對她在宗澤那,及其之前的種種異樣,絕口不提。七天里,始終沒有表揚過她一句。她算是體會到了,那人,其實骨子里很隱忍,也很霸道。
已經是晚膳時間了,她終于出桶更衣,準備吃晚飯。這次又帶了幾套,母親為她新添的男裝,估計是父親吩咐的。可不是嘛,可能幾年內,都無以還她女兒妝了。因為自己決定,吳芍芬18歲成人前,她都扮男人好了。什么“二八”16歲,就得嫁人的年齡觀,難以接受,更何況,二八都不到。有什么辦法呢,雖然腦子有成熟因素,可自己身子14歲耶。
做完屋子與人的基本衛生,便坐下看書候餐。估計今晚不會有事了,可以早點休息。
有人敲門了,原來藍珪親自送餐。
“藍公公,怎敢勞你送餐啊,辛苦了,謝謝!”
“我是特意走一趟的,有話對你說。”
“那,公公請進,請坐。”給他奉茶“你先用茶。”她對他的確是,真心長者以待,太監也是人哪。
“大人,你的玩牌辦法果然好使,連日來都相安無事。可就要更熱鬧了,今個上午,又一個侍妾張氏,跟隨好多個王府早年食客與常客,一起來了。那幾個見王爺不在,便打算明個就去找你們,不想你們正好回來了。王爺一聽那張氏,竟未宣自來,惱了。要我安排把前后來的,一并送走。大人,王爺身邊不宜沒有女人。再說,二劉二張,也才四個,不多。那幾個,一聽王爺要趕走她們,都急了,央求我給想想辦法。我就想啊,似乎王爺很在意你說的話,所以對她們說,只有求你,才有可能挽回。之前的那幾個一聽更急了,說是無顏見你,便再三懇求我,代為求情。大人,你就繼續不計前嫌,再幫幫她們吧。在下這就為她們,給你跪下……”說罷起身,真要跪下。
她立即阻止了他,“我答應你,會盡力就是,你忙去吧。”
“哦,還有,王爺說,讓你晚膳后過去,認識一下幾個要緊來客。”完了一揖“在下告辭。”
她先吃飯。完了漱口泡茶,邊飲邊思忖:這老家伙,肯定又拿人好處了。也難怪,連真男人都做不成了,還不興撈點好處給家人啊。要是家境好,誰還肯不男不女的?
是不能讓她們走。十月,金人就開始入境了。屆時,除了皇宮被劫如洗,人財兩空外,其他王公貴族,也在其劫掠計劃內,而曾經在金營鋒芒畢露的康王,及其康王府,豈能不被首當其沖?
除了康王,她無力顧及其他。然而她們既然來了,就算命不該遭劫吧。何況,既然自己還不想以身侍奉,那年長她六歲,需求可能正旺的他,總得解決需要女人的問題。食、色,本性也。非常時期,與其容他再招來新的,還不如舊人安全系數高些。
“要緊來客”,會是誰呢?既然邢王妃能夠依允又一張氏,隨行之,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康王府曾經的重要謀士,或康王鐵桿擁戴者。趙構,可是靖康帝繼位前,呼聲最高的繼位人選。雖然趙桓早就立為太子,但朝廷大員,皇家與宗親,并不看好他。
看來,她得十分用心地察言觀色,少說為佳,記住他們特長與特點。她無須急著前去,讓他們先談談再去較好。
理清頭緒,趕緊將父親吳近,設法從吏部為她弄來的,現任官員簡要資料,再翻翻。在磁州,其實已經翻看過了,只要挑一些再熟悉一下。
估計自藍珪走后,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便出門前往。
王爺書房,燈火通明。遠遠地就聽到此起彼伏的爽朗笑聲、說話聲。
老習慣,輕叩門,開門,立門口,目光巡一遍室內。未進而施禮道:“王爺,在下好象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在下過些時候再來。”
“來,快進來,坐本王這邊。”
待她坐下,對他們道“這位就是之前與你們說的,小怪才云騎尉吳央,本王新任侍衛。”未等他人反應,迅即自右而左,對她介紹對方八位,僅僅一一點名而已。
