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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元宵詩會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晚上一家人早早吃完晚飯,又吃了湯圓。湯圓是寧雨織親手做的,那種口感膩滑,唇齒留香,人人都多吃了點。

  按照元宵習俗,晚上到河里放花燈,猜燈謎之類的活動必不可少。所以今天的晚上比之大年初一還在熱鬧幾分,大街上華燈蜿蜒,人頭攢動,夜色蒙朧,一家幾口成隊,人群中不乏世族門第,販夫走卒。當然也有一些專門在新年這一頭半個月不休息做點小生意賺了滿盆缽的人們,在這個階層的人每日為生計而忙碌奔波,過年過節沒有一個概念,總得先填飽肚子再說吧,吃都吃不飽過什么節日,充分證明逢年過節只能在生活無憂下享受下,從深一層來說,也是老百姓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精神寄托。

  與蘇解約好了會面地點,帶著幾名貼身丫鬟一起逛花燈去,興起時就猜猜燈謎,抒發一下才情。

  一些名門公子哥,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們盛裝妍麗,車如流水馬如龍。楊易一行七八個人老是被到處擠,人實在太多了,生怕被擠失散了,更得提防有第三只手偷偷伸來。

  楊易望燈光晃得眼暈暈,拉著母親的手都分開來遮住眉額,心說這古時代的燈籠不惹眼,但這般晃來晃去,眼都花了,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

  突然又被前面幾個陌生路人一擠,又跟父母一行人離遠了點,想要出聲喊,可周圍聲音實在太嘈雜,他的聲音被淹沒了。且他又是個半大孩子,很快被人流擋住視線,轉眼失去了父母一行人的蹤影。

  失散了,楊易那一刻恍惚想到,但此時他很淡定,大不了拐路回去,本來就不喜歡熱鬧場合,回家樂得個耳根清靜,于是走了。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在父母眼中,楊易還是個孩子,走失了會擔心啊,父母丟失了孩子,可是件極為痛苦的事,所幸包括父母在內都知道楊易不是第一次外出,人又懂事,應不出什么意外才是。

  晚上不好認路,人又特別多,楊易對金陵不太熟識,拐了幾條巷子不知竄到哪去了,眼前很陌生,聲音越來越雜。

  抬頭望去,那一門牌匾上的三個燙金大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群芳樓,居然不知不覺來到了十里秦淮河畔。不由想起那天玄武湖上那老翁人所說的話,今天金陵城有一場盛會,只限金陵與蘇杭三地的才子佳人參加。

  群芳樓,乃秦淮河上最有名的青樓。這時代青樓可是個雅地方,有身份地位的、自詡風流的、有幾個錢的都喜歡往里面蹭。特別在晚上,才是青樓營業的黃金時段,進進出出的嫖客絡繹不絕,夜夜笙歌,歡語靡靡;有賣藝不賣身青倌人頭牌,有賣肉賣笑的庸姿俗粉,各取所需,太平盛世尤為盛。或是人性深處的基本需求,才使得這一產業歷數千年而長盛不衰。

  可群芳樓卻是打響了名堂的清倌館,里面的頭牌姑娘都是才色雙絕,鶴立雞群,從來不做肉生意,也算是這一行當里的一股清流,據說背后很有背景,一直沒什么人敢在此鬧事,若有某方面的需求,抱歉,請繞道。

  不過今天晚上群芳樓閉口謝客了,不是什么人都能進,附近已經停滿各輛馬車,來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心想著何不進去看看這場所謂才盛會,嗯,路過而已。移步走了去,雖觀身上裝束,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有家世的人,年齡畢竟小了點,樹在門口的兩名看門漢子伸出攔住。

  其中一人嗓子甕聲甕氣道:“小子,這里是大人們的地方,不可亂闖。”

  “進去有規定年齡嗎?”

  看門漢子無法辨駁,隨口道:“今晚進來的士子圈的,你是士子嗎?”

