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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六下)

  第一章秋聲(六下)

  本以為這回抓到家中一個只有孤兒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筆,卻沒料到宅子里邊還住著一個能比縣太老爺高出半級的郡君,孫仁宇頭上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待進了正門,看見門里邊比萬年縣衙門還整潔寬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兩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頭大漢,剩下的五分氣焰也緊跟著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兩只腳還有走路的力氣時,正堂已經到了。順著四敞大開的正門向內望去,孫仁宇只看見兩襲披朱掛紫的錦袍,趕緊小跑幾步,上前躬身拜倒:“萬年縣快班經制正役班頭孫仁宇,拜見郡君夫人,拜見子爵大人!未經通報,上門打擾,請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注1)

  一番話說得啰里啰嗦,不倫不類,但總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煩的意思表達清楚了。王洵見孫捕頭的態度前倨后恭,心中暗暗覺得好笑,正準備命人扶他起來,卻聽見端坐在自己左首的云姨淡淡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免了,孫捕頭起來說話。王吉,給孫捕頭搬個座位來!”

  “謝,謝郡君夫人賜座!”孫捕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不敢真的往下人們搬過來的座位上坐,只是欠著屁股搭了個小邊兒,陪著笑臉補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來。但,但上頭.......”

  “你剛才說,是經制正役的班頭,對吧?”沒等他把借口找全,云姨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

  “是,是。的確如此!”孫捕頭心里又打了個突,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舌頭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厲的目光掃了下來,緊跟著便是一聲驚雷,“孫捕頭是經制正役,想必對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請孫捕頭出示朝廷的抄家圣旨!來人,擺香案,準備接旨!”

  “別,別,千萬別!”孫捕頭騰地一下跳起來,雙手緊緊揪住作勢欲出門拿香案的王吉,“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請聽小人解釋。小的這次來,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個你家大人!”云姨把眼睛一豎,厲聲喝問。

  “是,是萬年縣正堂,張,張圭張大人。”孫捕頭沖著上面連連作揖,根本不敢抬頭與云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幾個案子,跟子爵老爺有點牽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誣。但是我家大人.......”

  “原來是張圭張縣令啊。”云姨擺了擺手,打斷了孫捕頭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來的,我斷然沒有妨礙你執行公務的道理。請出示刑部的搜捕文書,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簽!”

  “沒,沒有!”孫捕頭滿臉是汗,鼻涕順著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顧不上擦,“啟稟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沒有從刑部請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爺請過去,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沒敢驚動刑部,也沒給小人賜下火簽!”

  “是嗎?”云姨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笑著追問了一句。

  “是,是,就是這樣!”孫捕頭展開袖子,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抹了幾下,以顫抖的聲音回應。

  “既沒朝廷的圣旨,也沒有刑部的公文,甚至連衙門的朱漆火簽都沒帶。孫捕頭,你把堂堂子爵府當成什么地方了?無任何確切憑據,就敢上門鎖拿一個子爵。若是讓你手里抓到跟雞毛,你是不是連興慶坊都敢去抄啊?來人,把這大膽狂徒給我拿下。備好轎子,咱們找地方跟他說理去!”(注2)

  “尊命!”門外待立的家將們答應一聲,沖進來就準備動手。孫仁宇哪曾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咧開嘴巴哭喊道:“饒命!郡君夫人饒命啊。小的我是新調來的,不懂長安城里的水深淺。他們都欺負我,才慫恿我來捅這個簍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邊哭,一邊用腦門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亂顫。云姨見他嚇成了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樣了,擺擺手,示意家將們退下。然后換了副語氣,柔聲命令,“念你是新調來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這一次。不過........”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孫仁宇放開柱子,沖著上面連連頓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這輩子沒齒難忘!”

  “起來說話吧,你也是公門中人。看看都成了什么樣子?”云姨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命令。

  “是,是,夫人教訓的極是!”孫仁宇又磕了個頭,偷眼向上看了看,見郡君夫人臉上的烏云已經有漸漸變淡的跡象。擦了擦已經撞出青包來的腦門,慢慢爬了起來。

  這回,云姨沒命令他坐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先夫已經過世多年,如今這宅子里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難免有些霄小之輩會時不時動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誰要是無憑無據就想冤枉好人的話,我們娘倆即便憑著性命不顧,少不得也要跟他去兩儀殿內打上一場御前官司!”(注3)

  孫捕頭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唯恐哪句話說得不謹慎,再被云姨捉到痛腳。“是,是。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豬油蒙了心,走路不長眼睛,一頭就撞到了崇仁坊里來!”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腳的嘴臉,云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會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東走幾步,一頭裝進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頓亂棍打死了。你說,萬年縣張大人,到底有沒有勇氣到郡公府里替你討還公道呢!”

  聞聽此言,孫捕頭雙膝一軟,差點又癱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總算站穩。深深做了兩個揖,低聲哀求,“夫人放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小的人賤,早晚在街上被馬車撞死,夫人犯不著為了小的傷了陰德!”

  “你是正編捕頭,我是萬年縣管轄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氣呢?”云姨搖了搖頭,咯咯冷笑,“日后,我們王家還得請孫捕頭多多照應呢!”

