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大逆轉大小姐的威風 老孔又開始在喝酒,一回來就開始喝,今天他回來得比平時早得多。
經過雙喜那次事之后,大家賭錢的興趣好像都沒有了。
惟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開,每個人都想看骰子里是灌了水銀?還是灌了鉛?
里面什么都沒有,這副骰子根本連一點假都沒有。
大家都想問問無忌,怎么會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來的!
可是無忌已經悄悄的走了,他急著要趕回來等雙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現在她們一定也急著想見他。
無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對面,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點酒。
他不能算是個酒鬼,雖然他從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雖然他的酒量很不錯,跟別人拼起酒來,很少輸過。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時候并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為喝了酒之后膽子比較大,有很多平時不敢做,也做不出來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為他真的想喝。
一個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是因為他想到了很多別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經歷過的種種痛苦和災難、危險和挫折。
現在他總算已來到唐家堡,進入了“花園”,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計劃進行得好像還不錯。
至少直到現在還不錯。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法子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見上官刃,可以跟上官刃面對面的說話,但卻始終沒法子接近這個人。
上官刃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不但機智敏捷,思慮深沉,做事更謹慎小心,絕不給任何人一點可以暗算他的機會。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個橋梁,他的女兒無疑是最好的橋梁。
要占據一座橋梁,就得先了解有關這座橋梁的種種一切。
無忌對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
這位大小姐叫憐憐,上官憐憐。
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歲。
她是華山派的弟子,練劍已有多年,可是她從小就體弱多病,以她的體質和體力,她的武功劍法絕不會太高。
她從小很聰明,長大了也不會太笨。
小時候她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長大了當然也不會太難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遠,到了唐家堡,她更不會有什么朋友。
就因為她的寂寞,所以連她的丫頭“雙喜”都成了她的好朋友。
如果聽見有人欺負了她的朋友,一定會來找這個人算賬的。
連上官刃都已認不出無忌,她當然更不會認出來,他們已有十多年未曾見面。
要對付這樣一個女孩子并不難,因為她有個最大的弱點——
她寂寞。
對一個十八九歲,又聰明又漂亮的女孩子來說,“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無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覺得自己這種想法簡直像是個惡棍。
老孔一面喝酒,一面嘆氣,喝一口酒,嘆一口氣,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嘆氣。
能喝這么多酒的人已經不多,這么喜歡嘆氣的人更少。
無忌忍不住笑道:“我見過喝酒比你喝得還多的人。”
老孔道:“哦?”
無忌道:“可是像你這么樣會嘆氣的人,我實在從來都沒有見過。”
老孔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是天生就喜歡嘆氣的。”
無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為你擔心。”
無忌道:“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
老孔道:“那只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風。”
無忌道:“難道她的威風比她的老子還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來時,最多也只不過帶三四個隨從,可是她無論走哪里,至少也有七八個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鏢。”
無忌道:“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來的?”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是她自己找來的?”
老孔道:“也不是。”
無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么事你不懂?”
無忌道:“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別,地位也不重要,難道唐家堡還會特地派出七八個人來保護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雖然不特別,可是她這個人卻很特別。”
老孔道:“在你看來,她雖不重要,可是在別人眼里看來,她卻重要得很。”
無忌道:“她這個人有什么特別?”
老孔道:“她長得特別漂亮,心地特別好,脾氣卻特別壞。”他又嘆了口氣:“不但特別壞,而且特別怪!”
無忌道:“怎么壞法?怎么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來的時候,簡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個像我這樣沒用的老廢物,只要你開口求她,什么東西她都會送給你,什么事她都會替你做。”
無忌笑道:“小姐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氣真的發了起來,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她說要打你三個耳光,絕不會只打兩個!”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后就要倒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說。”
無忌道:“她打過誰?”
老孔道:“誰惹了她,她就打誰,六親不認,絕不會客氣。”
無忌道:“可是這地方卻有些人好像是絕對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說的是些什么人?”
無忌道:“譬如那兩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別人的確惹不起她們,可是這位大小姐卻不在乎。”
他又在嘆氣:“她到這里來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姑奶奶干起來了。”
無忌道:“她倒有種。”
老孔道:“她到這里來的第三天,就把一碗滾燙的雞湯,往唐大倌臉上潑了過去。”
無忌道:“你說的這位唐大倌就是唐缺?”
老孔道:“這里只有他這位唐大倌,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笑了:“像他這么大的一張臉,想潑不中的確很困難。”
老孔也忍不住笑:“實在很困難。”
無忌道:“可是得罪了他們兄妹之后,麻煩絕不會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爺才擔心。”
無忌道:“你說的這位大少爺,就是唐傲?”
老孔道:“這里也只有一位大少爺,除了他還有誰?”
無忌道:“做她保鏢的這七八個人,就是他派來的?”
老孔道:“不錯。”
無忌笑了笑,道:“看來她在這位大少爺眼里,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極了。”
無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煩,這些人還是只有看著。”
老孔道:“為什么?”
無忌道:“大少爺派出來的,當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么敢跟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過不去?”
老孔道:“你錯了。”
無忌道:“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無忌道:“他們都是些什么人?”
老孔道:“這位大少爺的眼睛雖然一向長在頭頂上,可是出手卻大方極了,對人不但特別慷慨,而且非常講義氣。”
無忌笑道:“少爺脾氣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時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老孔道:“他交的這些朋友,每個人武功都很高,看起來好像有點邪門外道的樣子,可是大家全都對他很服氣。”
無忌道:“他叫這些人干什么,這些人就會干什么?”
老孔道:“那是絕對沒有話說的。”
無忌道:“現在替這位大小姐做保鏢的人,就是大少爺的這些朋友?”
老孔道:“現在經常跟在大小姐身邊的人,就算沒有七八個,也有五六個,不管她走到哪里,這些人都一定會在她附近三丈之內,只要她一聲招呼,他們立刻會出現。”
他又嘆了口氣,所以無論誰得罪了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
無忌居然也在嘆氣。
老孔道:“現在你也知道擔心了?”
無忌道:“我倒不是為自己嘆氣。”
老孔道:“你是為了誰?”