  楊易沉默,既然不給進也不會懶著不走,正要轉身,里面跑出來一個青衣小廝,朝那漢子耳邊說了幾句什么,交待完就回去了。

  “這位公子哥且留步。”漢子聽完見到楊易就要走了,出言挽留。

  看到楊易轉過身來,看門漢子施了個請禮:“你已經收到了邀請,請進。”

  盡管楊易疑惑,既受到邀請就進去了,估計就那老頭子從哪兒看到了自己吧,邊想邊走了進去,心里想著,應該不會撞到熟人吧,楊家有條件應邀的楊博與楊妤兒兄妹不知是否在列,也不管了,反正看一會就走。聽傳來的聲音這場所謂盛會應如火如茶進行著,甚至進入高潮了。

  關于這場盛會,楊易略有耳聞,每年元宵十五之際金陵蘇杭三地的才子們都會挑個地方開一個類型后世坐談會之類詩會,以促進交流,還會請出一些久負盛名的大儒們,這些大儒往往是兩耳不聞世事,但也不會跑深山野嶺去隱居,而是隱于市郊,有點才學,有點名聲,有幾個在朝堂身居要職的學生,一般人見不到他們,更別說請動他們,俗稱“養望”,反正很有點像婊子吊高來賣的意思。

  這場元宵詩會能請得動這些高人來當評審,可見其聲望之高,不過這些高人一般不說話,誰勝誰負往往一目了然,他們只需要用手捻著花白胡須就行了,起到震場的作用,額……跟震宅神牌差不多吧。

  大堂內,分成兩排各坐一邊,中間留出好大一片空閣,三名號稱當世大儒道貌岸然地坐在旁邊最顯眼處,奇怪的是這三個老頭都不是那天在湖上遇到的老翁人,不知他又是什么身份?此刻全場闃然無聲,只看到兩名氣宇軒昂的男子各立一邊,以睥睨的目光朝向對面;而對面則是同樣年齡大小的世族子弟,一個個滿臉沖動,又憋著不敢說話,恰巧在其中看到了楊博兩兄妹,觀其臉面也不怎么好看,這應該就是金陵府一邊的,只是沒有瞧見那個黃真;對面兩男子應是蘇杭今年的代表人物。眾所周知,蘇杭兩地歷來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聯袂夾攻金陵是經常的事。

  這兩名年未及冠的男子一人叫陳士杰,是杭州人士,另一個叫孫丹,是蘇州人士,都是蘇杭兩地赫赫有名的文壇新秀,如往年一般,金陵總是被蘇杭壓了那么一籌,以至于兩地文人都彼此不怎么瞧得順眼。

  今年的主題是詠雪,想必蘇州才子帶來的絕詩力壓金陵才子一籌。金陵府以楊博楊妤兒為代表的世族才子都沒了轍,場面極為壓抑。楊易則到處瞧卻沒有找到那個老翁人的影子,估摸著應該在某個廂房里面,屬于于嘉賓一流。

  此時,孫士杰負手哈哈大笑:“莫非金陵無一人耳?”

  此話一出,極具挑釁味道,在場的大多是金陵人,聽到這話兒,個個都綠了色,畢竟都是文化人,不會爆粗口還擊,都感覺很窘屈,那邊出席應戰的世族子弟們有的攥緊拳頭,有的搖頭嘆然,有的自愧才學不到家,反正那模樣兒都像是如喪考妣。

  無怪乎他們深受打擊,這蘇州才子所帶來的絕詩實在太絕了。猜燈謎已經過了,除了詩詞外,楹聯也是頭等大戲,杭州才子們今天帶來的一首上聯也無人能對上,堪稱千古一絕,名副其實的踩上門來了。

  這兩一詩一聯已經裱了起來,供眾人一覽。詠雪的詩詞沒有個規則限制,只求個意境,借景詠雪,以物喻雪都可以。

  只見左邊掛著一首詩:

  才見嶺頭云似蓋,

  已驚巖下雪如塵;

  千峰筍石千株玉,

  萬樹松羅萬朵云。

  是一首難得的借景詠雪的佳句。才看山頭的烏云飄過,下一刻就驚訝雪已經落在山腳下;遠觀山峰似石筍,又象美玉一般潔白;松葉都落滿白雪,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的白云。景物描寫由遠及近,從遠觀到細察,將白雪覆蓋的山鋒比喻成潔白的美玉,墜滿雪花的松葉比喻成一朵朵白云,極具層次感,意境畫面儼然浮現于腦海中。