他們是:劉光世、張浚、張俊、朱勝非、吳玠、李綱、張邦昌、呂頤浩。
點完名,就立即道:“我們繼續說我們的,她旁聽就可以了。”好,連行禮都免了。
她順手操起案上一本書,作一心兩用狀。時而看說話的一眼,時而低頭看書。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只是虛掩傻傻坐著的尷尬,從而全力用好耳朵。
“好了各位,之前為了等本王這位,免筆墨書記員,已經說笑過了,輕松過了,該言歸正傳了。伯紀,你這個原汴京四壁守御使。你先說說,我要你了解的京都布防情況。”
她心下暗補:——李綱名綱字伯紀,44歲。祖籍福建邵武,江蘇無錫人,進士出身。時任河東、河北宣撫使。
“王爺,據我了解,現在的汴京四壁守御使,恐怕是有守而無防了。就拿守御北城的劉延慶來說,防御京都半壁,朝廷給的兵力越來越少,向樞密院數請增員,總算陸續加到近萬人。如何布防?平時都顧此失彼,戰時豈不一擊而潰?我一接到你的書信,就立即著探。我操!你說怎么著?樞密院邸報上,明明寫著京都禁軍七八十萬,目前實際最多不到三萬。問其余兵力哪去了,回說是兵亂、民亂此起彼伏,都分批、分別調防了。王爺,情況就是這樣。”
又對劉光世“平叔,你父親劉延慶將軍的難處,你應當會更清楚些。”
劉光世點點頭,表示情況屬實。
“知道了。”對另一個“德遠,你是樞密院編修,應當更有發言權。伯紀說的這些數據,是否真實?”
——張浚德遠,30歲。漢州(四川)綿竹人,進士出身。時任樞密院編修。
張浚起身,王爺以手勢示意坐下。便坐下道“王爺,可能伯紀說的更可信。我見到的,都是面上的數據。比如這次派韓世忠平亂山東,樞密院呈報皇上折子是,調五萬禁軍,皇上也批復了。可樞密院給韓將軍下的軍令卻是,領兵五千前往平叛。從宣和以來,瞞上蒙下逐年嚴重。我也私下找人議過此類問題。他們說,樞密院也是沒有辦法,因為各大營報的花名冊數字,就是這樣。而樞密院軍令卻基本屬實,不然,主將、副將都不依的。”
“好,知道了。”對下一個“晉卿,我讓你辦的事怎么樣了?”
——吳玠晉卿,34歲。德順軍(甘肅)隴干(靜寧)人。時任涇原(寧夏)路第12副將。
“王爺,情況十分嚴峻。我從信使那,一接你的絕密信,就與幾個得力屬下,分頭喬裝前往打探。結論是女真可能要有大行動了。他們金國,各路道府治。都有調兵遣將跡象。雖然尚按兵未動,可他們這么大動干戈,不會是為了軍事演練吧。再就是,太原依然被圍困著。年初,粘罕根本沒有撤軍,大部分兵馬,都留在太原及其周邊郡縣了。”
“藏一,你那邊怎樣?”
——朱勝非藏一,45歲。河南汝南人,進士出身。時任東道副總管。
“據深入探察,與晉卿了解的情況差不多。”
“你呢,佰英?”
——張俊佰英,41歲。曾成紀(甘肅天水)人,行伍出身。時為第27階武功大夫(宋朝,武臣官階,共五十三階)。
“我就不重復了,準備打他個娘的就是。”
“張相公,你這個河北路割地使,雙方都交割得怎么樣了?”(相公,在宋代本來單指對宰相的稱謂,后來發展到對朝廷高級官員的稱謂。就是說,“相公”稱謂在宋代,限制十分嚴格。能夠被稱相公的,實在有限,更不能指妻子稱丈夫。)
——張相公,張邦昌子能,46歲。永靜軍東光(河北阜城)人,進士出身。時任河北路割地使。隨康王出使金營前夕,獲相當于副宰相官銜。
“不說也罷,王爺比我更清楚。”
“平叔,看來情況與我倆之前所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了。”平叔點點頭,神情嚴峻。
——劉光世平叔,38歲。保安軍(陜西志丹)人,將門出身。時任侍衛馬軍司次長官。
“頤浩老兄,你怎么看?”
