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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殺人的人

  蕭少英又醉了。

  這次他醉在“老虎樓”,就像是個死人般倒在柜臺旁。

  一個人醉了后,好像總是會變得比平時重三倍。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要抬起個已爛醉如泥的醉漢,決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蕭少英,老虎樓已出動了三個伙計,卻連搬都搬不動他。

  “這個人簡直比石頭還重。”

  坐在柜臺里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冷笑道:“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爛泥,你們難道連堆爛泥都沒有法子對付嗎?”

  伙計們一個個全都垂下頭,不敢開腔。

  蕭少英卻突然睜開了一只眼睛,瞪著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錯了。”

  老板娘沉下了臉。

  她生氣的時候,看來還是很媚,尤其是一雙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八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樓的老板娘,是個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誰也沒有膽子到這里來讓她迷一迷。

  這地方叫老虎樓,就因為有條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這個迷人的老板娘,據說連老板都已被她連皮帶骨地吞了下去。

  蕭少英瞇著眼笑道:“你看來一點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爛泥。”

  他好像還生怕別人聽不懂,又解釋著,說道:“形容一個人爛醉如泥,這一個泥字,說的并不是爛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時候更加迷人:“不是爛泥是什么呢?”

  蕭少英道:“是一種小蟲,沒有骨頭的小蟲,這種小蟲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還蠻有學問的。”

  蕭少英也笑了:“我本來就是個很有學問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歡我的女人,從這里排隊一直可以排到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臉,道:“那么你就趕快給我滾到馬路上去,不管你是爛泥也好,是小蟲也好,都得趕快滾。”

  蕭少英卻還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蟲也不會滾,爛泥也不會滾。”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蕭少英立刻搖頭說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蕭少英道:“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來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來干什么?”

  蕭少英道:“想來找你陪我睡覺。”

  老板娘的臉色變了,伙計們的臉色也變了。

  這小子看來真有點活得不耐煩的樣子,居然敢到老虎頭上來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給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說出口,樓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個伙計卻全都圍了上來。

  也不知是誰提起個板凳,就往蕭少英腦袋上砸了下去。

  “哎喲”一聲,蕭少英的腦袋還是好好的,板凳卻已四分五裂。

  伙計們一驚、一怔,又怒吼著撲上去。

  只聽“噼噼啪啪”一陣響,撲上去的伙計,已全都踉蹌退下,兩邊臉都已被打得又紅又腫。

  蕭少英卻還是嬉皮笑臉地躺在地上,看著老板娘,道:“我說過,我只不過想來找你陪我睡覺,并不是來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著他,忽然又笑了。

  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聲道:“你老遠的趕來,真的就是為了找我?”

  蕭少英立刻點頭道:“決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來你倒是個有心人。”

  蕭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還有情有義。”

  “你貴姓?”

  “姓蕭,吹蕭引鳳的蕭。”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可惜我不是鳳凰,只不過是條母老虎。”

  蕭少英也吃吃的笑道:“可是在我看來,你這條母老虎,簡直比三百只鳳凰加起來還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來你不但有學問,還很會說話的。”

  蕭少英瞇著眼,道:“我還有很多別的好處,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老板娘看著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擺酒菜,我要陪蕭公子喝幾杯。”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蕭少英本來就已醉了,現在更連想清醒一點點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滿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蕭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決不會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說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蕭少英捧起碗,忽又皺起眉,壓低聲音,道:“這酒里有沒有蒙汗藥?”

  老板娘拋了個媚眼,笑道:“這里又不是專賣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會有蒙汗藥?”

