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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突 變

第十一回突變  東方剛剛現出魚肚白色,乳白的晨霧已彌漫了大地。

  五點三十五分。

  黑豹還是坐在那張沙發上,一直沒有動。

  酒色之后,他突然覺得腿上的槍傷開始發疼,他畢竟是個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可是真正讓他煩惱的,并不是這傷口,而是秦松帶回來的消息。

  “你帶去了多少人?”黑豹問。

  “十一個。”

  “張三從南邊請來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點點頭:“譚師傅兄弟兩個人也在。”

  “他們十一個人,對付他一個也對付不了?”黑豹的濃眉已皺起。

  秦松嘆了口氣:“他們本來也許還不會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們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連斗志都沒有了。”

  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種多么可怕的武功,因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皺得更緊:“是誰先看出來的?”

  “是譚師傅,”秦松回答:“他看過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擊倒‘六合八法’門下那姓錢的時候,用的那一手幾乎就跟你擊倒荒木時用的招式完全一樣,我看到他使出這一著時,就立刻回來了。”

  黑豹沒有再問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繃緊,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說:“會使反手道,天下只有兩個人!”

  秦松點點頭:“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羅烈。”

  秦松又點點頭,羅烈這名字他也聽說過。

  黑豹握緊了雙拳:“但羅烈以往并不是這樣的人,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試探著:“除非他是故意想來找麻煩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發上:“除非他已知道上個月在這里發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會不會知道?”

  “他本不該知道,”黑豹咬著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這里來的。”

  秦松并沒有問他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個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卻接了下去:“他現在本該還留在德國的監獄里。”

  秦松終于忍不住道:“像他這種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監獄能關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為什么要越獄?”黑豹沉吟著:“除非他已知道這里的事。”

  可是一個被關在監獄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幾千里外發生的事呢?

  “也許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許他已將反手道教給了那小伙子。”秦松這推測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也許……”黑豹緩緩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羅烈,只有一個法子。”

  “你難道要親自去見他?”

  黑豹點點頭。

  秦松沒有再說什么,只有看著他的腿。

  他當然明白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羅烈,見到我絕不會動手的,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羅烈呢?”

  “他若不是羅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來遠比秦松更殘酷:“這世上我若還有一個對手,就是羅烈,絕沒有別人!”

  秦松好像還想再說什么,但這時他已看見波波從后面沖出來,眼睛發亮,臉上也在發著光。

  “羅烈。”她大聲道:“我聽說你們在說羅烈,他沒有死,我就知道他絕不會死的。”

  黑豹沉著臉,冷冷的看著她,突然點點頭:“不錯,他的確沒有死。”

  波波興奮得已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他是不是已回來了?”

  “是的,他已經回來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見他?”

  波波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讓我見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會饒過你。”

  “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讓你見到金二爺一樣。”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波波發亮的眼睛忽然充滿了恐懼:“你難道也想對付他,像對我爸爸那樣對付他?”

  黑豹冷笑。

  “你難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樣對你的?難道忘了反手道是誰教給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這么樣做,你簡直就不是人,是畜生!”

  黑豹卻不理她,轉過頭問秦松:“下面還有沒有空屋子?”

  “有。”

  “帶她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準放她上來。”黑豹的聲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闖下去,就先殺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當然是地獄,人間的地獄。

  妒忌有時甚至比仇恨還強烈,還可怕。

  十一個人,并沒有全都倒在地上。

  這年輕人停住手的時候,剩下五個人也停住了手。

  房間里就好像舞臺上剛敲過最后一響銅鑼,突然變得完全靜寂。

  然后這年輕人就慢慢的坐了下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六個人。

  他們臉上都帶著很痛苦的表情,但卻絕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他們曾經讓很多人在他們拳頭下倒下去,現在他們自己倒下去,也絕無怨言。

  這本是他們的職業。

  也許他們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職業,但是既然干了這一行,就得干得像個樣子,縱然被打落了牙齒,也得和血吞下去。

  這奇特的年輕人用一種奇特的眼光看著他們,也不知是憐憫同情?還是一種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發現站在他面前的這五個人,臉上的表情幾乎和他們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樣的。

