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天會六年)六月,西京云州,“二太子”斡離不,王府,愁云慘霧。
翰本與兀術,前往探視彌留之際的完顏宗望.斡離不。
“二弟,你有什么要吩咐大哥與四弟的,盡管說,我會盡力的。”
斡離不,十分吃力道:“大哥,我不放心家人,拜托大哥關照。”
然后,拉住兀術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四弟,武功,你不差我;打戰頭腦,你比我強。一定要滅了趙構,這是我未了的心愿。你知道,當年我誤以為他是假康王,放了他,鬧了笑話,一直耿耿于懷,不能……瞑……目……”
未等兄弟回話,吐出最后一字,氣絕身亡,死不瞑目。
“二弟!二弟啊……”翰本悲痛的說不出話。
兀術,伸手撫下他瞪的大大的雙眼,果然閉目“二哥,你放心去吧,四弟我縱然……”
翰本,以背擋住眾人的視線,捂住兀術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代他說道“四弟是想說,他會盡力的。大哥我,也會盡力關照你的家人。二弟,你,安息吧!”
言罷,將兀術,拉到外面,遠離室內的一片嚎啕聲。
“兀術,四弟,大哥知道你,要為你二哥一了未竟心愿,而想發毒誓。可是,四弟啊,不可隨意發誓,尤其不可說過頭話。趙構若是真命天子,哪里是你們,想滅就能滅的?另外,大哥要求你,今后若要再上戰場,一定要重視你自己的平安。我已經失去二弟,再不能失去其他兄弟,尤其是你!”
兀術,淚光閃閃“大哥,我知道了。可是,二哥去了,我心里難受。”
“那你留下來,幫助打理后事,好好安葬你二哥。叔皇那邊,我為你告假半個月。葬禮后,你好好休息幾天,調節一下身心。”
兀術,表示遵囑,回頭忙去了。翰本,思忖著,女真族人,真是怕熱,不耐暑啊!斡離不,死于打毬,中暑不治。
“打毬”,即蹴鞠的一種,為馬上蹴鞠的體育活動。軍中,用以練武的一項馬上打球游戲,亦有徒步打球的。蹴鞠,于大唐開元、天寶中,開始流行。唐玄宗,曾經數度以御樓觀打毬為事。蹴鞠能手,左縈右拂,盤旋宛轉,特別精彩。然而奔逸的馬與人,時致傷斃的事,也時有發生。
翰本,想著自己的二弟,沒有死在戰場上,倒因馬上打毬(同球)而亡,心中感慨不已。聽著一陣接一陣的悲哭聲,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返回朝堂。要向叔皇吳乞買,稟報噩耗。一路感懷不已,自己的二弟,臨死,對趙構還耿耿于懷,更不要說叔皇吳乞買,滅宋大計。已經對韓本透露,入秋,要全力以赴,馬踏南朝宋。不禁,對吳央與趙構很牽掛。
當年入秋,金兵首次全軍出動,分三路掩殺而來。這次,自然沒有了完顏斡離不。
西路,都元帥(國防部長)完顏杲.斜也,老將完顏婁室,攻打陜西一線。
東路,三太子、完顏宗輔.訛里朵,元帥左監軍完顏昌.撻懶,為統領。
四太子、完顏宗弼.兀術,單獨率兵向汴京及其東面進bi。
中路,左副元帥完顏宗翰.粘罕,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為指揮,作為主攻部隊。
完顏昌.撻懶,是金太祖的叔父之子。完顏宗輔.訛里朵,是兀術的三哥。
宋廷大員,隨著幾位老臣去世,又作了調整。
以汪伯彥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宰相),黃潛善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顏岐門下侍郎,朱勝非中書侍郎,兵部尚書盧益同知樞密院事,禮部侍郎張浚,兼御營參贊軍事,教習長兵(戈、矛、戟等長兵器)。
十月,完顏粘罕,已經追逐至濮陽(菏澤鄄城)一線。即,紅玉、鵬舉曾經聯袂決戰,粘罕麾下大將,完顏婁室軍之區域。