  蕭少英大笑,道:“對,這酒里當然不會有蒙汗藥,何況既然是老板娘親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照喝不誤。”

  他果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著老板娘的手,瞇起眼道:“好白的手,卻不知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雙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蕭少英鼻子上。

  蕭少英捧起這雙手,就像是條嗅到魚腥的饞貓,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兩聲,一個斤斗跌倒在地上,“砰”的一聲,竟是頭先著地。

  老板娘皺眉道:“蕭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蕭少英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這次才真的完全像死人一樣。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著陽關大道你不走,卻偏偏要往鬼門關里來闖。”

  她又沉下臉,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該。”

  伙計們已開始準備動手,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還沒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還有個灰衣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飲,喝的卻不是酒,也不是茶。

  他喝的居然是白開水。

  到酒樓上來喝白開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來也像是白開水一樣,平平凡凡,淡而無味,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老板娘盯了他兩眼,厲聲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認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認得,為什么要來管他的閑事?”

  灰衣人道:“因為我也活得不耐煩了。”

  他說話的聲音也同樣單調平淡,就好像和尚在念經,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種經。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來找我陪你睡覺的?”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來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說道:“這里沒有死人。”

  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問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數到三,你們若還不滾下樓去,就立刻全都要變成死人!”

  老板娘的臉色又變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著她。

  “一!”

  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沒有表情卻往往就是種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著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覺得有點發冷。

  她見過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見過的殺人兇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卻從來沒有人能讓她覺得害怕。

  她實在看不透這個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涼氣,已聽見這人冷冷地說出了第二個字。

  “二!”

  膽小的伙計,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卻突然發出了光。

  一個輕衫少年已從外面繞過去,繞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發著光。

  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人幕之賓并不容易。

  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著向這灰衣人拋了個媚笑,吃吃地笑著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覺,卻想找死,難道我長得很難看?”

  她長得當然不難看,她只希望這灰衣人能看著她,好讓那少年一刀砍下他腦袋來。

  灰衣人果然在看著她。

  刀光一閃,輕衫少年的刀已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沒有回頭,沒有閃避,突然反手一個肘拳撞出去。

  樓上每個人立刻全都聽見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

  輕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脖子上,只可惜刀鋒還沒有夠著部位,他自己已被撞得飛了出去,“砰”的,撞在墻上,再倒下,軟成了一灘泥。

  不是那種沒有骨頭的小蟲,是泥。

  小蟲是活的,泥才是死的。

  灰衣人還是在冷冷地看著老板娘。

  他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沒有任何巧妙變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種用處。

  ——殺人!

  “三”字已經快說出來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著牙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卻還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錯。”

  老板娘跺了跺腳,道:“好,走就走!”

  她的確想走了,誰知就在這時,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個人。

  一個本來已絕對連動都不能動了的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慢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老板娘又怔住。

  她實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那種迷藥,本來是最有效的一種。

  蕭少英用兩只手抱著頭,喃喃道:“好厲害的蒙汗藥,好像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種還兇,害得我差點就醒不過來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道:“這種藥你還有沒有?”

  老板娘臉色已發青,道:“你……你還想要?”

  蕭少英點頭道:“我最喜歡喝里面加了蒙汗藥的酒,你還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轉身,想逃下樓去。

  只可惜她身子剛轉過,蕭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我說過你走不得的。”

  老板娘吃吃道:“為……為什么?”

  蕭少英道:“你還沒有陪我睡覺,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著他,一雙眼睛又漸漸地瞇了起來,嘴角又漸漸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聲道:“樓下就有床,我們一起走。”

  蕭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夾住了她的腰,把她整個人都揪了起來。

  可是他并沒有下樓,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著他,臉上依然全無表情。

  蕭少英也看了他幾眼,道:“你好像真的不認得我。”

  灰衣人道:“嗯!”

  蕭少英道:“可是別人要打死我的時候,你卻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蕭少英笑道:“我本該謝謝你的,可是我知道你這種人一定不喜歡聽謝字。”

  灰衣人道:“嗯!”

  蕭少英看著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從來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時也喝。”

  蕭少英道:“什么時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時候。”

  蕭少英問道:“現在你喝不喝?”

  灰衣人道:“喝。”

  蕭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著將老板娘遠遠的拋了出去,就好像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這女人陪你睡覺了?”

  蕭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還要女人干什么?”