  “我說過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輕輕的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現在就帶他們去救治,他們也許還不會殘廢。”

  他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殘廢對他們做這種職業的人說來,就等于死。

  沒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們看著面前這既殘酷,卻又善良的年輕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還能站著的人,就悄悄的抬起了他們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來驚動這年輕人。

  他們只有用這種法子,來表示他們的感激和敬意,因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他們當做“人”來看待,并沒有將他們看做野獸,也沒有將他們看做被別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聽見他們走出去,關上門,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幾乎忍不住要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放棄心里所有的愛情、仇恨、和憤怒,遠遠的離開這人吃人的都市。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不是屬于這種生活的,因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發現自己對以前那種平靜生活的懷念,竟遠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綠水、那柔軟的草地,甚至連那塊笨拙丑陋的大石頭,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離開那地方的。

  他緊緊閉著眼睛,已能感覺到眼波下的淚水。

  然后他才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在輕撫著他的臉,手上帶著那種混合了脂粉、煙、酒、和男人體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個出賣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會有這種味道。

  但這雙手的本身,卻是寬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還留著昔日因勞苦工作而生出來的老繭。

  他忍不住輕輕握住這雙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紅玉點點頭,對他問的這句話,顯然覺得有點意外,過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絲酸澀的微笑:“我不但做過事,還砍過柴,種過田。”

  “你也是從鄉下來的?”

  “你的家鄉在哪里?”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紅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很窮,很偏僻,我直到十一歲的時候,還沒有穿過一條為我自己做的褲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涼:“但是那也比現在好,現在我總覺得自己就好像沒有穿褲子一樣,我身上就算穿著五十塊一套的衣裳,別人看著我時,就像還是把我當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張開眼睛,看著她,輕輕嘆息:“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根本就不該來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滿感激,固為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將她當做一個“人”看待,而沒有將她看做一種泄欲的工具。

  “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紅玉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來,跪在他腳下,抱住了他的腿,將面頰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覺到她面頰上的淚水。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體味出這兩句詩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忽然覺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沖動:“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鄉下去種田、砍柴?”

  “真的?”紅玉抬起臉,淚水滿盈的眼睛里,又充滿了希望,“你真的肯帶我走?……你真的肯要我這個臟得快爛掉的女人?”

  “只不過我們鄉下可沒有五十塊一套的衣裳,也沒有七十年陳的香檳酒。”

  紅玉凝視著他,眼淚又慢慢的流了下來,這卻已是歡喜的淚:“我從來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這次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緊握住他的手又道,“雖然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卻還是相信你。”

  “我叫羅烈。”

  “羅烈?羅烈,羅烈……”紅玉閉上了眼睛,反反復復的念著他的名字,似已下定決心,要將他的名字永遠記在心里。

  羅烈的眼睛里卻又忽然露出一種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覺得這是另一個人在呼喚著他——在很遙遠的地方呼喚著他。

  他的心忽然覺得一陣刺痛,全身都已抽緊。

  紅玉似已感覺到他的變化:“可是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在做夢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涼:“你當然絕不會真的帶我走。”

  羅烈勉強笑了笑:“為什么不會?”

  “因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別人,這次你說不定就是為了她而來的。”

  女人好像全有種奇異的直覺,總會覺察到一些她不該知道的事。

  羅烈沒有回答她的話,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這里。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同樣感激你。”紅玉輕輕道:“因為你總算有過這種心意,我……”

  她的語聲突然停頓,眼睛里突然露出恐懼之色,連身子都已縮成一團。

  她忽然聽到門外響起一陣鑰匙的相擊聲,清悅得就仿佛鈴聲一樣。

  “黑豹。”她連聲音都已嘶啞:“黑豹來了!”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響,門已被踢開,一個滿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門外,手里的鑰匙還在不停的響,他的人卻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聽說這里有人要找我,是誰?”

  “是我。”羅烈慢慢的站起來,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崗石般的臉上,突然現出同樣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兩個人面對面的互相凝視著,突然同聲大笑,大笑著跳出去,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紅玉怔住,幾乎已忘了自己還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慢慢的分開,又互相凝視著:“你就是那個黑豹?”