戰局十分危急。帝命韓世忠等領兵至東平、開德府,分道拒戰,又命馬擴援之。岳飛按杜充之前安排,駐防江寧。同時,命孟忠厚奉隆祐太后幸杭州,統制苗傅,率軍8000人扈從。
想起馬擴,那個五大三粗的形象,再次躍入眼簾。據說,1118年考取武舉人的馬擴,于1125年隨父馬政,出使金國時被扣留后。斡離不,準他開酒店,自我謀生。真定失陷后,他投奔城西和尚洞山寨,參加當地義軍,并被推舉為首領。1126年,吳央在燕山遭遇他們一伙,在林子里烤肉那次,就是他們探察地形、敵情去了。原來,義軍,就是與土匪差不多的人群,只是動機與目標不同而已。皇上在濟州發通知時,馬擴就曾經傳信,一時來不了。感情,是被義軍推為首領了。
眼看,揚州就要呆不下去了。吳央,以紅玉“做月子”,韓將軍在外御敵為由,時常去紅玉那。她一邊為新生嬰兒,定制了一堆物品,一邊與梁如倩一起于城南一線轉悠。
同時,與紅玉商議,要她一滿月,就秘密南下杭州,將孩子托付其母親,請奶媽喂養。為保周全,另外以奶媽名義租賃房屋,秘密隱居。然后,命梁家軍含娘子軍秘密進城駐扎。找到合適住所后,馬上派梁如倩返回揚州。吩咐在杭州,事先探察天竺寺駐軍動向、及其杭州府治所附近地形,并繪制下簡圖。待良臣、鵬舉秘密抵達后,以之前在梁園商議為基礎,再行商議。具體的配合,等屆時派如倩知照。
“紫萼,憑你悟性,屆時應當知道如何化解。”觀世音的話語縈回耳際。
她這次要“化解”的,是觀世音展開的第五、第六幅“新主劫難圖”。
第一幅,汴京陷落無解圖。第二幅,子民怒圍皇差圖。第三幅,漳河渡口伏兵圖。第四幅,寶應衛兵造反圖。第五幅,揚州難民蜂涌圖。第六幅……
腦海閃過的劫難圖,就保護趙構個人來說,一幅比一幅嚴重,一次比一次難解。唉,但愿,都能夠一一化解。她深深感到,心理壓力,很沉,很沉……
12月初,報太后一行至杭州,苗傅駐軍寺廟。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入冬,淮河流域少雨,淮河卻突然洪水滔天,致使兩岸百姓被淹死20萬以上,因流離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數,倍于此數。最為富饒繁華的兩淮地區,毀于一旦。近千萬人無家可歸,淪為難民。行在揚州,好在城邊湖泊較多,可以分洪,基本沒有受災。
原來,東京留守杜充,一遇完顏兀術的東路軍奔來,不敢與之交鋒。唯一的對策是下令,于滑州的黃河李固渡,開決黃河大堤,企圖以此阻擋身后追兵。而滑州一線的河床較高,一旦掘開大口,黃河巨流便居高而下,一瀉奔騰、勢不可擋。
黃河決口后,由延津、長垣、東明注入梁山泊,再經泗水呼嘯而奔入淮河。
此后,黃河人為改道,由泗水入淮為常,使黃河較長時期,趨南由淮人海。
杜充決河,非但沒有阻止金國東路軍,反而使東京,戰守形勢也急轉直下。黃河決口的唯一作用是,金軍三分之二主力沒有越過黃河,客觀上幫助了金軍掃蕩占領區。
杜充繼宗澤為東京留守后,立即反其道而行之。宗澤招撫的抗金義軍,紛紛離之而去。第一是中止宗澤的北伐部署。第二是切斷了對所有北方民間,抗金武裝的聯系和支援。致使河東、河北的最后一批,抗金武裝活躍的州縣,包括北京大名和五馬山寨,全部在黃河決口后被攻占。
自詡“帥臣不得坐運帷幄,當以冒矢石為事。”的杜充,似乎是韓信再世,不但能運籌帷幄,還能親自帶兵上陣。
結果卻是“宗澤在,則盜可使為兵。杜充用,則兵皆為盜。”
他把宗澤已經招撫的抗金武裝,當作潛在的敵人加以排斥。丁進、楊進兩部,首先叛而又“盜”,王善、張用等部也有異動。新募的數十萬義軍一朝盡散,大多化為流寇。
是故,東京民眾大罵:杜充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吳央想,要是災區子民知道洪災是杜充造的孽,定然會生撕活剝了他。
淮水洪災后,行在所在地的揚州,災民五六萬人蜂涌而至,被張浚派兵擋在城外,不讓進城。帝命汪伯彥組織救災,開官倉、搭窩棚。然后要攜吳央出城,一起視察附近災情,慰問災民去。