  夜涼如水,卻美如酒。

  在屋頂上仰起頭,明月當空,繁星滿天,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來。

  摘來下酒。

  蕭少英和灰衣人,一個人抱一壇酒,坐在繁星下,屋頂上。

  “要喝酒,換一個地方去喝吧。”

  “為什么要換地方?”

  “這地方該死的人還沒有死光。”

  “那你喜歡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頂上。”

  蕭少英大笑道:“好,好極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頂上喝過酒?”

  蕭少英笑道:“在棺材里我都喝過。”

  灰衣人石板般的臉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個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試試?”

  “想。”

  “我們先在屋頂上喝半壇,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樣?”

  “好,好極了。”

  半壇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兩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卻不容易。

  蕭少英的酒量實在不錯,但無論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時候。

  蕭少英是人!

  現在他眼睛已發直,舌頭已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連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蕭少英大笑道:“一點也不錯,要吃豬肉,也并不一定要到豬窩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蕭少英聲音壓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樓。”

  蕭少英立刻點頭,道:“不錯,那里剛才還死了個人。”

  剛點完頭,忽然又搖頭,道:“還是不行。”

  灰衣人道:“為什么又不行呢?”

  蕭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一個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兩個人既然可以用一張桌子喝酒,為什么不能坐在一口棺材里喝?”

  蕭少英又大笑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兩個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老虎樓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擺著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上好的木頭,四面的棺材板都有一尺多厚。

  看來這老板娘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并沒有因為人死了就忘了舊情。

  可是死人還沒有擺進去。

  店已打了烊,樓上卻還亮著燈光,顯然還有人在上面為死人穿壽衣。

  蕭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這樣一口棺材,也就心滿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一定會有的。”

  蕭少英道:“為什么我一定會有?”

  灰衣人道:“因為你有朋友。”

  蕭少英大笑,笑聲剛發出,又立刻自己掩住了嘴:“現在我們還沒有開始喝酒,若被人發現了,豈非煞風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該趕快躺進去,趕快開始喝。”

  蕭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蕭少英一條腿伸進了棺材,忽然又縮回來,笑道:“你是客人,我應該讓你先進去。”

  灰衣人道:“不客氣,你先請。”

  蕭少英又笑了:“先進棺材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客氣的。”

  他終于還是抱著酒壇子,先坐了進去。

  灰衣人看著他,眼睛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樣?”

  蕭少英笑道:“舒服極了,簡直比坐在床上還舒服。”

  灰衣人淡淡道:“你覺得很滿意?”

  蕭少英笑道:“滿意極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現在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死吧。”

  蕭少英好像還聽不懂他的話,笑嘻嘻道:“酒還沒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死。”

  最后一個“死”字剛說出口,他的手已閃電般伸出,斜切蕭少英的后頸。

  這一著也完全沒有花招變化,卻也是殺人的招式。

  蕭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腳都能活動自如,也未必能避開這一掌。

  何況他現在已經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總是不會太寬敞的,能活動的余地決不會太多——死人本就不會再需要活動的。

  這灰衣人要殺人的時候,居然還先要人自己躺進棺材里再動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實在太巧妙,他實在已可算是個殺人的專家。

  蕭少英已閉上眼睛。

  遇到了這樣一個人,除了閉上眼睛等死之外,還能怎么樣?

  只聽“波”的一聲,有樣東西已被擊碎,鮮血大量涌出來。

  碎的卻不是蕭少英的頭,而是酒壇子;流出來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這閃電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壇子上了。

  蕭少英卻好像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著眼睛怔了半天,才大聲道:“我們講好了一起找個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壇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著他,好像也看不透這個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蕭少英火更大:“誰說我醉了,我比狐貍還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還要喝?”