無忌道:“為了那位大小姐。”
他嘆著氣道:“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這些邪門外道的大男人盯著,這種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老孔歪著頭想了想,道:“你說的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壓低聲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許連澡都不敢洗了。”
無忌道:“她怕什么?”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開口音。
他剛說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樣東西飛過來,塞住了他的嘴。
無忌笑了。
老孔做夢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飛進塊泥巴來,飛進他的嘴里。
無忌卻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里,已經來了三四個人,他們的腳步聲雖然輕,卻瞞不過無忌。
動作最輕的一個人,現在已到了窗外,無忌連他從地上挖塊泥巴起來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
可是第一個走進來的卻不是這個人。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個很高很高的女人,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無忌已經不能算矮了,可是這個女人看起來好像比他還要高一個頭,這么高的一個女人,身材居然還很好,應該凸起來的地方絕不平坦,應該平坦的地方也絕沒有凸起來,只要把她整個縮小一號,她實在可以算是很有誘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很小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已有了皺紋,可是她笑得還是很媚,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著,扭動著腰肢,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滿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讓別人佩服的地方。
這女人笑道:“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么知道胡矮子專門喜歡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難道你是個諸葛亮?”
她的話還沒說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聲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個霹靂,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響。
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只支起一半的窗戶也被震開了,一個人就像是一陣風般撲了進來,瞪著這個女人。
他一定要仰著頭才能瞪著她!
因為他站在這個女人旁邊時,還沒有她一半高。
誰也想不到那么響亮的一聲大吼,竟是從這么樣一個矮子嘴里發出來的。
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說誰在放屁,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的屁能從嘴里放出來!”她笑得就像是個小姑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別臭,而且特別響。”
胡矮子氣得脖子都粗了,紅著臉道:“一丈紅,你說話最好說清楚些!”
這個女人原來叫“一丈紅”。
無忌不能不承認這名字實在起得不錯,可是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帶走動,只要聽見過這名字,就會嚇一跳。
胡矮子又道:“別人怕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紅道:“我本來就不要男人怕我,我只要男人喜歡我。”
她向胡矮子拋了個媚眼:“不管怎么樣,你也不能不算是個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剛才說誰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紅道:“當然是說你。”
胡矮子道:“我幾時偷看過別人洗澡,我偷看過誰洗澡?”
一丈紅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機會你就會看。”
她格格地笑著道:“你不但偷看過別人,連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來:“放你的屁。”
他跳起來總算比一丈紅高了些:“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絕不會去看你。”
一丈紅道:“我就算讓你看,也沒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動:“因為你最多也只不過看到我的肚臍眼而已。”
無忌實在很想笑,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簡直好像是天生的對頭克星,無論誰看見他們,都會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臉上的表情,就沒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臉已經漲成紫紅色,頭發也好像要一根根豎起來,本來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現在好像忽然長高了一尺。
這個人長得雖然貌不驚人,一身氣功卻實在練得很驚人。現在他顯然已運足了氣,準備要找一丈紅拼命了。
這一擊出手,必定非同小可,連無忌都不禁有點替一丈紅擔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紅。
他打的是老孔。
無忌怔住。
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紅氣成這樣子的,他打的卻是別人。
這是不是因為他惹不起一丈紅,所以只好拿別人來出氣?
不管怎么樣,老孔是絕對挨不住這一拳的。
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條命。
無忌已經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忽然間人影一閃,已經有個人擋在老孔面前。
大小姐的隨從 胡矮子這一拳氣力已放盡,已經沒法子再收回去,只聽“卜”的一聲響,這一拳已著著實實打在這個人肚子上,聽聲響卻好像打到了一塊硝過的牛皮。
這個人硬碰硬挨了一拳,居然還是面不變色,連眼睛都沒有眨。
可是他的臉色本來就已經很可怕,就好像他身上穿著一件藍布長衫一樣,已經洗得發白,白中透藍,藍中透青。
他的肩極寬,臂極長,可是全身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這件又長又大的藍布衫穿在他身上,就好像空空蕩蕩的掛在一個衣架上。
像這么樣一個人,怎么能挨得住胡矮子那一拳?不是親眼看見的人,實在很難相信。
胡矮子一拳擊出,倒退了三步,抬起頭,才看見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胡矮子的表情卻很絕,好像很想對他笑—笑,卻又笑不出,明明笑不出,卻又偏偏想拼命擠出一點笑容來。
一丈紅卻已笑得彎下了腰。
無論誰都看出她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不懷好意。
胡矮子總算也笑出來了,干笑道:“幸好我這一拳打的是你。”
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
胡矮子立刻拼命搖頭,道:“我發誓,絕沒有這種意思。”
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誰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鐵金剛,我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簡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長得雖然比誰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氣比誰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見這個人就變了,居然變得很會拍馬屁。
金老大卻還是板著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松了口氣,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只會挨揍,不會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拼命搖頭,道:“不是,我絕不是這意思。”
一丈紅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說,金老大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會在乎的,更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今天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金老大冷笑道:“現在你總該明白,她究竟還是幫著你的。”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咳嗽聲,一個人嘆著氣道:“夜深露重,風又這么大,你們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為什么偏偏還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場,病死為止。”
這人說話尖聲細氣,說兩句,咳嗽幾聲,一口氣好像隨時都可以接不上來似的,顯然是個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輕。
可是一聽見這人說話,連金老大的態度都變了,變得很謙和有禮,道:“這屋子里還算暖和,你快請進來。”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像我這種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絕不進去的。”
胡矮子搶著道:“我們的架已經吵完了。”
這病人道:“還有沒有別的人準備要吵架?”
胡矮子道:“沒有了。”
這病人終于唉聲嘆氣的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天氣已經很暖,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皮袍子,居然還是冷得臉色發青,一面咳嗽,一面還在流鼻涕。
其實他年紀還不太大,卻已老病侵身,像是個行將就木的人。
他看起來簡直全身都是毛病,別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擺平。
但是別人卻偏偏對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張椅請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來的時候,才陪著笑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好一點了?”