吳央不讓,言之瘟疫盛行,她自己去就好。她要陛下放心,她會注意防疫,不會染病的。有她去,陛下同樣可以了解實際災情。
“災民,弄不好會引發而成為暴民。”這句話,她不敢說。
吳央先登上城樓,俯視城外一片混亂景象。她迅速下樓,向陛下討來口諭,要張浚派兵出城維持秩序。要揚州府按她要求去做。
她先與張浚一起出城,命盡量以同鄉、同村為伍,發給他們材料,協助官府搭蓋窩棚,男女分棚住宿。命開飯時間,以棚為單位,前往施粥處領取后,平均分食。男棚多些,女棚少些。命稍遠些,搭蓋男女茅廁各一,嚴禁隨地方便。命遠遠地搭蓋一間隔離棚,作為染病者救治、居住棚。凡染瘟疫尸體,一律焚燒。要求張浚日夜派兵城外巡邏,將所有可能引發的騷亂萌芽,彈壓下去。
然后,她到揚州府,傳陛下口諭,命官府除了維持正常辦公人員外,全部上街搭臺,發動市民賑災。命城中所有醫士獻愛心,免費施救,藥費官府給付。命于城外專門設一大鍋熬藥,實施防疫。接著,她繪制一張募捐投錢箱,要他們趕制幾個出來。吩咐募捐時,要不辭一文、一錢。多少,都是一份心意。
最后,她鋪紙研磨,寫下幾張條幅,要官府各復寫50張,張貼所有大街小巷:
揚州父老,請獻一份愛心,哪怕一盆、一碗。
揚州鄉親,請獻一份愛心,哪怕一被、一衣。
揚州女子,請獻一份愛心,哪怕一饃、一餅。
揚州老少,請獻一份愛心,哪怕一文、一錢。
第二天開始,她領幾個官府小吏,專找大中戶人家,準備一一登門募捐,要他們出錢出糧。她先向小吏打聽,誰家最難爭取。及其,每家的大致狀況。她的底牌是,確實發現哪家有人才,可以量才舉薦為官。她的目標是,募得銀百萬兩,糧百萬石,不達目的不收兵。因為當時的社會現狀是,大戶人家,往往比官府還更有錢糧。
吳央根據在安陽,設案募捐軍餉時的經驗,半月后,所募錢糧是原定目標的兩倍。加上街頭募捐所得,全部集中揚州府。期間,她每天晝夜,都要到難民區、募捐臺轉幾次。隨時發現問題,隨時解決。
至此,已經時至建炎三年正旦,不僅揚州官倉見底,募來的糧食也去大半。還是在始終設案募捐,每天都能夠收到一些食物,補充老弱病殘的基礎上。尤其年三十,收到不少食物,外加官府加餐,總算讓難民們大能有個飽飯。
她要求官府在初二一天之內,清點好城外難民人數,將孤兒登記造冊。準備拿出九成,按人頭發放除孤兒以外的難民,不分男女老幼。留下一成,作為孤兒托養經費。戰火未息,辦孤兒院根本不可能。
正月初三,吳央請揚州府于城外難民處張榜,言之洪水已經退去,大家應當返回家鄉,重建家園,更不能耽誤開春的耕種。聲明從初四起,揚州官府停止施粥。
同時,要官府設十個案臺,準備邊登記、畫押,邊發放遣散錢糧補助。言明此錢糧,乃皇上下旨,向揚州父老募捐而來,希望大家珍惜,悉數用于安家與春耕。
初三一早,她請張浚帶上千人,將九成錢糧全部運至難民區。千名將士也維持秩序,也協助發放。她與張浚則來來回回走動監督,滿耳是難民感恩戴德的話語。
直至全部發放完畢。她連匯報的力氣與心思都沒有,要揚州府尹與張浚,直接向陛下匯報。
初四,難民紛紛散去。難民事宜總算告一段落,前前后后忙了整整一個月的吳央,簡直累的快趴下。入夜,她早早洗漱一番就躺下,呼呼大睡。
子夜,吳央朦朧中,聞熟悉的叩門聲,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打開門后,迅速鉆被窩里,披上棉襖,坐起來。
來人先點亮燭火,接著用火鉗,撥了撥火盆,加了幾塊木炭,給火盆邊的小銅罐添了點水,倒了半杯開水,遞給她。然后,和衣上床,靠在另外一頭,腳架在被褥外,呆呆地看著她,半天不語。
吳央慢慢地將水喝完,斜靠床頭,閉上眼睛。心想,也許他就是想在這靜一靜。他不愿說話,你也別說吧。他也太不容易了,這樣的君王,不好當啊。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頭。
