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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燕七與螞蟻

第二回燕七與螞蟻  有郭大路和王動這么樣兩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夠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么能再加上個燕七?

  燕七一個人做出來的事,已經比別人三百個加起來都要精彩,怎么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動?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你說這怎么得了。

  郭大路和王動并不是天天都窮,時時刻刻都窮的,偶爾他們也會有不窮的時候,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不窮,更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們的錢總是來得出乎意外,連他們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

  這也許因為他們花錢更花得莫名其妙。

  已經快秋天了,“富貴山莊”后園里的樹上,忽然結出了滿樹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來足足可以裝幾十簍,賣出去居然賣了二三十兩銀子。

  梨是自己從樹上長出來后,就有人來問價錢,自己從樹上摘走,從頭到尾都用不著他們出一分力,幫一點忙。

  這錢簡直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當然一定要慶祝慶祝。

  要慶祝,當然不能沒有酒,有了酒,當然更不能沒有肉。

  “穿威風,賭對沖,嫖成空”,只有“吃”最實惠,這是王動的原則,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躺著吃、睡著吃,吃得高興的時候,才坐起來,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下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張床簡直比廚房里的桌子還油膩,你無論往什么地方去隨手一摸,總會摸出一兩塊吃剩下的肉,三四根還沒啃完的肉骨頭。

  郭大路雖不是很愛干凈的人,但寧可睡地鋪,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動就樂得獨自享受一張床,這張床不但是他睡覺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廳、他的花園、他的飯桌。

  最妙的是,他還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對著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絕不會有半滴酒漏出來。

郭大路對他這手可佩服極了,自己也想學學,又有點猶疑,忍不住問道:“躺著喝酒也能喝得下去么廠  王動道:“當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會不會從鼻子里噴出來?”

  王動道:“絕不會,就算頭下腳上吊著喝,也不會從鼻子里噴出來。”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動道:“我試過。”

  郭大路笑了,道:“你連坐都懶得坐,怎么肯把自己吊起來?”

  王動道:“你若不信,為什么不自己試試?”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來,然后再將酒瓶對著嘴,慢慢的一口一口往肚子喝,剛喝了兩口,酒已從鼻子里噴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雙腳。

  燕七的腳也許和別人沒什么兩樣,但穿的一雙靴子卻特別極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極精致,上面還帶著花紋,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爺腳上穿的靴子,也毫不遜色。

  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這雙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也很華麗,而且很合身,但現在卻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簡直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頭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頂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腳卻很長。

  他的臉很秀氣,甚至有點像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酒窩;但不笑的時候,他的臉立刻就變得冷冰冰,臉色也白得發青,幾乎令人有點不敢親近。

  他的衣服本來好像是淡青色的,現在卻是一塊紅,一塊黃。

  黃的自然是泥,紅是的什么呢?

  難道是血?

  兩個人好好的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這么樣一個人闖了進來,無論誰都難免要嚇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動卻還是一個睡著、一個吊著,好像根本沒看到這個人似的。

  你走進一間屋子,若是看到一個人睡在床上喝酒,一個人倒吊著喝酒,只怕會以為自己走進了瘋人院,縱然沒有被嚇得奪門而逃,也難免頭皮發毛。

  但這人卻像是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就好像吊著喝酒本來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著喝酒才應該奇怪,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腳倒掛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個跟斗,把一雙腳也倒掛上屋梁,臉對著郭大路的臉,像是覺得這樣子才好說話。

  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郭大路又開始覺得這人有趣了,突然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燕七也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將酒瓶遞了過去,他存心想看看酒從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樣。

  誰知這人的技術比他強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氣將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發直,道:“你以前就這樣喝過酒?”

  燕七道:“喝過幾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我想試試這么樣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個人若連這種事都試過,他沒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還試過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說得出來的事,大概我全試過。”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別的事比倒吊著喝酒更難受的吧?”

  燕七道:“還有幾樣。”

  郭大路道:“還有?那么最難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難受的事就是被人釘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這種事你也試過?”