  “我就是。”

  “我連做夢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個人都叫他小黑,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卻已有點猜到那個來找麻煩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著:“除了羅烈之外,還有誰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狽而逃?除了羅烈之外,還有誰會有這么大的本事,這么大的膽子?”

  羅烈大笑:“我若知道他們是你兄弟,我說不定也寧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著看了紅玉一眼,淡淡道:“為了這個女人挨揍也值得?”

  “當然值得。”羅烈拉起紅玉,摟在懷里:“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都很欣賞的那句話?”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養條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錯,你果然還記得,”羅烈將紅玉摟得更緊:“但現在我已準備將這條牛養在家里。”

  黑豹看著他們,仿佛覺得很驚異:“我好像聽說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羅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見她。”

  “為什么?”黑豹顯得更吃驚。

  “因為我知道她也絕不愿再看見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羅烈笑了笑,笑得很苦:“從前的法官,現在早已變了,變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殺過人,坐過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個被通緝在案的殺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過了很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

  “你應該相信的。”羅烈的神情已漸漸平靜,淡淡的說道,“我以前會不會為了酒和女人跟別人打架。”

  “絕不會。”

  “但現在我已變了,現在我為了一個月的酒錢,就會去殺人。”

  黑豹吃驚的看著他,顯然還是不相信。

  “每個人都是會變的。”羅烈又笑了笑,“其實你自己也變了,以前那個用腦袋去撞石頭的傻小子,現在好像已變成了個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錯,在別人眼睛里,我的確已可算是個大亨。”他用力拍羅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卻還是以前那個傻小子。”

  “我們還是以前那樣的好朋友?”

  “當然是。”黑豹毫不考慮:“你既然已來了,從今天開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羅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緊他的手。

  “過兩天我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養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棟足夠養一百條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隨便你喜歡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來洗澡。”

  黑豹并不是個喜歡吹噓的人,但是他覺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謙遜。

  羅烈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沒有推辭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來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顯然對他這種態度很滿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紅玉一眼:“你能不能暫時叫你的牛去睡一覺,讓我們兄弟好好的聊聊。”

  羅烈大笑著推開紅玉,在她豐滿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養足精神,等著我再來修理你。”

  黑豹看著他的動作和表情,心里覺得更滿意。

  這個人對他的威脅和壓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這個人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法官,仿佛已真的變成了個浪子。

  最令黑豹滿意的,當然還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上個月在這里發生的那些事。

  “你幾時來的?”黑豹看到紅玉扭動著腰肢走進臥室,忽然又問。

  “昨天。”羅烈回答:“昨天上午剛下船。”

  “船上沒有女人?”黑豹微笑著。

  “就因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會那么急著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發現他最近氣色不好,一定要走霉運。”

  他忽又改變話題,問道:“你一向都在哪里?真的在監獄?”

  羅烈點點頭:“而且是在一個全世界最糟糕的監獄里,在德國人眼睛里,除了德國人外,別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黃種人和猶太人。”

  “你怎么進去的?”

  “因為我給過他們一個教訓,我想讓他們知道中國人也和德國人同樣優秀。”羅烈微笑著:“我在他們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誰知德國人的拳王,竟被中國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這種教訓無論哪個人只怕很難忘記。”

  “所以他們雖然明知我是自衛,還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揚起了眉:“現在好像還沒有到十年。”

  “連一年都沒有到。”

  “但你現在卻已經出來了。”

  “那只因為德國的監獄也和他們拳王的鼻子一樣,并不是他們想像中那么結實。”羅烈淡淡的說道,并沒有顯出絲毫不安,越獄在他看來,好像也變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這位法官,現在已變成了個被通緝的殺人犯?”