  “不敢,不敢。日后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辭!”孫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脫身。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云姨笑著點點頭,然后正色詢問,“既然來了,也別忙著走?到底哪個不長眼的胡亂攀誣,把臟水潑到了我家洵兒頭上,還請孫捕頭透漏一二!”

  衙門還沒升堂,斷然沒有將案子詳情透漏給當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孫仁宇大老爺哪還顧得上衙門里的規矩,又胡亂抹了兩把汗,低聲回應:“其實也不是我們老爺多事。這幾個案子都是上頭壓下來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縱馬疾馳,不小心撞傷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結了么,怎么又提了起來?”云姨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上頭玩的什么貓膩,小的怎么可能清楚啊!”孫仁宇一咧嘴,滿臉委屈。

  “那件案子,縱馬傷人的是高家小公爺,我當天只是跟他們一起吃酒兜風,并沒有直接撞到趙御史的車駕。”直到現在,王洵總算從云姨帶來的震驚中略微緩過了一點兒神,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你聽到了!”云姨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孫捕頭。

  “小的聽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實向縣令大人匯報!”孫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無奈地點頭。

  “還有哪幾件案子,你且揀緊要的說來。只要做過,想必王家也不會抵賴,日后傳揚出去,也省得有人說我們王家仗勢欺人!”

  這都不叫仗勢欺人?還什么叫?孫捕頭在心里暗罵,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還有就是今年春天,幾個勛貴少年當街調戲民女不成,下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蕭的一點關系都沒有!”王洵聞聽,氣得立刻站了起來。

  云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笑瞇瞇地沖孫捕頭問道,“你聽到了?要不要洵兒再重復一遍?”

  “不必,不必!”孫捕頭趕緊擺手。“爵爺的話,小的已經牢牢記在心里了!”

  “還有呢,繼續說?”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邊強買別人田莊........”

  “那家莊子遭了水災,原主人自己要賣。當時出價的幾個人,我是最高的!”見孫捕頭被云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膽子也慢慢壯了起來。“公平買賣,在地方上備了文案的。”

  他自己說是公平買賣,人在矮檐下,孫捕頭哪里敢爭。緊跟著,在云姨的督促下,將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點點慢慢說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沒什么關系,但其中有幾件,王洵或者在場,或者從中替朋友出頭,怎么摘也摘不干凈。但好在都不是什么人命關天的大案,所以云姨在旁邊幫忙搪塞幾句,也就讓孫捕頭諾諾稱是了。

  堪堪問了將近一個時辰,見孫捕頭嘴里已經掏不出太多干貨了。云姨也不為己甚,命令小廝王祥出門取來一個托盤,指了指,沖著孫捕頭說道:“既然你肯來給王家送信。大熱天的,總不能讓你白跑。這里有幾錠小元寶,拿回去跟弟兄們分了吧。雖然不多,每人買碗酒吃總也夠了!”“不敢,不敢,小的不過是跑了趟腿兒,怎能收夫人的賞呢?”轉眼從上門問罪的公差,變成了王洵的同黨,孫捕頭一時難以適應。但看到托盤里白亮亮的顏色,雙目中立刻放出齊刷刷的亮光。

  白銀在大唐并非法定貨幣。但官場上送禮,和民間大宗貨物結賬,已經開始使用白銀。此刻一兩足色白銀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夠換到一千八百枚開元通寶。若是天寶年間增鑄的那種,則能換到兩千一百多枚。這一盤銀錠,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兩重。五十兩白銀,按實際俸祿的話,孫捕頭掙上十年都未必能掙到。也難怪他立刻見錢眼開。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不能再對付了事。道過了謝,孫捕頭雙手將托盤接過,仔仔細細將上面的紅布蓋嚴實,然后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確是奉命而來,而我家大人,估計也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實際上,如何問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說,爵爺去鄉下打獵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無法向上頭交差,他那個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聞,向來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不妨,你能提前來給王家送個信兒,我們母子就感激不盡了!”云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擺手。“來人,把這件傳家之寶給孫捕頭看看。讓他回去之后,也好向萬年縣令交差。”

  “是!”王祥答應一聲,從桌案上雙手捧起一個不甚起眼的錦盒,舉在眉間,捧給孫仁宇過目。見王祥的模樣如此鄭重,孫仁宇也趕緊肅立站好,捧著受賄得來的銀子,踮起腳尖,向錦盒里邊張望。只見里邊放了一個比錦盒還要不起眼的鐵牌子,上面用隸書陽文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免”。

  晃了兩晃,孫捕頭將銀子放在地上,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沖著錦盒磕了三個頭,然后慢慢站起來,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開國元勛家里來找死。謝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饒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后無論衙門里有什么不利于小侯爺的動靜,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親自給您送過來!”

  注1:經制正役,即有正式編制的捕頭。不是協警和臨時工。作為京畿大縣的地方官,萬年縣令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級。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處,后來成為皇宮的一部分。

  注3:兩儀殿,唐玄宗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之所。

  說話的人怎么這么少呢?喜歡不喜歡,在書評區里吱一聲,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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