  燕七道:“試過的次數倒也不太多,只不過才兩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個跟斗從半空中跳下來,瞪著他。

  燕七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郭大路才嘆了口氣,道:“你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個怪物。”

  王動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大家都是怪物,否則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這里來,是為了想做強盜,你呢?”

  燕七道:“我卻不想做強盜,因為,我早就是強盜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忍不住笑道:“像你這樣的強盜,一定是笨強盜。”

  燕七道:“不是笨,只不過走了霉運。”

  郭大路道:“走了霉運?”

  燕七嘆了口氣,道:“若不是走霉運,怎么會闖到這里來。”

  郭大路道:“對了,你到這里來,究竟是想干什么的?”

  燕七道:“什么都不想干,只不過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為什么要躲?”

  燕七道:“因為又有人想把我釘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這次是什么人?”

  燕七道:“螞蟻。”

  郭大路張大了嘴,幾乎連下巴都掉了‘下來,道:“你……你說什么?”

  燕七道:“我說螞蟻。”

  郭大路道:“螞蟻?……”

  他忽然笑彎了腰,喘著氣道:“你若連螞蟻都怕,膽子可真不小。”

  燕七卻嘆了口氣,搖著頭道:“看來你簡直沒有在江湖中混過,居然連‘螞蟻’是什么都會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歲的時候,就知道螞蟻是什么了。”

  燕七道:“是什么?”

  郭大路道:“是一種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蟲。王動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隨時可以捉幾只來給你瞧瞧。”

  燕七道:“我說的不是這種螞蟻,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螞蟻是人?”

  燕七道:“是四個人,這四個人是螞蟻王,手下還有很多小螞蟻。”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這四個人一個叫金螞蟻,一個叫銀螞蟻,一個叫紅螞蟻,一個叫白螞蟻。”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紅螞蟻、白螞蟻,就應該有黑螞蟻才對。”

  燕七道:“本來的確有一個,現在卻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為什么要叫小螞蟻?”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號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號,至少也該取個威風堂皇點的名字,譬如叫什么‘插翅虎’嘍,‘金毛獅’嘍,什么外號都好取。為什么要叫螞蟻?”

  燕七道:“因為他們都長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越聽越不像話了,還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么可怕的?”

  燕七道:“這幾個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極了,世上比他們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們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連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們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為什么還要去惹他們?”

  燕七又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最近鬧窮,又走霉運,半個月里連輸了十五場,連鞋底都賣了,拿去還賭債……”

  郭大路叫了起來,道:“什么?你說你將鞋底賣了還賭賬?”

  燕七道:“不錯。”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賭賬?”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兩。”

  郭大路道:“你鞋底賣了多少?”

  燕七道:“兩只鞋底一共賣了一千三百兩。”

  他越說越不像話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聽聽他還有什么鬼話可說,拼命忍住笑道:“那就豈非還差六千七百兩?”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打別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強盜,為什么不去搶?”

  燕七正色道:“你以為我這個強盜是什么人都搶的嗎?”

  郭大路道:“你還挑人?”

  燕七道:“不但挑人,而且挑得很厲害,不是貪官我不搶,不是奸商也不搶,不是強盜更不搶,人不對不搶,地方不對也不搶。”

  郭大路道:“原來你這強盜還搶強盜?”

  燕七道:“不錯,這就叫黑吃黑。”

  郭大路道:“所以,你主意就打到那些螞蟻頭上去了。”

  燕七道:“對了,我碰巧知道那幾天他們做了票大買賣,所以就去問他們借一萬兩銀子。”

  郭大路道:“他們答應了沒有?”

  燕七道:“答應是答應了,卻有個條件。”

  郭大路道:“什么條件?”

  燕七道:“他們要我睡在棺材里,再埋到地下去呆兩天,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

  郭大路道:“這樣的事你豈非早就干過了么?”

  燕七道:“雖然干過,但那滋味卻實在不好受。”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沒有答應。”

  燕七道:“我答應了,因為什么債都可以欠,只有賭債是欠不得的。”

  郭大路道:“你答應了他們,卻又不肯認賬,所以他們才來追你?”