  蕭少英道:“當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好像已落人了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這里還有酒。”

  他將左手抱著的酒壇子遞過去,蕭少英立刻就笑了,卻不肯接下這壇酒。

  “你為什么還不坐進來?”蕭少英道。

  “一個人坐在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蕭少英又道。

  灰衣人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終于道:“好,我陪你喝。”

  蕭少英展顏笑道:“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種殘酷的笑意,終于邁進棺材,坐了下去。

  蕭少英問道:“你還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還有一大半。”

  蕭少英道:“好,我們一個人喝一口,誰也不許多喝。”

  灰衣人接著道:“好,你先喝。”

  蕭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好捧起了酒壇子。

  跟一個已喝醉了的醉漢爭執,就好像跟長舌婦斗嘴一樣的愚蠢。

  誰知他這口酒還沒有喝下去,“砰”的一響,手里的酒壇子竟被打碎,暗褐色的酒就像是血一樣,濺得他滿身都是。

  灰衣人臉色剛變了變,蕭少英的身子竟已撲了過來,壓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沒有閃避之處,他也想不到蕭少英會這樣不要命地蠻干。

  他身子雖被壓住,手已騰出來,按住了蕭少英后腰的死穴。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響,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蓋子竟已被人蓋了起來。

  灰衣人這才吃了一驚,想推開蕭少英,誰知這醉鬼的身子竟比石頭還重。

  也就在這時,外面已“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竟會有人在外面把這一口棺釘上了釘子,封死了。

  棺材里又黑又悶,再加上蕭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簡直要令人作嘔。

  灰衣人終于長長嘆了口氣,道:“難道你已早知道我是什么人?”

  蕭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個殺人的人,而且是來殺我的。”

  他的聲音已變得很冷靜,竟似連一點醉意都沒有。

  他沒有說錯。

  王桐只覺得胃部收縮,幾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嘔吐。

  蕭少英道:“你當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卻不懂你這是什么意思。”

  蕭少英道:“你是應該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死穴上,冷冷道:“我現在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蕭少英道:“你若殺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爛死在這棺材里。”

  王桐揮手,猛擊棺材。

  棺材紋絲不動。

  蕭少英悠然道:“沒有用的,一點也沒有用,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頭,也休想劈得開。”

  王桐道:“難道你自己也不想活著出去?”

  蕭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要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他又嘆了口氣,道:“何況,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我本就已是個快死的人。”

  王桐道:“哦。”

  蕭少英道:“雙環門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著本就已沒有什么意思,何況,葛停香若已準備要一個人死,這人怎么還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卻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蕭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個墊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為什么要找上我?”

  蕭少英接著道:“我并沒有找你,是你自己來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

  蕭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殺了我,一個人在棺材里豈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著個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豈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著,又說道:“所以,我知道你決不會出手殺死我的。我們究竟是誰先死,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王桐咬著牙,道:“我若先死了,你還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蕭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蕭少英笑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

  王桐道:“你們故意演那一出戲給我看,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蕭少英道:“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殺人,決不會讓我死在別人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殺不了你。”

  蕭少英接著道:“所以你樂得做個好人,讓我感激你,就不會再提防著你,你出手殺我時,就一定會方便得多了。”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甚至還要我自己先躺進棺材再出手,這豈非太過分了些?”

  王桐沉默著,過了很久,也不禁嘆道:“看來我好像低估了你。”

  蕭少英接著道:“你本來就是。”

  王桐問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蕭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誰也不會真想死的。”

  蕭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沒有否認。

  蕭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死的辦法。”

  王桐道:“什么辦法?”

  蕭少英問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蕭少英道:“你的朋友他當然也會同樣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蕭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蕭少英道:“兩個人若是被人封死在一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變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若說別的人是我朋友,他也許會相信,但是蕭少英……”

  蕭少英道:“蕭少英并不是雙環門的弟子,蕭少英已被雙環門趕了出去。”

  王桐道:“你難道要我帶你去見他?”

  蕭少英道:“你可以告訴他,蕭少英不但已和雙環門全無關系,而且也恨不得雙環門的人全都死光死絕,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認為他就一定會收容你?”

  蕭少英道:“現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開創事業的時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應該用得著我這種人。”

  他微笑著,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薦我做天香堂的分堂主。我們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對你也有好處。”

  王桐沉默著,似乎在考慮。

  蕭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這決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蕭少英道:“我喜歡喝酒,又喜歡女人,這些都是需要花錢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錢?”