  右邊掛著一副上聯則甚為刁鉆,令人嘆為觀止。

  “畫上荷花和尚畫。”這七字對子,無論正反讀起來發音都是一樣的,且第一個“畫”字與最后一個“畫”字卻是一靜一動,前后對應,估計當世能對得出此上聯者,或無一人。

  楊博這時笑了聲:“陳兄莫要自狂,想我金陵歷來人杰倍出,怎能憑你一句話就給否認。想當年你們蘇杭第一名嬡不也是死皮賴臉要嫁到我金陵楊家來!”

  旁邊楊妤兒聽得眉頭一蹙,心說這弟弟怎能拿自家人在公開場合數落,雖是為了金陵名譽著想,可這話也太損已了,不料就遭到對方激詞反攻。

  陳士杰重重一哼:“休要提這人,此等淫~女,不守婦道,不配為我杭州人!”

  楊妤兒起身道:“陳士杰,請注意你的言辭,今天請來的可不只三位知名大儒,還有當朝御史臺陸明德陸大人蒞臨現場,豈容你口出穢語!”

  眾人嘩然,在場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位大人物今天也到了場,就沒一個人瞧見,行跡神秘,不說真還不知道,幸好沒做過什么過邀行為,要不然被這位大人物給盯上就麻煩了,人不怕死怕麻煩,這位大人物可是出了名的以喜歡找人麻煩著稱。

  陳士杰語氣收斂,但還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只是實話實說,放眼蘇杭兩地,誰不知道寧家女給杭州百姓丟臉,做出不知羞恥的茍且之事。”

  “區區一首破詩,你們也好意思拿到金陵來丟人現眼,也不怕貽笑大方?”

  一個聲音很地突兀響起,特別是眾人聽到這聲音竟是個孩童,表情都有幾分忍俊不禁,連小孩子都看不過去了,這些蘇杭才子實在太恃才傲物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孫丹眼光落到楊易身上,道:“無知小娃,誰是你的父母?也不看緊一點。”

  楊博與楊妤兒見到了楊易,滿眼驚異,這小子怎么出現在這里,觀周圍并無他父母,楊博想要起身,卻被楊妤兒拉住,輕輕搖頭。

  本來楊易只是進來看看,看得無聊就打算走,沒想到這群所謂才子竟然把話題轉移到他母親身上,還人身攻擊,出言侮辱他的母親,這輩子什么都能忍,辱及雙親是絕對忍無可忍。一雙雙眼睛投到他身上,楊易緩緩行出。

  陳士杰忍住發笑,問道:“聽這位小朋友的話,是打算代表金陵賦詩楹聯應戰?”

  楊易晃著腦袋:“不是啊。”

  陳士杰哼道:“那還不閃一邊去,回家再讀幾書再來!”

  “麻煩拿一紙一筆來。”楊易直接無視此人,靜靜站在堂中央。不一會兒,就有一名留有八字須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把紙筆墨硯放到方桌上,楊易就走了上來。只見他挽袖提筆的模樣甚是古怪,從未見過,眾人不由輕視幾份,這分明就是來搗亂嘛,連個毛筆都不會拿。

  陳士杰靠前瞥了一眼,看到紙上那圓圓溜溜的字跡,甚是滑稽,不由搖頭哈哈發笑。

  某間廂房里,有兩個聲音交談著。

  “爺爺,你確定他就是那個吹簫曲的人么?”

  “嗯,若我猜得沒錯,我那盤棋局估計也是他動的手腳,只是這小子不肯承認罷了。”

  “不知他是哪家公子哥?”