  燕七道:“一點也不錯。”

  郭大路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七道:“燕七。”

  郭大路道:“你還有六個哥哥姐姐?”

  燕七道:“沒有。”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是排行第七,為什么要叫燕七?”

  燕七道:“因為我已死過七次。”

  郭大路道:“若是再死一次,你豈非就要叫做燕八了?”

  燕七苦笑了笑,道:“燕七這名字蠻好,我不想再改了。”

  郭大路突然彎下腰,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指著他笑道:“你不是怪物,你不折不扣是個吹牛大王。”

  燕七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郭大路道:“連一個字都不信,你說的話簡直連三歲大的小孩子都不會相信。”

  燕七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就不打算說真話的,因為我早就知道謊話比真話更容易令人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說的若是真話,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聽一人道:“你爬吧。”

  這聲音又尖又細,聲音雖不大,卻刺得人的耳朵發麻。

  郭大路抬起頭,就看到一個人。

  這人就站在窗臺上,卻還沒有窗子高。

  窗子最多也不過只有三尺半。

  他身上穿著件金光閃閃的衣服,若不是臉上生著胡須,眼角有了皺紋,無論誰都會將他看成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你就是金螞蟻?”

  金螞蟻道:“不錯,所以我可以保證他說的全都是真話,一個字也不假。”

  郭大路又吐了口氣,苦笑道:“金螞蟻既然來了,銀螞蟻呢?”

  話未說完,窗子上就又出現了個人。

  這人總算比金螞蟻高些,但,最多也只不過高兩三寸。

  他身上穿著件銀光閃閃的衣服,臉上還戴著個銀面具,看來就像是個用白銀鑄成的小妖怪,實在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連郭大路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喃喃道:“看來紅螞蟻穿的一定是紅衣服。”

  只聽一人嬌笑道:“你猜對了。”

  笑聲又清脆,又嬌媚,這么好聽的笑聲無論誰都很少能聽到。只要聽到這種笑聲,就可以想像到笑的人一定很美。

  紅螞蟻的確很美。

  侏儒的身材本來一定不會長得很勻稱,但她卻是例外。

  她穿著件緊身的紅衣服,該細的地方絕不粗,該胖的地方絕不瘦,一張端端正正的瓜子臉,眉似遠山,目如春水,笑靨甜甜的,更濃得化不開,只要將她再放大一倍,就是個絕色的美人。

  若是真的將她放大了一倍,甚至連郭大路這種男人也許都不惜為她犯罪。

  縱然還沒有放大一倍,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得發直了。

  她那雙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著郭大路,媚笑道:“你這人的眼睛不老實。”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實人,從頭至腳都沒有一個地方老實的。”

  紅螞蟻格格笑道:“難道你是個色鬼?”

  郭大路道:“雖然不完全是,也差不了多少,只可惜……”

  紅螞蟻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道:“只可惜怎么樣?”

  郭大路道:“只可惜人不能縮小,否則我倒也想變成個黃螞蟻。”

  紅螞蟻咬著嘴唇,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你敢調戲我,膽子倒真不小,難道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么?”

  郭大路道:“你老公是誰?白螞蟻?……聽說白螞蟻會飛的。”

  紅螞蟻嬌笑著,道:“你又猜對了,真是個天才兒童。”

  銀鈴般的笑聲中,窗外忽然有樣東西飛了進來。

  這樣東西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人,輕飄飄的,就像是片淡淡的云,又像片白白的雪,輕飄飄地飛了進來,突然“呼”的從郭大路頭頂上飛過。

  郭大路只覺頭頂一涼,若不是躲得快,腦袋說不定已搬了家。

  只聽“呼”的一聲,這片東西又飛了回來。

  這當然不是人,人絕不會有這么可怕的輕功,,

  但他卻偏偏是個人,一個穿著雪白衣裳的人,袖子又寬又大,就像是兩只翅膀,人卻又瘦又小,長不滿三尺半,寬不及一尺,若是放在秤上稱一稱,絕不會比一只兔子重多少。

  若不是這么樣一個人,又怎么會練得成這么樣的輕功?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白螞蟻果然是會飛的。”

  燕七道:“白螞蟻輕功天下第一,紅螞蟻全身都是暗器,金螞蟻拳劍雙絕,銀螞蟻刀槍不入。我早就說過,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郭大路苦笑,道:“你要我現在就爬,還是等等再爬?”