這病人板著臉道:“我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被你們氣死。”
金老大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來?”
這病人嘆了口氣,從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大小姐要來找的人。”
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無忌,忽然道:“你過來。”
無忌就走了過去。
他覺得這些人都很有趣。
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說出句很絕的話。
他居然命令無忌:“把你的舌頭伸出來給我看看。”
無忌從小就不是個難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歡看他。可是從來也沒有人要看他的舌頭的,他的舌頭也沒有被人看過。
他不想惹麻煩,可是也不想被人當做笑話。
他沒有伸出舌頭來。
一丈紅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頭。”
一丈紅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頭伸出來讓他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
一丈紅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讓他們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臉,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讓他們看看我的屁股。”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她說的這些部份,確實都值得一看。
一丈紅笑道:“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實在想不通他為什么要看我的舌頭。”
無忌道:“現在你想通了?”
一丈紅道:“那時候我想不通,只因為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可是現在……”
她媚笑著,又道:“現在隨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給他看。”
無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問道:“他是誰?”
一丈紅道:“他就是當今江湖中的四大神醫之一‘泥菩薩’病大夫。”
無忌笑了。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滿天下的神醫。
他覺得“泥菩薩”這個外號起得實在不錯。
一丈紅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雖然難保,可是別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別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懶得看的。”
一丈紅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這里來。”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體,絕不能冒一點風險。”
一丈紅道:“所以我們要先來看看,這地方是不是有危險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為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會傳給大小姐。”
一丈紅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頭來,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無忌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大小姐的派頭實在不小。”
病大夫也嘆了口氣,道:“她的派頭若是小了,像我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會替她做事?”
無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現在你已經用不著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看了。”
病大夫道:“因為你的病我已經看出來了。”
無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還不輕。”
無忌道:“什么病?”
病大夫道:“心病。”
無忌笑了,臉上雖然在笑,心里卻在暗暗地吃驚。
他的心里確實有病,病得確實不輕,可是從來也沒有人看出來過。
病大夫說道:“你的臉上已有病象,顯見得心火郁紅,肝火也很盛,想必是因為心里有件事不能解決,只不過你一直都在勉強抑制,所以,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這位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居然真的有點道行,連無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這種病是絕不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來,道:“我呢?你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著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說道:“酒鬼通常都只有兩種病。”
老孔道:“哪兩種?”
病大夫道:“窮病與懶病。”
他接著道:“這兩種病雖然無藥可治,幸好也不會傳給別人。”
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病大夫道:“現在還不行。”
老孔道:“為什么?”
病大夫道:“因為我還在這里。”
他又嘆了口氣:“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種都會傳給別人的。”
老孔也輕嘆了口氣,說道:“你既然會替別人治病,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絕不能治。”
老孔道:“為什么?”
病大夫道:“因為我的病一治好,我這個人就要死了。”
這是什么道理?
老孔不懂,無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問:“為什么?”
病大夫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剛才看我是不是有點不順眼?”
無忌不否認。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討厭我,卻絕不會對我無禮的。”
他自己解釋:“因為我全身都是病,隨便誰只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沒有光彩,而且很丟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別人對我就不會這么客氣了,以前我得罪過的人,一定也會來找我的麻煩,我怎么受得了?”
他搖著頭,嘆著氣,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萬不能治好的。”
無忌忽然發覺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薩其實也很有趣。
這些人好像都不是惡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當然是那位大小姐。無忌道:“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可以來了?”
金老大道:“現在還不行。”
金老大道:“因為我還要讓你明白一件事。”
無忌道:“什么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無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臉。”
無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這張臉上有什么值得讓人看的地方。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臉色是不是跟別人有點不同?”
這一點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臉色確實很奇怪。
他的臉看來好像是藍的,就像是塊已經快洗得發白的藍布。
金老大道:“其實我的臉色本來跟別人也沒什么不同。”
無忌問道:“現在,怎么變成這樣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別人打出來的。”
無忌道:“你常挨別人打?”
金老大道:“這十年來,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月就要挨一兩次。”
無忌道:“別人打你的時候,你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無忌道:“別人打你,你為什么不躲開?”
金老大道:“因為我不想躲。”
無忌道:“難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則又有誰能打得到我?”
別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連躲都不躲。
這是什么道理?
無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問:“為什么?”
金老大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出我的是些什么人?”
無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讓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就好像他的臉色一樣。
他忽然將這件藍布長衫脫了下來。
他這人長得本來就不好看,脫了衣服之后更難看。
他的肩特別寬,骨架特別大,衣服一脫下,只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
可是無忌卻不能不承認,他這張皮上確實有很多值得讓人看的地方,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處都是傷痕。
各式各樣的傷痕,刀傷、劍傷、槍傷、拳傷、掌傷、外傷、內傷、青腫、瘀血、暗器傷……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傷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個傷痕旁邊,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無忌的眼力一向不錯,每個字都能看得相當清楚。
在一個暗赤色的掌印旁邊,刺著的字是: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運。
今年是乙巳,這個掌印已經是一年前留下來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著這掌印,問無忌:“你知道這是什么掌力?”
“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這個崔天運是誰?”
“我知道。”無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運外,好像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將‘朱砂掌’練得這么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許只因為近年練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這種掌力練起來十分艱苦,用起來卻沒有太大的實效。
江湖中的后起之秀們已將之歸納為“笨功夫”一類,所以近年來已漸漸落伍。
因為這種掌力打在人身上雖然可以致命,但是誰也不會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里,等著對方運氣作勢,一掌拍過來的。
只有金老大卻好像是例外。
無忌道:“能夠挨得起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沒有幾個”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后,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無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還是沒有閃避?”
金老大道:“沒有。”
金老大道:“因為我挨了他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釋:“崔天運的武功不弱,我若以招式的變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后才能分得出高下勝負。”
無忌道:“也許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勝負。”
金老大道:“我哪有這么大的閑工夫跟他纏斗!”