  “不錯。”

  “我希望他們派人到這里來抓你。”黑豹微笑著:“我也想試試德國人的鼻子夠不夠硬。”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什么要住進這間房?”羅烈忽然問,問得很奇怪。

  黑豹搖搖頭,臉上也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

  “漢堡是個很復雜的地方,但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爛醉的水手,和婊子們成群結隊的走來走去。”

  羅烈慢慢的接著道:“那里的歹徒遠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卻碰巧遇見了個好人。”

  黑豹在聽著。

  “他也殺過人,可是為了朋友,他甚至會割下自己一條腿來給朋友作拐杖。”羅烈嘆了口氣:“當他知道只要花十萬塊可以保我出來的時候,就立刻準備不擇一切手段來賺這十萬塊。”

  “這種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還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羅烈嘆息著:“就死在這間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驚:“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趕到這里來的。”羅烈目中露出悲憤之色,道:“報上的消息,說他是跳樓自殺的,但我不相信他是個會自殺的人,他就算跳樓,也一定因為有人在逼著他。”

  黑豹沉思著,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認得他?”羅烈的眸子在發光。

  黑豹立刻搖了搖頭:“我雖然沒有見過他,卻也在報上看到過一個德國華僑跳樓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羅烈的肩:“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來,可是現在我們卻得好好的去吃一頓,我保證奎元館的包子味道絕不比漢堡牛排差。”

  “現在才六點多,這里已經有館子開門?”

  “就算還沒有開門,我也可以一腳踢開它。”黑豹傲然而笑:“莫忘記在這里我已是個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現在才六點四十分。

  天已經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這么樣愉快過,他覺得羅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樣,只不過他現在還不想將手掌握緊。

  這也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樣,雖然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卻連眼前的危險都看不見。

  黑豹手搭著羅烈的肩,微笑著長長吸了口氣:“今天真是好天氣。”

  天氣的確不錯,只可惜這地方卻永遠是陰森而潮濕的,永遠也看不出天日。

  這里并不是監獄,但卻比世上所有的監獄都更接近地獄。

  還不到四尺寬的牢房,充滿了像馬尿一樣令人作嘔的臭氣。

  每間房里都只有一個比豆腐干稍大一點的氣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別的了——甚至連床都沒有。

  石板地潮濕得就像是爛泥一樣,但你若累了,還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發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帶到這里來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在那豪華富麗的大樓房下面,竟有這么樣一個地方。

  這地方簡直連豬狗都呆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來卻只有在這里呆幾天了,其實你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著說了這句話,就揚長而去,鐵門立刻在外面鎖上。

  波波也曾用盡一切法子,想撞開這道門。

  她撞不開。

  然后她又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來放我出去。”

  沒有人回應。

  連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遠遠的,既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惹她。

  每個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關系,誰也不愿意麻煩上身。

  現在波波不但已聲嘶力竭,也已精疲力盡。

  可是她仍然昂著頭,站著。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氣窗并不太高,因為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寬的窗口上,還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鐵柵,連鳥都很難飛出去。

  波波咬著牙,喘息著,忽然發覺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鐵柵。

  一個人在輕輕呼喚:“趙姑娘,是我。”

  波波回過頭,就看到一張仿佛很熟悉的臉。

  但她卻已幾乎認不出這張臉了,本來很年輕、很好看的一張臉,現在已被打得扭曲變形。

  本來很挺的鼻子,現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帶你來的小白。”

  波波終于認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開始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嘔吐:“你……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是秦松。”小白的臉貼在鐵柵上,目中充滿了悲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頓。”

  “為什么?”波波失聲問。

  “因為我本不該跟你說話的。”小白勉強笑一笑,卻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樓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還是不肯放過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了回來。”

  “這個畜生。”波波咬著牙,狠狠的罵:“這里的人全都跟黑豹一樣,全都是畜生。”

  她看著這少年扭曲碎裂的臉,幾乎已忍不住快要哭了出來。

  “其實他這頓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換了他們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現在我身上恐怕已沒有一塊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來,道:“何況我逃亡的這三十多天日子過得雖苦,卻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著牙,勉強忍住眼淚:“你難道還有什么收獲?”

  小白點點頭,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是不是認得一個叫羅烈的人?”

  波波又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我認得他?”