  白螞蟻冷冷道:“最好現在就爬,爬出去,免得被人抬出去。”

  紅螞蟻吃吃笑道:“你看,我說他會吃醋的,現在你總也該相信了吧?”

  金螞蟻道:“我們的事與你無關,你的確還是爬出去的好。”

  郭大路道:“我不會爬,你最好先教教我。”

  紅螞蟻笑道:“看來我們只帶一口棺材來的確太少,應該帶三口來才對。”

  郭大路道:“你們連棺材都帶來了?真的要把他釘入棺材?”

  金螞蟻道:“我早就說過,他說的話,每個字都不假。”

  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笑道:“這是我惹的麻煩,用不著你來逞英雄、管閑事。”

  紅螞蟻笑道:“這就對了,反正你已死過七次,再多死一次又何妨?”

  燕七道:“這是人家的地方,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里。”

  白螞蟻道:“那么你出去。”

  燕七拍了拍衣服,笑道:“出去就出去……兩位,這次我若還死不了,一定會回來找你們喝酒的。”

  王動一直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此刻忽然道:“等一等。”

  金螞蟻道:“等什么?”

  王動道:“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紅螞蟻吃吃笑道:“我知道,這是你的豬窩。”

  王動道:“這里若是豬窩,我就是豬大王,無論誰到了這里,都得聽我的。”

  金螞蟻怒道:“你要怎么樣?”

  王動道:“我要燕七留下來陪我喝酒,要想再找個能倒吊著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容易,我怎么肯讓他睡到棺材里?”

  郭大路笑了,道:“你想動了么?”

  王動道:“這些螞蟻會咬人,我想不動也不行。”

  郭大路道:“怎么動?”

  王動道:“紅螞蟻是我的,白螞蟻歸你。”

  王動不動,一動起來就動得厲害。

  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忽然從床上彈起,撲了出去。

  不但人撲了出去,他身上蓋著的那床被也跟著撲了出去。

  他認準了紅螞蟻。

  紅螞蟻卻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一床黑黝黝的棉被向自己卷了過來。

  她身子一轉,已有三四十件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暗器飛了出來,有的又快又急,有的互相撞擊,有的在空中打著轉。

  因為她的人小,所以暗器也特別小。

  因為暗器特別小,所以破風之力特別強,別人也特別難躲。

  但她卻忘了一件事,棉被不是人。

  棉被是打不死的。

  她的暗器雖然奇巧,手法雖然高明,但一點用都沒有。

  只聽“噗、噗、噗”一連串聲響,三四十件暗器,全都打在棉被上。棉被上有豬油、有鴨油、有雞油,還有麻油。

  這床棉被簡直就像是用油泡過的,泡得又滑又韌,就算是強弓硬弩,也未必能夠射得穿,何況是這么小的暗器?

  等到紅螞蟻發覺上當了,身形向后倒掠而出,棉被已烏云般卷了過來。

  王動不動,誰也想不到他一動起來競這么快。

  紅螞蟻剛嗅到一種奇奇怪怪的油膩味道,整個人已被棉被包了起來。

  她的人若是長得高大些,王動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將她包住,怎奈她的人實在太小了,王動兩只手一圍,她整個人已像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間。