無忌道:“所以你就拼著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勝負。”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這一掌,雖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卻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淡淡地接著道:“從那次之后,無論他在什么地方看見我,都會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過來跟打一聲招呼。”
一丈紅笑道:“我早就說過,金老大揍人的功夫雖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卻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無雙,武林第一。”
無忌道:“要學揍人,先學挨揍,只可惜要練成這種功夫并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來能練成這種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這當然也是種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種功夫。
可是誰也不能說這種功夫沒有用。
金老大道:“鐵砂掌、朱砂掌、金絲錦掌、開碑手、內家小天星,什么樣的掌力我都挨過,可是對方吃的苦頭也絕不比我小。”
無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來還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金老大道:“確實不多!”
一丈紅笑道:“無論誰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過能落得個兩敗懼傷,這種架你愿不愿打?”
無忌立刻搖頭,忽然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
一丈紅道:“誰?”
無忌道:“二十年前,關外出了個‘大力金剛神’,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已經刀槍不入了。”
一丈紅道:“你也知道這個人?”
無忌道:“我聽別人形容過他。”
一丈紅道:“別人是怎么說的?”
無忌道:“別人都說他長得樣子和廟里的金剛差不多。”
一丈紅道:“所以你想不到這位大力金剛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來,我也想不到的,這十年來,他最少已經瘦了一兩百斤。”
無忌道:“我已計算過,他受到的內傷外傷加起來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傷都不輕。”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像這樣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現在恐怕就已是個死人了,他怎么會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這十年來也從來沒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點便宜。”
他忽然也嘆了口氣:“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無忌道:“誰?”
金老大指著胸膛上一道劍痕,道:“你看。”
這劍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離他的心脈要害還不到一寸。
劍痕旁也用刺青刺著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無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劍法相當不錯。”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劍法究竟有多高,你還是想不到的。”
一丈紅忽然也嘆了口氣,道:“沒有親眼看見過的人,實在很難想得到。”
金老大道:“當代的劍客名家,我會過的也不少,海南、點蒼、昆侖、崆峒、巴山、武當,這幾大劍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領教過。”
無忌道:“他們的劍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們的劍法和唐大公子比起來,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光。”
他指著心上的劍痕:“他刺了我這一劍,我根本完全沒有還手的余地,他這一劍本來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劍下也無話可說。”
無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劍下—向無情,這次為什么放過了你。”
金老大道:“因為他的無情,對付的都是無情的人。”
一丈紅道:“金老大面冷心熱,出手從未致人于死。”
金老大道:“但是為了唐大公子,我卻隨時都會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著無忌,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紅道:“他的意思就是說,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對大小姐客氣些,千萬不能有一點粗暴無禮的樣子。”
無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個粗暴無禮的人?”
一丈紅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極了:“你外表看來雖然冷冷冰冰,其實卻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無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紅媚笑道:“我當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小姑娘。”
無忌沒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緊了拳,好像已準備一拳往他肚子打過來。
他不是金老大,也沒有練過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那一類功夫。
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看樣子金老大這次也絕不會搶在他面前,替他挨這一拳的。
幸好就在這時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來了。”
無忌一直在盼望著她來,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個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個什么樣的人。
他相信現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連那么驕傲的唐大公子都會為她傾倒。
一個真正的美人,本來就是男人們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不例外。
現在這位大小姐終于來了。
現在無忌終于看見了她。
可是現在無忌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見到她。
他寧愿去砍三百擔柴,挑六百擔水,甚至寧愿去陪一個比唐缺還胖十倍的大母豬躺在爛泥里睡一覺,也不愿見到她。
如果有人能讓他不要見到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
可是他并沒有瘋,也沒有毛病。他是為了什么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里充滿了一種淡淡的香氣,仿佛是蓮花,卻比蓮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來,就帶來了一屋子香氣。
她的人也比蓮花更甜美。
在這些人心目中,她不僅是個大小姐,簡直就是位公主。
雖然每個人都很喜歡她,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敢褻瀆她。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她年輕、美麗、尊貴、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錦。
也不知有多少個像她這么大年紀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羨慕她。
她應該很快樂。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么,這些日子,她眉目間仿佛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郁。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憂郁,是因為她心里有個解不開的結。
她心里還有個忘不了的人。
這個人偏偏又距離她那么遙遠,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干山萬水。
現在夜已很深,一個像她這樣的大小姐,本來已經應該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著。
她太寂寞,總希望能找點事做。
到了這里來之后,除了雙喜外,她幾乎連一個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沒有。
她從來都沒有把雙喜當做一個丫環。
雙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絕不能被人欺負的。
所以她來了。
雙喜用一只手拉著她的衣角,用另外一只手指著無忌!
“就是他!”
這里的人明明都知道雙喜是大小姐身旁最親近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敢欺負她。
“我知道他為什么要我到這里來,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面的話,雙喜雖然沒法子說出口來,可是每個人心里都明白。
連大小姐心里都很明白。
所以她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好的給這個人一個教訓。
可是等她看見了這個人之后,她卻好像呆住了。
無忌也呆住了。
因為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位大小姐就是那個隨時隨地都在找他的麻煩,隨時隨地都會突然暈過去的連一蓮。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憐憐。
連一蓮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兒!
她當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心要殺她父親的趙無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追到和風山莊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過了他,就因為已經發現她是上官刃的女兒,所以他才會叫人連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這些事無忌現在當然想通了。
他還沒有逃出去,是因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現在只要她說一句話,他就會死在唐家堡,必死無疑。
憐憐什么話都沒有說。
無忌能說什么?
憐憐一直都在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瞪著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這是不是因為她又瘦了?
她是為什么瘦的?又是為了誰消瘦?
