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每天匯聚相逢之喜和別離之憂的地方,簡凡從候機大廳徘徊到停車場,顯得有點微微坐立難安,對于他,既是相逢,亦是別離,
耳邊,偶爾會掠過飛機起降的轟鳴;眼前,是來來往往陌生的面孔。大廳的中央,幾對夫婦帶著或大或小的小孩,剛剛下機;登機通道口上,一對戀人正擁別著,男人不忘在女友的耳邊最后幾句竊竊呢喃;又一趟班機落地乘客擁進來的時候,簡凡落落寡歡地踱出了候機大廳,第n遍又掏著小鏡子,耀耀自己傷痕未愈的臉。
繃帶,輕輕地揭了一角,簡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罵了一句:“媽的,連老子當小白臉的機會也剝奪了。”
確實剝奪了,左頰顴骨附近的傷口斜斜的一道,爆炸后被波及的污染性創口,現在愈合成一條粗粗的疤痕,就像誰在白皙的臉上用粗毛筆濃濃的畫了一道,原本俊俏的帥臉帶上了幾分猙獰。
裝起了小鏡子,有點無言兼無語,體膚之痛永遠比不上留在心里的切齒之痛,一閉上眼就會浮現硝煙中那最后一幕的景像,是張杰,在爆炸的火光中斜斜地飛起來,最后的一絲生命光華消逝在自己看不到地方,留下來的,是個懵懂的孩子和抱著孩子哭的妻子。
這就是英雄,一剎那熱血上頭、一時間萬眾矚目的榮光之后,留給他自己的是冰冷的勛章和墓碑,留給親人、留給朋友、留給他身邊人的,是無盡的緬懷和傷痛。
“媽的,這個傻x,一摸著槍就興奮,一出勤就想著出風頭………”
簡凡還是難以釋懷地罵了自己最親的隊友一句,無所事事的幾天,那火光沖天的一瞬間經常把簡凡從夢里驚醒,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傷口能愈合,可心里濃重的陰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消散。時不時地想起張杰來,那是一種又氣、又恨、又想、又苦的感覺,現在還想得起來,抓捕前的幾分鐘倆人還在商量立個巨功混個小隊長吃喝不愁的事。
現在好了,巨功有了,人沒了。
對了,我怎么又想起他來了?躊躕著的步子停了停,被不遠處一輛紅色跑車里下來的女人吸引住了目光,流蘇般的長發、綢緞般的肌膚、春山般地挺拔,直從停車場款款而來。
噢,簡凡不認識,不過并不影響目光隨著這位不認識的美女款款從身邊走過。
像很多時候一樣,美女被注視,而自己被無視。如果放在以前,簡凡或許會很無聊地目測身高、揣度三圍,或許會更無聊地湊上來搭訕,沒準有機會搏佳人一笑,沒準會湊巧要個佳人的電話以方便日后約會。沒準………沒準想發生的事一切皆有可能。
不過現在,僅僅是驚艷一瞥簡凡便收回了目光,踱著步子在候機廳的臺階上來回看著市區的方向,如果拿身邊的女人和心里的那位相比,總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簡凡不用努力搜尋,記憶中的音容笑貌依然是如此清晰,那么美,總是讓自己陶醉在彼此的目光里;那么溫柔,總是讓自己心醉在彼此的呢喃中;那么親切,總是讓自己忍不住要回憶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總以為這就是倆人的真愛,可即便是真愛也經不起人情世故的沖擊,僅僅是和蔣母的一面就顛覆了倆人對彼此的感覺。簡凡想想,現在自己在蔣姐眼中估計應該是一個有點自卑到變態、有點卑鄙到齷齪、有點難以容人到暴戾的形象,或許就像蔣母灌輸的,一個和李威、和王為民、和很多人關系不清不楚的黑警察形象。而在自己的眼中,從中也發現溫婉大方的蔣姐,是在那個養尊處優的家庭、是在眾人的呵護中長大的,面對家庭的怯懦恐怕也不是她本人克服得了的。
真愛到了親密無間才慢慢發現,其實是在憧憬中的錯愛,倆人之間的距離仍然是天差地別、此生無緣!