  王動的身子卻還是沒有停,只聽身后風聲響動,白螞蟻已飛掠了過來,王動再快,也沒有這只會飛的白螞蟻快。

  眨眼間白螞蟻就已追上了他。

  王動就是要白螞蟻追上他,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追不上白螞蟻。

  等白螞蟻追過來了,他身子驟然一停,一轉,將手里的一卷棉被送了過去。

  棉被單卷著的是自己的老婆,白螞蟻當然不能不接住。

  這卷棉被比他的人大一倍,重兩倍,他一伸手接住,身子就立刻往下掉。王動卻已繞到他背后,輕輕松松就拍了他的穴道。

  白螞蟻小小的臉上青筋暴露,瞪著他,連眼珠子都好像要凸了出來。

  王動卻又不動了,淡淡笑道:“你敗得不甘心是不是?因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告訴你,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我打架從來也不用真功夫的。”

  白螞蟻氣得簡直要吐血。

  王動的確好像連一點真功夫也沒有,完全是投機取巧。

  但若沒有一等一的真功夫,又怎能這么樣投機取巧?時間又怎能拿得這么準?出手又怎會這么穩?

  這不但手腳上要有真功夫,腦袋里更要有真功夫。

  王動不動,一動起來可真不得了。

  再看那邊的金螞蟻,已被郭大路的拳風迫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燕七卻在圍著銀螞蟻打轉。

  銀螞蟻個子雖較大,卻是一身的硬功夫,功夫一硬,手腳就慢。

  燕七轉得越急,他越慢。

  突然問,燕七摘下頭上的帽子,往他頭上一扣,帽子大,頭小,他整個頭都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見了。

  燕七伸腳一絆,他就跌倒,只聽“嘩啦啦”一聲,原來他身上穿的竟是銀甲,一跌倒再想爬起來,就不容易。

  他想去抓頭上的帽子,但人已被一樣很重很重的東西壓住。原來燕七已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笑嘻嘻道:“這椅子倒不錯,只可惜太小了些。”

  金螞蟻呢?他本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此刻一發急,一口氣就被憋在肚子里,用不著郭大路動手,他自己就暈了過去,嘴角吐出了白沫。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原來這人有羊癲瘋,看來我找錯人了。”

  王動道:“我本來說白螞蟻歸你,你沒聽見?”

  郭大路笑道:“你說你的,我找我的,白螞蟻我追不上他,他卻一定會去追你,所以我就挑了這金螞蟻。無論如何,我塊頭總比他大些,力氣自然也不會比他小,就憑力氣我就已吃定他了。”

  王動也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也會撿便宜。”

  郭大路道:“我也想不到你這床棉被居然還有這么大用處,以后若有人要學接暗器,我一定要勸他在床上吃油雞。”

  王動道:“雞油太少,還是吃燒鴨好。”

  燕七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想不到的是,居然會遇見你們這么樣兩個人,大概是我的霉運已走得差不多了。”

  郭大路笑道:“這只因你真的是怪物,不是吹牛大王。”

  燕七道:“你們肯幫我的忙,就因為我說的是老實話?”

  郭大路道:“也因為你能倒吊著喝酒。”

  燕七也笑了,道:“若不是看到你倒吊著喝酒,我又怎么會說那種話?”

  他忽又嘆了口氣,道:“其實我還有句話要說的,卻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

  王動道:“你是不是想謝謝我?”

  燕七嘆道:“這樣的事,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謝法?”

  王動道:“你若真要謝我,倒有件事可以做。”

  燕七道:“什么事?”

  王動道:“把我抬回床上去,我又懶得動了。”

  “富貴山莊”無論在任何人跟中看來,都不會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簡直連一樣可以使人留戀的東西都沒有。

  奇怪的是,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一樣,一來了就再也舍不得走。

  這倒并不是因為他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而是因為……

  因為什么呢?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有些人彼此之間,仿佛有種很奇怪的吸引力,正如鐵和磁石一樣,彼此只要一遇著,就會被對方牢牢的吸住。

