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工商,這是從春秋時便延續下來的劃分標準。軍人雖然保衛國家,浴血拼殺,卻被賤視,連排名最末的商人也不如。朱永興雖然提高了軍人的待遇,但在政治地位上的提高,卻是從今天的授爵正式開始。
“……士者,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澤被后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豈有不賴將士奮勇拼殺,浴血爭戰?農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此巧工之能也;商者——”
朱永興故意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資,經風濤之險,受辱于關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
下面的人群中不少都躬身拱手,表示對朱永興尊重、同情商人的感激之情。
朱永興淡淡一笑,說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可見追求富貴是人之常情,發家致富亦是人之所愿。”他的臉色一肅,沉聲道:“只要尊規守法,取之有道,又何必心懷惴惴,自卑自鄙?然,吾聞商業無國別,商人有國籍。同為商者,卻有忠心愛國之商人,貪婪無恥、喪心賣國之商人兩類。”
大廳內立時沉寂下來,參加此次授爵的大部分是商人,有滇省的,也有庯憲來的,還有暹羅、真臘、廣南的華商。無他,一是前來觀摩摸底,二是想在海防新建的華商會館中分一杯羹,不必再在庯憲仰安南鄭氏鼻息,受安南人敲詐。此時見朱永興神情嚴厲起來,不少人都心懷忐忑。
“皇商八大家,嘿嘿。好大的彩頭。”朱永興幾聲冷笑,鄙夷地說道:“若由吾來看,兩個字可評價這八大家——漢奸,三個字——賣國賊,四個字——唯利是圖,五個字——貪鄙且無恥。六個字——要錢不要祖宗。”
“奸商,既奸詐無德,又是漢奸賣國賊。這些奸商與韃虜勾結,出賣情報,出賣軍火,把民族英雄們的浴血奮戰和無畏犧牲,換來自家白花花的沾滿血腥的銀子。喪心病狂至此,非千刀萬剮、滿族操斬,難消吾大明忠臣義士之大恨。難報吾大明被屠戮之萬千民眾之深仇。”朱永興已經聲色俱厲,這么長時間以來慢慢已經在身上培養起一種威勢,再加上久歷戰陣的一股殺氣,立時使大廳內鴉雀無聲,很多人已經臉上變色。
朱永興慢慢做著深呼吸,重新調整著情緒。媚事權貴,勾結政府要員,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在商人面對封建主義的重壓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他既要得到商人的幫助,又要敲打他們。
“卓哉弦高子,商隱獨標奇。效謀全鄭國,矯命犒秦師。賞伸義不受,存公滅其私。虛心貴無名,遠跡居九夷。”朱永興的語氣變得和緩。目光也變得柔和,慢慢露出了笑意,說道:“古有愛國商人弦高,今亦有無數商者情系國家,令吾欣慰之至。”說著。他伸手向下一指,笑道:“暹羅華商陳班超,身居海外,心憂華夏,可為今之弦高。陳老板,請上前來受爵。”
華人最早移民暹羅始于何時,目前尚無定論。但至少在1165年,就有中國商人到今日泰國境內,或貿易,或流寓,成為最早的華僑。泰國華人社會的雛形應形成于大城王朝時代(公元1349年~1767年)左右。據史料所載“在暹羅有許多華人居留,他們在國內不管什么地方都享有自由交易的權力,并為國王所敬重;有不少人地位崇高擔任重要官職;亦有不少華人成為最有能力的代理商、商賈及船戶。國王派在海外的代辦官員,倉庫員及會計員,多是華人。”
暹羅華商通常定居五年以上,便約有一半與當地婦女結婚。在當地獲得成功后,第一代華商無論是否回國,一般都由其后裔繼續經營事業。暹羅國王又通過封官晉爵和經商特權吸引華商同化于泰國社會,華商與泰人通婚,自然地同化于泰國經濟和泰國社會。通婚保證了華商資本的泰國民族資本性質,而華商資本成為泰國的民族資本,這在東南亞也是獨一無二的。
而這位陳班超是暹羅米商,熱愛母國是其中一個因素,作為通事隨暹羅使團出訪安南,又使他頗受震動。朱永興迫使安南鄭氏割地賠款,并打通了出海口,建立起海外商貿的渠道,也使陳班超意識到日后明軍的發展潛力,看到了其中的商機。