又過了一會,他道“今夜你睡的很早,累壞了吧。我之前已經來過,看已經熄燈,就回書房了。最后還是憋不住,又來了。最近你忙,弄得我總是很難見到你,我快受不了啦。以后,你還是別去做這些具體事。你開個單子,我派人去做。”
“呵呵……你當我愛操勞啊。大幾萬衣食無著的難民,稍有不慎,就會導致暴亂。畢竟是行在所在地,不能發生如此事件啊。君上要操勞國事,要應對戰事,哪里還經得起眼皮底下的暴亂?我怎么的,也要分擔一些才是。如果開個單子就可以,我是不會自己去做的。比如向大戶募捐,你沒有抓住對方特點與心態的能力,你便什么也拿不到。就算拿皇命壓他們,他們也會耍出層出不窮的哭窮花招,來對付。比如,張榜拍賣住房,或搬些家具、盆盆罐罐什么的,到街頭叫賣,大言不慚地言之為了響應號召什么的,讓你啼笑皆非。你能拿他怎么樣?募捐,畢竟是以自愿為前提的。比如發放錢糧,我不盯著,沒準就被層層找理由克扣了。總之,別人,哪會象我這么用心啊。一般都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將矛盾與問題回交,弄的你再換人去做。可這種燃眉之事,能拖延得起么?君上,目前的我們艱難啊,要什么沒什么。連個護衛軍統領,都不知道可以相信誰。鵬舉、良臣可信,可還得要他們領軍作戰不是嗎?所以,我們只能倍加謹慎,連睡覺都要睜只眼哪。但愿早日度過危機,自然就會好的。”
“那你看,何時才能度過危機?”
“王維有詩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她只好說虛的。
他知道不能再問了,便轉移話題道:直到報來杜充決堤,我才想起你說的:我淮甸子民,要雪上加霜矣!
我當時,光擔心你會不顧一切前往吊祭宗澤了,所以沒有注意推敲這句話。
“君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提也罷。只希望你以后,要慎用杜充才是。要論其釀此大災,千刀萬剮都不為過。如依我啊,就該把他殺了。另外,你下旨,免去兩淮今明兩年的田畝賦稅吧。”
“知道了,受災這么嚴重,是應當予民休養生息的。至于杜充,出發點總是為了阻敵。可能,他也沒有想到,會導致如此嚴重后果吧。再說,祖宗有法,不殺大臣哪。對了,紅玉怎樣了,母子都好么?”
“還行。只是其長輩不在身邊,怎么的也要給她數月假期才好。”她隱瞞派紅玉杭州了。
“是啊,要是紅玉在護衛軍,就不會發生寶應兵亂了。”
“那也不一定啊,如果后軍的主力不在她手里,也難以控制。反正,君上不用太過擔心。我只要聞到危險的味道,就會與你形影不離的,包括晚上。”
“央央,我天天都想說,有你真好!你知道嗎,近月來。我幾乎每天都能夠聽到他們贊美你,心里別提有多欣慰。正因為有你,我才能夠面對一切艱難險阻。我每天醒來,就默誦你的詩句‘跨馬橫刀百難消,且將風雨比逍遙。’因此,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什么苦難都可以承受。”
“嗯,我也是。只要跟著你,我什么苦都能吃。想想自己沒有離開爹娘之前,連走路都有人攙扶。比比有你之后,500多個日日夜夜的顛沛流離,還真有悟,何為精神力量。我想,你就是我的力量之源吧。”
他聽到這里,爬過來,脫去外衣,把她抱在胸前靠著,然后為她拉上被子。道:“我今晚走不動了,就讓我在這休息吧。你就這樣靠著我睡。我們曾經這么休息過一次,就是你昏迷的那天晚上。唔,我困了,先睡了。”
吳央心呼:這人真會折騰人!好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讓你好好躺下。大不了,我起來看書就是。想想,他也真的不容易。明明是自己女人吧,還動不得。
少頃,他真的發出均勻的沉重呼吸聲。她不敢動,直至他睡深了,才輕輕起來,慢慢將他挪平。然后自己抓本書,看到何時睡去也不知道。
待她醒來,發現自己獨自躺在床上,已經日上三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