  這些人只要彼此能在一起就會覺得很開心,睡地鋪也沒關系,餓兩頓也沒關系,甚至連天塌下來他們都不會在乎。

  世上只有很少幾件事能令他們受不了,其中有一樣就是眼淚。

  女人的眼淚,尤其是一個還不滿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淚。

  紅螞蟻的人雖小,但眼淚卻真不少。

  郭大路忽然發覺一個女人眼淚的多少,和她身材的大小連一點關系都沒有,越瘦小的女人,眼淚往往反而越多。

  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越胖的人吃得越少,越丑的人花樣越多,越老的人粉擦得越厚,衣服越多的人穿得越薄。

  “唉,女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

  郭大路嘆了口氣,紅螞蟻一直不停地哭,已哭得他受不了。

  他只好走。

  燕七卻不讓他走。

  王動早已又躺了下去,蒙頭大睡,他只要一睡著,就是死了人也不管了。

  燕七拉住郭大路,道:“你若再走,我拿這四個人怎么辦?”

  郭大路道:“這本就是你的麻煩,不是我的。”

  燕七道:“但若不是你們幫我,我怎么能將他們抓住,他們若沒有被我抓住,我怎么會有這種麻煩?”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還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又道:“你們若不幫我,我就會被他們抓住,最多再死一次,連一點麻煩都沒有。但現在我既不能殺他們,又不能放他們,你說該怎么辦?”

  他說得越明白,郭大路聽得越糊涂。

  王動忽然從被里伸出頭來,笑道:“我倒有個好法子。”

  燕七松了口氣,道:“你為何不早說?”

  王動道:“你既不想殺他們,又不想放他們,不如就將他們留在這里,養他們一輩子。”

  郭大路立刻拍手笑道:“不錯,的確是好主意,反正他們人長得這么小,吃得絕不會多。”

  紅螞蟻也立刻不哭了,道:“我每天只要吃兩小碗珍珠粉拌飯,再加上一點海鮮,幾片水蜜桃就夠了;沒有水蜜桃,哈密瓜也行。”

  燕七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站在那里,喃喃道:“珍珠粉拌飯?海鮮?水蜜桃?……這倒也不難。”

  他忽然轉過身,掉頭就走。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燕七道:“找那口棺材,躺下去,再找個人埋起來,這至少總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易多了。”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這么樣看來,為了要救你,就只好把他們放走了,這至少也比再找個能吊起來喝酒的人容易得多。”

  他嘴里說著話,手里已解開了螞蟻們的穴道。

  他們來得快,走得也不慢。

  三個人眼看著他們走出去,然后忽然一齊轉過去,我看著你,你看著我。

  郭大路道:“你早就想放他們走了,是么?”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可是,你又不好意思明說,因為我們也出了力,若就這樣放他們走了,你怕我們不甘心,其實……”

  燕七道:“其實你也早就想放他們走了,是么?”

  三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一齊大笑了起來。

  郭大路笑道:“看來放人不但比殺人容易,而且愉快得多。”

  燕七道:“一點也不錯,我們若殺了他們,現在絕不會這么開心。”

  王動道:“但我們放了他們后,他們若再去害別人,那就不愉快了。”

  郭大路搖搖頭,大聲搶著道:“絕不會,我看他們并不是十分壞的人。就算以前做過不太好的事,此后一定會改過的。”

  他忽然擠了擠眼,壓低聲音,道:“就算他們真的很壞,聽到了我這句話后,也一定不好意思再去做壞事了。”

  燕七道:“你想他們會不會聽到?”

  王動道:“當然聽得到,這人說話的聲音連十里外的聾子都能聽得到。”

  郭大路笑道:“對了,我嗓子一向不錯,以前還有很多人說我是天生的金嗓子,等我心情好的時候我唱兩段給你們聽聽。”

  王動嘆了口氣,道:“你若一定要唱,最好等我睡著了再唱。”

  他將頭又蒙進被里,道:“只要我一睡著,你就算踩到雞脖子,我都不會醒的。”

  他們就是這么樣的人,他們做事的法子的確特別得很。

  他們有時做得很對,有時也會做錯。

  但,無論如何,他們做事,總不會做得血淋淋的,令人覺得很惡心。

  他們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夠令別人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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