——呂頤浩元直,56歲。山東齊州(濟寧)人,進士出身。時辭休(河北都轉運使)。
“亂象叢生,焉能有好?也許,禍兮福所倚,也未可知。”悠悠地,有點玄乎的味道。
“好,先這樣吧,明天再說。你們都去飯堂用點宵夜,他們可能早準備好了。”
見大家都起身準備走,她也站起來。
“吳騎尉,你留下,我還有事想與你談談。”說完走回書案坐下,整理著什么。
她端來茶具,準備泡功夫茶。一邊燒水,一邊沉思。
原來,這些人不是趕巧,是他招來的。她在宗澤那點名的那幾位,除已經見過的鵬舉、世忠,都來了,還多了一個張俊。也是,讀音一樣,他也不問,索性都叫來。有意安排讓她如愿一見的么?這些人,張邦昌年初曾與他一起出使金營,也算共患難過。其他的,都是他的死黨?他的哥們?那個本家吳玠,會不會是吳近的族親呢?應當不是,不曾聽父親提到過。
看他詢問的內容,是她在宗澤那,鄭重提到過的。他有那么重視她說的么,要不怎么立即派信使前往各地,通知偵察。還是說他想進一步證實,他自己之前,本來就有如她一樣掌故?這,從他對劉光世、劉平叔的談話中,可以斷定。英雄所見略同嘛,呵呵……
“你沒見水都開爛了么?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她趕緊回神泡茶。感覺他簡直算熱視,她的泡茶“流水線”。
他一邊注視,一邊說“我怎么越來越覺得,你象長在我肚子里的蛔蟲呢,要不怎么知道,本王留下你,就是因為肚里的茶蟲,又鬧騰了。”
“請,我的君上,喂你的茶蟲吧。”
“唔,又開始‘君上’了。你就不能繼續,喊我哥呀。雖然聽不到呼我名字,哥哥總比君上,順耳多了。”
“好啊,趕明兒,我就當眾喊你哥,看你怎么辦。”
“不用明天,現在就去飯堂,喊我一聲哥看看?不知道我求之不得啊。”
“除非你想讓他們,都噎著。”她笑容可掬。
“他們大多是我多年老交情,無礙。”
“是么,有時候,越是老交情,坑害起你來越致命。”
“唔,也許吧。好了,茶蟲似乎飽了。你,早點歇息去吧。我再看會書。”
“既然一時還不想睡,那我另外有點事,想與你交換一下看法。”
他不置可否。那也得說,不然明天就不好挽回了。
“聽說,我在這里,又多了一位附屬主子了,而且你似乎不是很高興,我不理解。對我來說,本來附屬主子越多越辛苦。如果不高興,可以理解。還好你允許我,男侍衛身份,否則才叫慘呢。然而,對你來說,不是女人多多益善么?”
“好啦,別諷刺了好不好!”他蹙眉。
“好,那我換個角度說。我認為,她們也不容易。你是她們的天,她們的中心軸。她們的一切,都得依靠你這個天俯仰。或陰或晴,都得圍繞你這個中心軸旋轉。或緩或急,都猶如圍繞大樹生存的藤蔓,圍繞你攀爬。沒有自我,不能有所偏離。所以,很不容易。”她留意他神色,似乎不虞。沒辦法,繼續吧。又道:“我意,既然疼愛過或欣賞過,就繼續下去吧。不然,何必當初呢?此其一。眼下時局動蕩,不知哪算安全。既然來了,還是來之安之吧。此其二。三嘛,你就算給我留下,可以欣賞你,如何憐香惜玉的機會吧。好不好,算我求你。”語氣有點強硬。
他陰著臉,惱怒道“我就納悶,你怎么就這么另類。本來就是想遣走她們,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可你倒好,似乎完全不在意,完全無所謂。你不知道這樣,會很傷人嗎?”