  “因為我已見過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還跟他談了很久的話。”

  波波更吃驚:“你怎么會見過他的?”

  “我躲在一個洗衣服女人的小閣樓上。”小白的臉好像是紅了紅,用發澀的舌頭舐了舐受傷的嘴唇,才接著說下去:“我本來準備乘他們端午狂歡時逃到鄉下去,但陳瞎子卻帶他來找我。”

  “陳瞎子?”

  “陳瞎子是我從小就認得的朋友,他對我比對他親生的弟弟還好。”小白說:“他本來也是里面的人,后來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雞窩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羅烈又怎么會認得這個陳瞎子的?”波波還是不懂。

  “他十幾天之前就已到這里來了,已經在暗中打聽出很多事,結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說“在組織里”的。

  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發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這里?”

  “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了他。”

  “你信任他?”

  “陳瞎子也很信任他,每個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來以為黑豹已經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難找出第二個像他那么厲害的人來,現在我才知道,真正厲害的人是羅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懼的人,本來就是他。”

  “他來了十幾天,黑豹竟連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興奮:“但他卻已將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現在已經去找他了。”波波又顯得很憂慮。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定還以為他剛到這里。”小白對羅烈似已充滿信心:“世界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對付黑豹,這個人一定就是羅烈。”

  “黑豹會不會看出羅烈是來對付他的?”波波還在擔心。

  “絕不會。”小白卻顯得很有把握:“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把黑豹捏在手心里,只等著機會一到,他就會將手掌收緊。”

  他破碎的臉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時候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著嘴唇,沉思著,眼睛里的光彩已突然消失,又變得說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她:“你放心,我相信羅先生一定會找到我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波波勉強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為她知道這少年永遠也不會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見羅烈,又怕見羅烈,她不知道自己見到羅烈時,應該怎么說才好。

  “羅烈,我不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決心:“但只要能再見你一面,我還是不惜犧牲一切的。”

  波波抬起頭,抹干了眼角的淚痕:“不管怎么樣,我們一定要想法子讓他見到我們,一定要想法子幫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緊了雙拳,眼睛里也發出了光:“我們一定有法子的。”

  奎元館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鋪,里面一切布置和規矩,這三十年來幾乎完全沒有改變。

  廚房里的大師傅是由以前的學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來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佐料,多少澆頭,大師傅隨手一抓就絕不會錯半點,就好像是用戥子稱出來的那么準確。

  對他們說來,這幾乎已是不可改變的規律,但今天這規矩卻被破壞了一次。

  規定每天早上七點才開門的奎元館,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鐘。

  因為他們有個老主顧,今天要提早帶他的老朋友來吃面。

這當然并不完全因為這個人是他們的老主顧,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  無論誰對這個人的要求拒絕,都是件很危險的事。

  現在黑豹已在他那張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卻把對著門的位子讓給了羅烈。

  現在他已不怕背對著門,但一個剛從監獄里逃出來的人,感覺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別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從門外進來的每一個人,總比較安全些。

  桌上已擺好切得很細的姜絲和醋。

  “這姜絲是大師傅親手切的,醋也是特別好的鎮江陳醋。”黑豹微笑著,并不想掩飾他的得意:“這館子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們總是會對老主顧特別優待些。”

  羅烈拈起根姜絲,沾了點醋,慢慢的咀嚼著,面上也露出滿意之色。

  他抬起頭,好像想說什么,但就在這時候,他臉上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見一個賣報的男孩子,正踏著大步,從外面的陽光下走進來。

  這男孩子本不應一眼就看見羅烈的,外面的陽光已很強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適應店里的陰暗。

  可是現在這里卻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男孩子一走進來,就立刻向他們走過去:“先生要不要買份報,是好消息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看清了羅烈。

  他那張好像永遠也洗不干凈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真誠而開心的笑容。

  “羅大哥,你怎么在這里?”他叫了起來,道:“陳瞎子還在惦念著你,不知道你這兩天到哪里去了,才兩天不見,你怎么就好像突然發財了。”

  羅烈也笑了,卻是種無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現在除了笑之外,已沒有別的話好說,沒什么別的事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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