商人的逐利,使他們通常具有前瞻性的眼光,并有投資賭博的本性。陳班超不僅要繼續經營米業,還看中了滇省的茶業,便與鄭家進行了初步的溝通商討。明軍在滇西大反攻中獲勝之后,陳班超的這種心理更加強烈。在庯憲聞聽朱永興派人購買糧食后,便由暹羅運來三十船稻米,并愿賒給明軍,只想求得部分滇省茶葉的分銷權。
凡事都要抓典型,要忽悠眾人,先推出一個榜樣,無疑是個好辦法。陳班超的要求得到了朱永興的首肯,并且授爵頒勛,給其尊榮。一個體面的爵位,換來的是三十船稻米的捐輸,以及之后長遠的合作。
作為滇省今后商貿的拳頭產品——茶葉,目前的產量并不是很高,而要想擴大種植規模,就必須解決種植經濟作物與糧食作物的矛盾,必須有從外面運來的糧食作補貼。在湄公河三角洲開發并成為抗清的糧食基地之前,從外購糧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陳班超滿臉激動,上前領受爵位文書,并由朱永興親手佩戴勛章、方巾,成為了第一個得到民爵之位的海外華僑。
商人獲民爵的只此二人,軍工部則有兩人因為創新發明、工作勤奮而獲得八品民爵“明工”,退伍軍人中亦有兩人因為勤謹、忠忱獲九品民爵“明勤”,士人與農民暫缺。
朱永興在搞平衡,也希望日后能借助這些民爵與儒生士紳相對抗。所以,民爵由各行各業充斥其中。而并非是由儒林中人獨大。
不重商,亦不抑商,只要商人奉公守法,賺錢也取之有道,可以提供比較寬松的環境;扶植工民這個階層,使已經出現的孱弱的資本主義萌芽能夠壯大。使農耕社會逐漸向工業社會或商業社會進行過渡、轉變;農耕亦要引導、提倡,畢竟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大國,工業化亦要保持一定的比率,要適應國情進行發展。
當然,朱永興賜封民爵也是相當審慎的,以免濫封而使其價值降低。同樣,對于那些家眷在清廷統治區的商人,他也暫時將其排除在授爵之外。無他,希望借民爵之名使商人轉移財富。來到自己的治下貢獻力量罷了。
授爵頒勛完畢,朱永興又講了些鼓勵、贊賞的話,便離開了會場。剩下的便是商人們自己商議在海防開設商館,并成立商團的事情了。政府對此干預降到最低,只管收稅、監督、查賬、調解,并依法律懲治不法行為。其余的商貿事宜則由商團內部成立的商會協商解決,算是給了商人們相對寬松的環境,使他們能夠較自由的發展。同時。商人抱成團,做生意更有實力。更有針對性,日后也可能會成為抗衡英、荷東印度公司的一股力量。
當然,商人們商議的還有接受和使用新鑄錢幣,認購中興國債,以此換取在滇省以及其他明軍占領區行商的特許狀。或許達成的協議不會太令人滿意,認購國債的數量也不會太多。但這只是個開始。隨著戰爭的不斷勝利,占領的地盤越來越大,特許狀會越來越值錢,中興國債的認購數量也會越來越大。
站在勝利者的一邊,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對此。朱永興看得很清楚,所以并不只是寄希望于人們的愛國情操,以及一些慷慨激昂的宣傳口號。總要讓人們看到希望,才有投資和投效的沖動,才能聚涓成流,形成越來越大的力量。
用兵制勝,以糧為先。將士用命,以餉為重。對于封建軍隊來說,糧餉便是保證戰斗力的關鍵。所謂“皇帝不差餓兵”,便是這個道理。
朱永興盡管為錢糧發愁,倒還知道不能橫征暴斂,以免失卻人心,喪失長期堅持抗清的基礎。而滇省的清軍則不然,特別是滿洲將領,視搶掠勒逼為正常之舉,正把滇省搞得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吳三桂與滿洲將領戰略意見不一,便只能上報朝廷,以求定奪。而清廷對一份有夸大之嫌、一份有輕敵之意的奏本感到不好定奪,特別是對請拔糧餉的要求難以辦到。
此時,泉州的安南將軍達素正在調拔人馬,準備進攻金、廈,完成消滅元氣大傷的鄭成功的任務。此戰關系重大,清廷已經押上了東南的全部水軍力量,并且咬牙拔付了巨額的糧餉,供應滿洲兵將以及浙江、廣東、福建數省水師官兵之用,哪里還有多余的糧餉再給西南。因此,清帝順治先后下了兩道比較模糊的旨意。
“臣三桂請進剿偽宗室,奉旨一則曰:若勢不可行,慎勿強行。再則曰:或可自籌糧餉,務必籌畫斟酌而行。大哉天語,詳慎備至,臣智慮粗疏,言無可采。惟是再三籌斟,臣竊以為滇局未結,邊患一日不息,兵馬一日不寧。巨荷恩深重,叨列維藩,職守謂何?忍以此貽憂君父……”