  “這是個人隱私,人家不愿透露,總不好調查別人底細,將來總會有碰面的時候,到時自然知道。”

  大堂上,楊易甩筆了,那名八字須中年男人走上前來,將那紙上的詩誦讀出來: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同樣的借景詠詩的五言律詩,眾人聽了,前面三句都沒有聽到任何一個與雪有關的描寫,聽到最后一句,無不一窒。那畫面那境界油然浮現在腦海中,天地之間,所有鳥禽絕跡了,所有人跡也消失了,遠看江中一葉孤舟,江面上都被冰雪覆蓋了,一名披戴蓑衣斗笠的老翁人,靜靜的釣魚,不,釣的是雪,是寂寞。

  同樣是從遠及近的描寫手法,予人一種遺世孤立的感覺,冰冷、空靈、孤獨,天地蒼茫,意境悠遠。

  此刻的群芳樓鴉雀無聲,與前面的詠雪詩相比,孰強孰弱,勝負立判,三名大儒都頜首表示勝出。

  陳士杰與孫丹二人臉色鐵青,同行的杭州幾名才子同樣臉上也變得難看。

  楊易又喚人再找筆紙上來,看樣子好像要把那首千古絕聯給對上一對,縱然所有人都對這名來歷不明的小孩子改了觀,聽到這話,不免有些不太相信,這對子的難度實在太大,想要須臾之間就對出來,不論公整對偶與否,恐怕當世數不下五根手指頭。

  陳士杰壓根不相信他能對得上,嘲道:“區區黃口小兒,也敢對我這上聯,可笑之極!”

  “若我對得上,你待如何?”

  “大放闕詞!”

  他語氣一頓:“好!若你真對得上,我從此不踏入金陵半步!”

  楊易冷笑:“你三條腿愛去哪我管不著,只須你自摑嘴巴三十次。”

  陳士杰怒極反笑,答應了。心念一轉,又道:“但若對得對仗,就算不得數,就代表輸了。”

  楊易自個在紙上提筆寫下了一行字,現場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都替他擔心不已。見他放下筆就移步離開,那八字撇須的中年男子這次奔跑過來,將那紙拿上手一看,雙目陡然一瞪,一時忘了說話。眾人被惹急了,連聲催促。

  那中年男子聲音顫抖道:“書臨漢墨翰林書!”便將白紙舉起給眾人看,現場所有眼睛刷刷刷落到了那七個字上面,心中都那個激動不已,那幾位大儒遲鈍的腦袋也被深深震撼住。

  然后眾人再望向陳士杰,只見他臉色由紅變青,由青變白,身體搖搖欲墜,手顫顫地慢慢抬起來,眼神發愣。

  也許是起先受到此人的連番羞辱,無不幸災樂禍瞧著他,看他怎么狠狠自摑嘴巴,那會是怎樣一番景致。

  待到再去留意那個神奇小孩子時,卻發現已經不見了人影。

  楊博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疑道:“想不到他還有這般才學,只是不知他為何這般隱藏自己。”

  楊妤兒望著楊易消失的背影,特別是他離去時投來的莫名笑意,不禁心頭發毛,道:“人家或有苦衷吧,不妨做個順水人情,此事先隱瞞不說。他日后成就定然不低,當作向他示好,希望他將來不會虧待了楊家。”

  楊博沉沉點頭。

  那邊楊易的父母回到家后,沒有發現楊易本人,一時急壞了,譴了十幾名下人一起到金陵城去找,夜色朦朧,行人漸漸散盡,一無所獲。

  擷菊跟綠紐還有玄魚都在家等侯,楊易夫妻與蘇解二人幾乎走遍了金陵城大街小巷,遇到路過行人便問,聽到的盡是搖頭表示不知。

  寧雨織帶著兩名家丁自行在大街上尋覓,一顆心卻漸漸往下沉,生怕再也看不到兒子,只知道拼命的找,永不停歇地的找。反反復復許多地方都重復來過,深夜的金陵城依然燈光耀眼,一點點月華灑在地面上,憑著無數燈籠的拂照,路面依稀可見。

  最后無力停下,只覺天旋地轉,萬念俱灰。突然,一聲呼喊傳入耳中,如同天籟之音,她轉身看見了楊易站在數丈外,朝母親微微一粲。

  有多少故事,在這一粲中,匆匆流逝。

  悠悠數載,倏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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