無忌還在看著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從她眼睛里的表情中,看出她準備怎么對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里的表情太復雜,非但無忌看不出,連她自己都不了解。
雙喜也沒有再說話了。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已經有十八九歲,懂得的事已經不少。
她已經看出她的大小姐和這個男人之間,好像有點不對。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
她也說不出來,——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說出來。
所以她也只有閉上嘴。
每個人都閉上了嘴,這屋子里的人絕沒有一個是笨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為什么連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
無忌正在奇怪,每個人都正在覺得奇怪的時候,她忽然說出了一句話。
走到門口,她忽然回過頭,看著無忌,輕輕地說出了四個字。
她說:“你跟我來。”
她要無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無忌沒有問,也不能問。
就算他明知她要帶他上絞架,下油鍋,他也只有跟她去。
他已別無選擇。
花園里黑暗而安靜。
憐憐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她一直都沒有回頭。
無忌也走得很慢,跟她總是保持著一段相當的距離。
她的背影看來苗條而纖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會倒下去,永遠倒下去,這里就再也沒有人會說出他的秘密。
有幾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控制住自己,因為他絕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紅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監視著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經不是容易對付的。
一丈紅無疑也是個極可怕的對手,只看她那柔軟而靈活的眼睛,修長結實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極靈敏。
女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為她們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堅強,而且一定要有幾招特別厲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雖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內蘊,想必有一身極精深的內功。
金老大當然更可怕。
他身經百戰,也不知會過多少武林高手,不說別的,就只這種從無數次出生入死的艱苦戰役中得到的經驗,已經沒有人能比得上。
要對付這四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除了他們之外,還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著她,保護她。
如果她死在無忌手里,無忌還能活多久?
他怎么能輕舉妄動?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無忌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來殺我父親的,我會把她帶到哪里去?
這答案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因為現在她也別無選擇的余地。
她只有帶著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離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卻偏偏不能停下來。
憐憐忽然停了下來,停在一個小小的月門外,門里有個幽雅而安靜的小院。
她終于回過頭。
但是她并沒有看無忌一眼,只是面對著黑暗,輕輕地說:“這個人是我以前就認識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靜靜的聊聊天,不管有誰來打擾我們,我都會非常非常不高興的。”
誰也不敢讓大小姐不高興,誰也不會闖進去打擾他們的。
可是她為什么要跟無忌單獨相處?她究竟有什么話要對他說?
她準備用什么法子對付他?
如果一個人已經走上絕路,不管別人要用什么法子對付他,都沒什么分別了。
院子里有個小小的蓮池。
荷花雖然還沒有開,風中卻充滿了蓮葉的清香。
風從窗外吹進來,燭火在搖曳。
窗子是開著的。
窗下有張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這張椅子上,看著窗外的蓮池發呆。
現在她卻沒有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反而招呼無忌:“坐。”
無忌坐下。
既然已經到了這里,是站著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沒什么分別。
對面還有扇窗子,憐憐站在窗子下,背對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道:“四月已經過去了,荷花又要開了。”
無忌沒有開口,也沒法子開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過了多久,憐憐終于回過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無忌也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知道。”
憐憐道:“我也知道,你是為什么來的。”
無忌道:“你應該知道。”
他不再否認,“我是來殺上官刃的。”
憐憐道:“我想現在你也應該知道,你要殺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無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讓別人來殺自己的父親。”
憐憐道:“絕沒有。”
無忌道:“現在,你準備怎么樣對付我?”
憐憐沉默著,忽然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
無忌道:“你怎么會不知道?”
憐憐道:“因為,你這么樣做并沒有錯。”
憐憐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殺了我父親,我也會殺了他的。”
無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憐憐道:“如果你要殺的是別人,我一定會用盡所有的力量幫助你!”
無忌道:“只可惜我要殺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他淡淡地接著道:“所以不管你準備怎么對付我,我都不會恨你,因為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同樣做的。”
憐憐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就因為我是他的女兒,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殺死了你的父親。”
憐憐道:“他一向是個非常正直的人,有時雖然冷酷無情,卻絕對正直,我實在沒法子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憐憐道:“所以我一定要親自到和風山莊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別有隱情。”
無忌道:“現在你已經去過了。”
憐憐黯然道:“我甚至還偷偷地到你父親的書房里去過,站在你父親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痛苦和悲傷,“那時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無人聲,就跟現在一樣,我一個人站在那里,在心里問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來殺我的父親報仇,我應該怎么辦?”
這是個死結。
憐憐黯然嘆息,道:“因為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著道:“如果我已經死了,哪里還會有現在這種煩惱痛苦?”
無忌道:“現在你還是不該有什么煩惱,這件事并不難解決。”
憐憐道:“哦!”
無忌道:“現在我如果能殺你,還是一定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我相信。”
無忌道:“剛才在花園里,我至少已有三次會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么不動手?”
無忌道:“因為我雖殺了你,我也絕對沒法子活著離開這里。”
憐憐承認。
無忌道:“我既然要殺你,你當然也可以殺我,這本來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憐憐說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歸于盡。”
無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間并沒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沒有關系,我為什么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來還是很鎮靜:“我這次來,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現在我已盡了力,雖然沒有成功,我死而無怨。”
憐憐看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無忌道:“是。”
憐憐又輕輕嘆息道:“—個人只要能死而無怨,死得問心無愧,死又何妨?”
無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憐憐道:“我常常聽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認為,死是件很困難的事。”
無忌道:“那的確不太容易。”
憐憐道:“可是我現在已經明白,有時候活著反而比死更困難得多。”
無忌也不禁長嘆,道:“有時的確如此。”
憐憐道:“所以一個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時候,就不如還是讓他死了的好。”
無忌道:“是的。”
墻上掛著一柄劍,一柄三尺七寸長的烏鞘劍。
憐憐摘下了這柄劍“嗆”的一聲,拔劍出鞘,劍鋒寒如秋水。
她忽然將這柄劍交給了無忌,她的態度冷靜而鎮定。
她忽然說:“你殺了我吧!”
別無選擇 劍是真實的。
當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劍柄時,那種感覺也是真實的。
對一個學劍的人來說,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感覺更真實。
無忌是學劍的人。
現在他手里已經握住了這柄劍,但是這次他心里卻沒有這種真實的感覺。
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實的事。
憐憐凝視著他,一個宇一個字慢慢地說:“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殺了我。”
無忌忍不住要問:“為什么?”
憐憐道:“因為我父親已經殺了你父親,我絕不能再傷害你。”她又補充:“我父親已經錯了,我絕不能再錯。”
無忌還是不能了解。
憐憐道:“我若不死,你就難免要死在我手里,因為我絕不會讓你去傷害我父親。”
無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樣?又能解決什么事?”