“……滇省幾經戰亂,蹂躪至極,若糧草問之民間,無論各省銀兩起解愆期,難以接濟,有銀到滇召買不一而足,民室苦于懸磐,市中米價日增,公私交困,措餉之難如此也;況偽宗室善蠱人心,南服新經開辟,人心向背難知。今果有元江之事,土司遍地動搖,一被煽惑,遍地蜂起。若不一舉蕩平首腦,蓄謀觀望之輩豈畏我皇威靈,豈知逆天之法難逃……”
吳三桂急于占穩自家花園,更已把朱永興視為心腹大患。他一邊以云貴總管的身份抽調貴州兵馬,一邊再次上奏請求清廷的支持。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滇省戰亂之后的疲弊。若按朝廷所說“自籌糧餉”,很可能因為逼迫太過,而使百姓、土司生怨,再重蹈元江叛亂之覆轍。
但吳三桂卻忽略了滇省滿洲兵將的急迫,高估了他們的智商和眼光。既然有朝廷圣旨,滿洲兵將可謂是雷厲風行。立即開始“自籌糧餉”,準備消滅滇省明軍后班師回京,享福作樂。
清軍初入滇省時,按土地肥瘠不同,劃分為若干等,規定了不同的稅額。云南全省,只有河陽縣(澄江)上等田每畝征米八升一合,為全省最重糧額。現在,滿洲將領挾圣旨四處派人橫征。對農戶任意加糧。
如廣南府和開化府(文山)“僻處萬山,界連交崗”,每畝納米高達一斗六升三合,其稅額比河陽縣上等地還高出一倍!還有“地皆崎嶇山谷”,耕地更少的地方,本來應免于丈量,只是象征性的收取。現在,卻新增稅米數千擔。又收“地講銀”、“茶稅銀”等。
任意加糧還不算,滿洲兵將又將其“日用等物”。都派到少數民族的百姓承擔。攤派村寨年例銀,及子花、核桃、木耳等,又攤派馬料。
云南少數民族各土司多有財富,自然也難逃勒索。滿洲將領勒令各土官獻金銀,名曰“助餉”。而金銀不按重量計算,卻以當地用的“皮盔”為計量器。“土酋”的財富就是用這皮盔逐一計算。被逼交官府,“苦不堪命”!
一言而蔽之,滇省清軍占領區的漢族與少數民族都成了滿洲兵將的奴役對象。他們除了繳納國家稅額,還承擔各項私派。一個窮困又屢遭戰亂的地區是很難承受這一沉重負擔的,廣大民眾所遭受的困苦也是不難想見的。
“滇省已屢遭殘破。煢煢孑遺,如何能承擔驟加數倍之糧?名為自籌糧餉,實系私派橫征。播虐萬狀,民不勝苦,廢田園轉溝壑者,已過半矣。荒殘愈甚,此乃播烽火于遍地,毀王爺名聲于萬民……”自元江戰敗后,劉玄初便有些沉默寡言,也少了出謀畫策,但今日卻急匆匆地來見吳三桂,很是氣憤,又有些憂慮地大篇陳辭。
“玄初兄——”方光琛也正在座,苦笑著搖了搖頭,似是解釋,又很無奈地說道:“汝當知此非王爺之意,乃是滿洲兵將所為。”
“王爺總管云貴,豈能容此肆意妄為?”劉玄初的語氣和緩了一些,望著吳三桂,充滿期盼地說道:“元江亂起,眾土酋本已動搖,此時正當撫之。如今逼迫甚緊,豈不是自取其亂?王爺,您當立即制止,以免烽起難制啊!”
“吾豈不知其中利害。”吳三桂既苦惱又煩躁,又恨又氣地說道:“吾已急奏皇上,請求皇上下旨制止。希望不致生亂,唉,但愿如此吧!”
“滿洲兵將向來意行恣睢,圣旨又言之模糊。”方光琛見劉玄初滿臉激憤,又張口欲言,趕忙勸解道:“王爺也甚為難,玄初兄當舍身處地,理解王爺苦衷啊!”
劉玄初嘴唇翕張,終于還是沒有再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貴為王爺,可還是滿洲人的奴才,不敢與滿洲將領分庭抗禮;總管云貴,卻號令不了滿洲兵將,任其妄為,攪亂滇局。這一聲嘆息,卻隱含著種種復雜的情緒。
吳三桂竟短視至此?不,應該不會。當朱永興接到情報司轉來的情報,以及秘結的各土司送來的求援信時,浮起的念頭很快又被他否定了。
若說歷史上吳三桂在滇省也橫征暴斂,民怨極深,但那卻是在他掃清了南明殘軍,俘殺了永歷,并且擊敗了元江等地的土司叛亂之后。滇省大定,屁股坐穩,吳三桂才敢如此,因為滇省再也沒有可以動搖他統治的力量。
現在嘛,有眼光的就應該知道想進兵攻擊滇西或滇南,就要保證占領區的大體穩定。元江戰敗,已經使人心浮動,此時再添上一把柴,這得多么短視、愚蠢才能干出來的事情啊!
以勝利者自居的狂傲,對偏處一隅、僥幸喘息的敵人的篾視,還是以殘忍暴虐、屠殺強橫奪得天下的自信與習慣,朱永興揣測著滿洲兵將的心思,不禁露出了森冷的笑意。
滿洲無人矣!聯想到激起江南遍地烽火的“剃發令”,以及損人不利己的“延海遷界”,朱永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結論。明之敗亡,實敗于己。內訌不止,使抗清力量分崩離析,被個個擊破;洪承疇、吳三桂、孔有德、尚可喜、耿精忠、趙良棟之流,更是興復華夏的大敵。一句話,漢奸太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