  蕭少英道:“當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為什么不去做強盜?”

  蕭少英道:“就算要做強盜,也得有個靠山,現在我卻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隨時都得提防著別人抓我去下油鍋。”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蕭少英道:“只要你肯,我決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好處。”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蕭少英道:“因為這本是彼此有利的事。”

  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蕭少英淡淡道:“那么我們就只好一起爛死在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為我怕死?”

  蕭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這一生中,根本就從未將生死兩字放在心上。”

  蕭少英道:“真的?”

  王桐閉上了嘴,拒絕回答。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答應,我們就只有在這里等死了。”

  王桐根本不睬他。

  蕭少英道:“這棺材下面雖然有洞可以通氣,但是我已跟老板娘約好,半個時辰后我若還沒有把消息傳出去,她就會把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嘆息著,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還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兩個人,好像都已變成了死人。

  蕭少英也已閉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好像已過了幾千幾百萬年一樣,兩個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間,棺材似已被抬了起來。

  蕭少英淡淡道:“現在她只怕已準備把我們埋進墳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卻已有點奇怪。

  死,畢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輛大車,馬車已開始在走。

  這地方距離墳場雖不近,卻也不太遠。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幫你去說這些話,葛老爺子也未必會相信。”

  蕭少英道:“他一定會相信的。”

  王桐道:“為什么?”

  蕭少英道:“因為我本就是個浪子,從小就不是好東西。”

  王桐冷冷道:“這點我倒相信。”

  蕭少英道:“像我這種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況,你說的話,在他面前也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慮。

  蕭少英道:“這兩點若還不夠,我還可以想法子帶兩件禮物去送給他。”

  王桐道:“什么禮物?”

  蕭少英道:“兩顆人頭,楊麟和王銳的人頭。”

  王桐深深吸了口氣,似已被打動。

  蕭少英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留著這兩人,遲早總是禍害,這一點葛老爺子想必也是清楚得很。”

  王桐道:“這兩人本就已死定了。”

  蕭少英道:“但我卻可以保證,你們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們。”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蕭少英肯定地道:“我當然有法子。”

  王桐遲疑著,問道:“我若答應你,你是不是能夠完全信任我?”

  蕭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著道:“你現在答應了我,到時候若是翻臉不認人,我豈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這句話豈非全都是白說的?”

  蕭少英道:“但你卻一定可以想出個法子讓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蕭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說來聽聽。”

  蕭少英道:“這里雖然很擠,可是我若往旁邊靠一靠,你還是可以把衣裳脫下來的。”

  他笑了笑,接下去又說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沒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決不想來非禮你。”

  王桐好像已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蕭少英道:“我只不過要你把身上的護身金絲甲脫下來,讓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時反悔,我至少還有機會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夢。”

  他又閉上了嘴,拒絕再說一個字,他對這護身甲顯然看得很重。

  這時馬車已停下。

  他們已可聽見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墳。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看來用不著再過多久,我們就要人士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閉上嘴。”

  蕭少英道:“現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話要問你。”

  王桐道:“好,你問吧。”

  蕭少英道:“你這一輩子,究竟殺過多少人?”

  王桐遲疑著,終于道:“不多,也不少。”

  蕭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個月只殺一個人,現在已殺了兩百四十個。”

  王桐道:“差不多。”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看來我還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蕭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兩百四十個人,冤魂一定不會散的,現在只怕已在九泉路上等著你,要跟你算一算總賬了。”

  王桐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蕭少英道:“你活著的時候是個殺人的人,卻不知你死后能不能變成個殺鬼的鬼。我不如還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著牙,卻已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那些慘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張張扭曲變形的臉,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現。

  他越不敢想,卻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聲,棺材似已被拋人了墳坑。

  蕭少英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你慢慢再來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準備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靈。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聲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樣?”

  蕭少英已感覺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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