憐憐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親才能活下去。”
無忌又問:“為什么?”
憐憐道:“因為我死了之后,就沒有別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們絕對想不到你會殺我的,所以你殺了我之后就趕快走,他們絕不會阻攔你,現在你的秘密既然還沒有被揭穿,要離開唐家堡還不難!”
如果現在他立刻就走,的確還有機會逃出去。
憐憐道:“可是你殺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趕快走,絕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沒法子再去找我父親了。”
她又笑了笑:“何況,你殺了我之后,心里多少總難免有點難受,我們兩家的仇恨,說不定也會因此而漸漸沖淡。我自己當然也死得問心無愧,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用這法子解決。”
這件事本來就是個死結,只有用“死”才能解得開。
無忌如果死了,這個結,也同樣能解開。
她為什么不讓無忌死?
她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愿傷害無忌?為的是什么?
無忌就算是個不折不扣,無可救藥的呆子,也應該明了她這種情感。
無忌就算真的是個冷酷無情,心腸如鐵的人,對這種情感也應該感激。
只可惜現在他根本沒有資格被別人感動,根本沒有資格擁有情感。
因為他這個人根本已不屬他自己。
自從他父親慘死之后,他就已經將自己出賣給一個惡魔——一個名字叫“仇恨”的惡魔。
這個惡魔在人間已橫行多年,已不知奴役過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風。
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蒼白的臉,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任性活潑的女孩子。
無忌忽然道:“你是個笨蛋。”
他絕不讓自己臉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會想得出這種笨法子!”
憐憐自己也承認。
這法子的確很笨,但卻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種法子。
無忌道:“笨蛋都該死,我的確應該殺了你的。”
憐憐道:“你為什么還不出手?”
殺人的劍已經在手里,應該殺的人已經在面前。
無忌為什么還不出手?
只有一種理由解釋,但是這個理由他既不愿承認,也不愿說出來。
有人替他說了出來。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冷冷道:“他還不出手,只因為他也是個笨蛋。”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無忌回過頭時上官刃已經在他眼前。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上官刃的臉上也同樣沒有任何表情。
他們雖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們至少有一點相同之處。
他們都不配擁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卻無疑是最后一次。
無忌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機會。
上蒼對他總算不薄,又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絕不能再有任何顧忌,絕不能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這次機會放過。
同情,憐憫,仁怨……這些高貴的情感,他都得遠遠拋開。
為了復仇,他只有不擇手段。
劍光一閃,劍尖已到了上官憐憐的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著他,冷冷的看著他手里的劍,連眼睛都沒有眨。
無忌冷笑,道:“你真的以為我不敢殺她?”
上官刃道:“你當然不敢!”
上官刃道:“因為你要殺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殺了她,就再也不會有機會殺我!”
趙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看得的確很準。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沒法子用她來要挾我,我也絕不是個會受人要挾的人。”
無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絕不會輕易放了她的。”
無忌道:“我絕不會。”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讓你用她來跟我做個交易。”
無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無忌道:“什么樣的機會?”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機會。”
無忌道:“這交易聽來倒不壞。”
上官刃道:“我保證你絕對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顧了。”
無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說的話算數?”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無忌道:“只可惜現在我好像沒什么選擇的余地。”
上官刃道:“一點也不錯。”
無忌盯著他,心里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別無選擇?”
答案幾乎是絕對肯定的。
他的父親就因為信任這個人,所以才會死在這個人手里。
只要他還有一點選擇的余地,他絕不會信任這個人。
可惜他沒有。
窗外有風,閃動的燈光,照著憐憐的臉,森寒的劍光也照著她的臉。
她的臉色忽然變成一種仿佛透明般的慘白色。
她不能眼看著無忌再受他父親欺騙,她不能讓無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著他的父親死在別人劍下。
可惜她偏偏無能為力。
無忌手里的劍鋒,距離她的咽喉仿佛漸漸遠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劍鋒。鮮血涌出,她倒了下去。
——這是個死結,只有“死”才能解得開!
她也已別無選擇的余地。
寶劍雙鋒 別無選擇!無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不是生離,不是死別,不是失望,不是挫敗。
絕不是。
人生中最悲慘的境界,就是到了這種無可奈何,別無選擇的時候。
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種多么可怕的痛苦。
無忌了解。
看到憐憐自己將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劍鋒,看到鮮血從憐憐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樣覺得一陣刺痛,仿佛也同樣被人刺了一劍。
這一劍沒有刺在他的咽喉上,這一劍刺到了他心底深處。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親放了趙無忌?還是在求無忌放了她的父親?誰也不知道。
但是這句話的力量,卻遠比世上任何一柄寶劍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換回這兩人心里的仁愛與寬恕。
對她來說,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讓他們知道,生死之間,并不如他們想象中那么嚴重。
在這一瞬間,無忌整個人都已被她這種偉大的情感所震懾。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連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記。
在這一瞬間上官刃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還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等他從這陣震懾中驚醒時,他忽然發現自己夢想中的機會赫然就在眼前。
憐憐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沖過來,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對無忌。
他的背寬闊,無論誰一劍刺過去,都絕對不會錯過。
年輕人都喜歡做夢,各式各樣的美夢。
無忌還年輕。
在他做過的最美好的一個美夢里,就看見過這樣的情況。
——他的手里有劍,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等著他一劍刺下去。
可是這個夢境實在太荒唐——美麗的夢總難免有些荒唐。
他從來也沒有期望這夢境有實現的時候,想不到現在夢競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對著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劍,這種機會他怎么能錯過?怎么會錯過?