“錯!就因為太在意,太有所謂,才只能撇開自我不計,不愿你為難。不然能夠如何?她們是你的過去,本來就早已存在。我自然是除卻巫山不是云,當然指望能夠得到等同的身心。可事實擺在面前,而且無可奈何。所以我痛苦,所以我絕望。然而,既然命運如是,就指望以歲月為醫藥。希冀自己有一天,可以不要這么苛求,不要這么理想化。”
他呆呆地,似木然了。然后向椅背斜靠去,闔瞼閉目。
她努力舒緩,自己的激烈情緒,慢悠悠道“君上,你我都先撇開兒女情長,全力以赴準備共赴災難、并肩戰斗吧。至于你在這的幾位娘子,既然是家人,就家人以對吧。”
她起身,有氣無力地“你,早些歇息。”
說罷,轉身離開,拖著疲憊的腳步,似乎什么都疲憊了。疲憊的身子,疲憊的意識,疲憊的感受,疲憊的情懷,疲憊的心……上天真是對她不公,怎么安排這么個,女人一堆的男人給她。相當于,先給她當頭一棒致命傷,然后還要一邊自我療傷,一邊努力地試圖以自己純粹而受傷的心,去慢慢貼近對方復雜而紛亂的心……
聽著漸漸遠去的,疲憊的腳步聲,他起身踱步,舉手重按,被自己深深扎痛的心,深深自責。
趙徳基啊,趙構,你這叫自找麻煩,自討難堪,自作自受。本來想用這種,是個女人都管用的常規辦法,招來她們,試試她的反應。看看是否也會嫉妒,也會著急。這下好了,你看到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嫉妒,也不屑嫉妒。急也不因她們,而因你。她是因為你有牽絆,你不純粹而傷痛。然后你還不理解,她急了,她痛了。然后你因她急她痛而返斫你心了。她看你的目光,多么受傷,多么無助,多么落寞啊!人還沒真正得到,雙雙滿心是傷……
不行,得去看看,還不知道她會怎樣,躲著自傷呢。你一個大男人,尚且難以承受。她縱然再堅強,也還是個小女孩。
越想越急,疾步向她那走去。到了,燈還亮著。屏息靜氣一會,輕輕叩門。
門開了,不見人。往近一看,柔滑的絲織長裙,垂至裸露的腳踝,在門邊露一角,人掩門背。他連人帶門一起輕輕拉過來,合上門。她背過臉去,不看他。他雙掌貼著這顆小腦袋,輕輕轉過來——滿面淚痕、縱橫交錯,眼框紅腫而濡濕,鳳目淚珠點點,還在滴滴珠串滑落,嘴角,卻對他弧起美麗而戚然的微笑……
哦,天,你干脆殺了我吧!
他暗呼,心,又莫名糾痛,迅即向全身輻射。
強忍不適,向盆里倒點水,取下掛于盆架的絲巾,象上次一樣抱起她,輕輕放她座位上,溫柔地為她,擦拭淚痕。
心里嘀咕,果然有心靈感應。才想剛剛在書房,怎么那么焦躁難安。于是感謝自己過來,不然,還不知她要哭到什么時候。
這個小女人,簡直就是他的克星。上天似乎專門派她來收拾他,弄得他縱然努力去忙碌,也揮不去,她的舉手投足,她的一顰一笑。連哭都這樣默然無聲,卻令人扯心扯肺。
連續擦拭了三次,總算沒有擦了又流。唉!
然后,才注意地欣賞,女子晚裝的她,竟然如此楚楚動人。美得攝人心魄,香得沁人心脾。
眼前的人,根本沒有佩掛什么香囊。平時女扮男裝,自然也不會涂脂抹粉。原來那種獨特的清香,就是她身上自然散發的味道。
他拿起案上,她平時佩掛的香囊,一嗅,竟然什么味道也沒有。看來,完全是用來,掩飾她體香的。如此奇妙女子,不禁令人心旌搖蕩……
他拼力克制自己,再看看她的神情,是如此圣潔,圣潔到連想一想那個,都覺得是褻瀆。
他得趕緊走,這個讓他無意撞上,首次在他面前,還她女兒裝的迷人小女魔……
他要燃燒了……慌忙似奪門般,逃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