他所受過的苦難,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絕不容他將這機會錯過。
劍光一閃,劍已出手。
奇怪的是,這一劍并沒有刺下去。
幸好這一劍沒有刺下去。
幸好上蒼對他總算不薄,沒有讓他將這一劍真的刺下去。
憐憐咽喉上的血漬仍未干。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為這原因。
司空曉風曾經交給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殺上官刃之前,將這只老虎還給上官刃。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為了這原因。
他一向是個很守信的人,他已答應過司空曉風,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根本已忘了這件事。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只因為他是趙無忌。
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趙無忌變成了現在這么樣一個人。
同樣的,也不知有多少種原因,才使得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雖然是佛堂的禪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別的事也都是這樣子的。
這一劍雖然沒有刺下去,劍鋒距離上官刃左頸的大血管卻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當然可以感覺到這種貶人肌膚的森寒劍氣。
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
無忌握緊劍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盡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憐憐,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要讓你看清楚我是誰。”
上官刃沒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從你十歲時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又何必再看。”
無忌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上官刃道:“從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誰。”
他忽然長嘆息了一聲:“趙無忌,你根本不該來的。”
無忌臉色變了。
如果上官刃那時就已知道他是誰,為什么不將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絕去想這個問題。
他根本拒絕相信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為你真的能騙過我們,你就錯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聲音冰冷:“現在你本該已經死過四次。”
無忌在冷笑。
他還是拒絕相信,上官刃無論說什么,他都拒絕相信。
上官刃道:“你說你叫李玉堂,是績溪溪頭村的人,那一次,你本來已經死定了。”
上官刃道:“你還沒有死,只因為派去調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買,替你隱瞞了實情。”
無忌忍不住問:“是誰收買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個還不想讓你死的人。”
這件事正是無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認,這一次的確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這里來,居然就敢孤身涉險,夜探唐家堡。”
他的聲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將唐家堡看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那一次他本來也已經死定了。
他沒有死,只因為有人替他引開了埋伏——一個還不想讓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殺了小寶,你也死定了。”
無忌又忍不住問:“為什么?”
上官刃道:“因為你絕不會殺他的,你一定會想法讓他脫身,因為你已經知道他是大風堂潛伏在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著道:“但是你不殺他;你就必死無疑。”
無忌道:“難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殺小寶,就是在試探你,他遠比你想象中厲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厲害得多。”
無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為他會跟你同仇敵愾,對付唐家堡,其實他已經準備把你出賣給另一個人,因為對他來說,那個人遠比你有用。”
無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這件事,又替我殺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錯。”
無忌問道:“小寶也是被這個人殺了的?”
上官刃道:“是。”
無忌道:“那個不想讓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過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無忌忽然閉上了嘴。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要問的,至少他應該問。
——這個人究竟是誰?
——上官刃怎么會知道這些事的?
他沒有問。
其實他根本不必問,就已應該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他拒絕相信,拒絕承認。
不管怎樣,他都一定要殺了上官刃!
他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他絕不能因任何理由改變他的決心!
只可惜他畢竟是個人,是個有思想的人,有很多事,他可以不問,卻不能不去想。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手中的劍也在抖,因為他畢竟還是想到了那可怕的問題。
——難道那個救過他四次的人就是上官刃?
可是上官刃為什么要救他?
他想不出一點理由。
劍光閃動,他不能不在心里問自己。
——劍有雙鋒,這件事是不是也有正反兩面?
白玉老虎的秘密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兩面的。除了“正義”外,幾乎每件事都有。
這件事無忌所看到的一面是;上官刃謀殺了他的父親,背叛了大風堂,不忠不義,罪無可恕。
這都是事實,鐵證如山,沒有人能推翻,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怎么還會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過他?不管上官刃是為了什么救他都一樣。
他還是要殺這個人!
但是就在他已決心下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將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上官刃!
——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隨時隨地都將這只白玉老虎帶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來。
現在他已將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著劍。
——不管怎樣,先殺了上官刃再說。
——不管怎么樣,都得先將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上官刃!
他心里充滿了沖突和矛盾,他的兩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間“波”的一聲響,他竟將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這只外表看來堅實細密的白玉老虎,競像是一些外表看來溫良如玉的君子一樣,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著的不是偽善和罪惡,而是一卷紙,一個秘密。
一個驚人的秘密。
一個足以改變很多很多人命運的秘密,也改變了趙無忌的一生。
寶劍有雙鋒,一枚銅錢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現在無忌終于看到了這件事的另外一面,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實。
白玉老虎中藏著的這張紙,是他父親的手筆,是趙簡臨死前親手寫出來的。
他寫出的絕對是個令人做夢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寫的當然絕對是事實。
這件事發生時,就是在一年前那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那時霹靂堂已經和蜀中唐家聯盟,勢力倍增,已經不是大風堂所能抗拒的。
那時,大風堂的情況已日漸衰敗,大風堂門下弟子的情緒也都很低落。
如果沒有奇跡出現,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發動攻擊,不出三個月,大風堂就要徹底被毀滅。
那時大風堂的堂主云飛揚云老爺子正在坐關,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風堂,這責任就落在趙簡,司空曉風,和上官刃三個人身上。
他們不能坐在那里等著奇跡出現。
他們更不能眼看著大風堂被毀滅。
奇跡既然不會出現,他們只有用“奇計”。
他們想起了春秋戰國時,那些英雄志士為了保全自己的家國所作的壯烈犧牲。
他們想起了聶政、荊坷、高漸離,和勾踐的故事。
這些人這中,有的為了刺殺暴君,不惜血濺五步,和對方同歸于盡,有的為了復國復仇,只能忍辱負重,臥薪嘗膽。
這些人所用的方式雖然不同,所作的犧牲卻同樣慘烈。
為了大風堂,他們也同樣不惜犧牲自己。
計劃就是這樣決定的。
要挽救大風堂的危機,必須先做到幾件事。
——阻延對方發動攻勢的日期,爭取時間加強自己的力量。
——隔離霹雷堂和唐家的聯結,收買對方的部下,造成對方內部的沖突。
——刺探對方內部的機密,找出對付唐家獨門毒藥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獨門解藥的配方。
——查出大風堂自己內部的奸細。
要做到這幾件事,就一定要潛入對方的內部,獲得對方的信任。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唐門和天下所有別的幫派都不同。
因為他們并不是一個因為利害關系而組成的幫派,而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親作為維系的力量,而且還有多年的歷史基礎。
要打進他們的內部絕不是件容易事,除非這個人能使他們絕對信任。
要獲得他們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們做幾件久已想去做,卻做不到的事,把一樣他們久已想得到,卻沒法子得到的東西帶去給他們。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于是司空曉風、上官刃、趙簡又想到另一個故事。
他們想到了樊于期樊將軍的頭。
趙簡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個人能把趙簡的頭顱送去,唐家也一定會很感激。
為了要讓聶政能有行刺的機會,樊將軍不惜犧牲自己的大好頭顱。
為了同樣的理由,趙簡也不惜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
最重要的問題是:誰把趙簡的頭顱送到唐家去?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遠比趙簡的死更大。
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一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組織,引刀成一快,趙簡的死已經有了代價。
這種事并不痛苦。
可是這個人卻要忍受天下的罵名,被天下英雄所不恥。
在真象還不能公開的時候,他一定要自認為叛徒。
這還不夠。
這個人不但要能忍辱負重,忍受各種試探和侮辱,還要沉著冷靜,機敏過人,才能獲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們的內部,絕不能被人看出一點破綻來,絕不能被任何人懷疑。
這個人所作的犧牲實在太大,所負擔的任務實在太重。
大風堂門下,有誰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個喜氣洋洋的黃道吉日,他們決定了這計劃。
——趙簡壯烈犧牲。
——上官刃潛入敵后。
——司空曉風坐鎮留守。
為了大風堂,二個人都同樣要有犧牲,只不過犧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們選擇在這個黃道吉日開始行動,只因為這一天是趙簡的獨生子趙無忌的吉期。
又有誰能想到,一個人竟會在自己兒子成婚的那一天做這種事?
為了要獲取唐家的信任,他們實在已經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絕”了。
他們還替這次行動計劃取了一個秘密的代號。
白玉老虎!
這計劃當然是絕對機密。
參與這計劃的,只有他們三個人,他們決定連無忌都要瞞住。
上官刃殺了趙簡,趙簡的兒子如果不去找他復仇,是不是會引人懷疑?
所以他們絕不能讓無忌知道這秘密。他們要無忌去找上官刃復仇。
到必要時,甚至連無忌都可以犧牲。
但是上官刃卻絕不能死!至少在任務還未完成之前,絕不能死!
所以他們又考慮到一點。
萬—無忌真的能排除萬難,潛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殺上官刃的機會,那怎么辦?
唯一的辦法是,讓無忌知道這種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關頭,還是不能讓他知道。
所以趙簡臨死前,就將這秘密留在這只白玉老虎里。
所以無忌臨行前,司空曉風就把這只白玉老虎交給了他。現在無忌才明白,司空曉風為什么會將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還重。
活下去 現在這只白玉老虎已經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務已完成,它的犧牲已經得到了代價。
無忌得到的是什么?
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已不能復生。
他的家也被毀了,兄妹親人離散,生離隨時都可能變為死別。
他未來的妻子現在很可能已在別人的懷抱中。
以前這一切他還可以忍受,因為他覺得他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這秘密,他的一切犧牲卻反而變得很可笑。
他幾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來,把心肝五臟全都笑出來,再用雙腳踏爛,用劍割碎,用火燒成灰,再灑到陰溝里去喂狗,讓趙無忌這個人徹底被消滅,生生世世永遠不再存在。
只有這么樣,他的痛苦才會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為他已經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經存在了。
這事實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變!
他的手里還握著劍。
他要殺人的還在他劍下。
可要殺的這個人,卻是曾經救過他四次性命的人。
這個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這個人明明是個不仁不義的無恥叛徒,卻偏偏又是個忍辱負重,一身肩負著大風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壯士。
他要殺這個人,本來是為了替他父親報仇,可是現在他若殺了這個人,他父親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他本來不惜一切犧牲,不擇任何手段,都要殺了這個人。
但是他現在他就算被千刀萬剮,也絕不能傷害這個人的毫發。
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這種痛苦和矛盾,有誰曾經歷過?有誰能想象得到?
劍仍在無忌手里,但劍上已無殺氣!
一柄劍上若是沒有殺氣,就已不能再威脅任何人。
上官刃雖仍在劍下,但是已轉過身。
他知道這柄劍已不能傷人。“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別人,也許你已經殺了我。”
上官刃道:“你不殺我,只因為你是趙無忌,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你都有理智,因為你已受過太多苦難,太多折磨,你已經跟別人不同了。”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絕不能殺我,我絕不能死。”
無忌道:“我絕不能殺你?你絕不能死?”
他雖然在回應著上官刃的話,可是他自己在說什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雖然發出了聲音,可是他的聲音連他自己聽來都很遙遠,就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上官刃道:“因為你認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脫,因為你以為你可以死。”
無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絕不能!”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為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忌道:“什么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護我,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保護我。”
無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護他,這實在是件很可笑的事。
至少他自己覺得自已仿佛是在笑,別人卻覺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殺我,是為了要替你父親復仇,是為了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為了要讓你父親死能暝目。”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親的死就變成全無代價了。”
無忌道:“所以我不能殺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殺我,也不能讓我死在別人手里。”
無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盡到一個做人子的責任,你就要保護我,像你以前要殺我那樣盡力保護我,讓你父親死能暝目。”
無忌沒有再開口。
因為他已忽然清醒,被這種來自極強烈的矛盾中所產生的刺激所驚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還有個人也要你保護。”
他在看著他的女兒:“你也不能讓她因你而死,否則你也將遺恨終生。”
憐憐還沒有死,她傷口上的血已凝結,她的父親已在她傷口上抹了藥。
每個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種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救傷止血金創藥,而且一定都會時常帶在身邊。
上官刃也不例外。
無忌轉過頭,看著她,仿佛同時也看到了風娘和千千的影子。她們也同樣隨時都可能因他而死,為他而死。
她們都不能死,因為她們都是無辜的。
現在白玉老虎雖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這計劃卻一定要完成。
無忌忽然回頭,面對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絕不會死的。”
上官刃并沒有覺得意外,他對無忌本來就有信心。
無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聲音充滿決心,“不管怎么樣要活下去,我都一定會活下。”
上官刃道:“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