來了,簡凡停下焦灼的腳步,目光投向遠處來的三輛車,前面是前兩天見過的那輛寶馬,曾楠開的,中間的是蔣九鼎那輛中性化的車,跟在后面的是輛奧迪,見蔣姐開過。
車緩緩地停在車場的邊上,先下來的曾楠和蔣迪佳,后下來是蔣九鼎一家三口,再后面的車里是九鼎的副總張凱陪著倆位老人,清矍的蔣清源和一身貴氣的申凝霜,看來現代并不完善的法制對這個富貴之家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影響,蔣九鼎依然是一副老總的派頭,一大家子說說笑笑,向著候機廳走來。
幾乎在簡凡發現這行人的同時,蔣家大小也同時發現了這個擋在候機廳門口的人,胳膊吊著繃帶、臉上掛著彩,走近幾步就見得平靜的臉上帶著幾分憂郁,眼光的焦點聚在同樣平靜但同樣帶著幾分憂郁的蔣迪佳身上。
近了,近了,簡凡靜靜地站著看著越來越近的一行人,心里百感交集著,看著白衣長裙,挽著紗巾一副遠行打扮的蔣迪佳,和記憶中的蔣姐幾乎沒有什么兩樣。像是昨天還歡聲笑語在一起,像是今天剛剛分手,眨眼又重聚。
蔣九鼎有點訥言,攜著妻子抱著女兒沒說話,搖著頭,申凝霜回頭盯了女兒的曾楠一眼,進門廳的當會又沒有半分好意的剜了簡凡一眼,以前不入眼,現在這得性怕是更不入眼了,曾楠攙著申凝霜不知道安慰了句什么,一家人次弟進了候機廳,留下最后蔣迪佳緩緩在簡凡的面前停下了。
“我要走了……”蔣迪佳目光流轉著,無限依戀。
“我來送送你……”簡凡抬眼,眼相見心相連的那種默契依然。
“對不起……”
倆個人,幾乎是同樣說了這樣三個字,幾乎是同時被對方的話說得一怔。
對不起?為什么……簡凡心里一閃而過的是因為自己的自私和量狹給蔣姐帶來的傷害,對于申凝霜那份怨念再深,也加諸不到蔣姐的身上,暗施手腳從蔣媽處挖到線索之后的那份報復快感再見蔣迪佳,俱成了一份難以出口的歉疚。在面對冰清玉潔的蔣迪佳,簡凡總也覺得自己心理永遠是那么陰暗和齷齪,永遠有一份自慚形穢。
為什么對不起?在蔣迪佳的眼光里那份瞬間加深的依戀中,閃過的是烏龍縣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個笑容燦爛的大男孩,是一起在五洲相擁逃命、還是在長街一吻傾情、抑或是在無數個閑暇的日子里情意綿綿,更或是在寒夜暖室里春意無邊?
“還疼么?”蔣迪佳溫婉地伸著玉手,輕輕的撫過簡凡臉上的傷,輕輕地,幾乎感覺不到觸摸。
“不疼。”簡凡勉力笑笑,捉住了蔣姐的手,溫潤,修長、綿軟的手。
“又在騙我。”蔣迪佳嗔怪了一眼,另一只手撫上了簡凡的臉,幾多愛憐透過眼光直露出來,讓簡凡心下的感覺驀然升起。
“以后,再也騙不到你了。”簡凡黯黯地說了句,牽著蔣迪佳的手,鼓著十分勇氣弱弱地問著:“姐,一定要走嗎?”
蔣迪佳無言地點點頭,安慰著簡凡道:“……別怨我媽媽,要怨就怨我吧,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我們之間的事,真要嫁給你,帶給你的不是幸福而是負擔;媽媽只是希望我有一個安寧、富足和穩定的環境,對于我她期望的是能站起來、能健康就已經很滿足了,婚姻倒在其次……你要是娶一個又饞又懶又亂花錢還什么都不會做的女人,過不了多久你也會很厭煩的……其實我知道你心里愛我、沒有一點嫌棄過我,我就很滿足了……”
輕言細語,宛如鶯啼,同樣隱含著很多對生活無奈的委曲,讓簡凡一時黯然無語。
或許已經想通了倆人的差別,或許已經聽從了父母之言,或許對于朦朧中的感情僅余下一點留戀,楚楚動人的蔣姐溫婉而言,再看佳人如玉、眼睫中的深深情意,簡凡心里埋藏的那座火山幾欲噴涌而出,一只手撫過秀厴,攬著愛人,幾分動情地說著:“姐,我想娶你……我一直想不顧一切地把你娶回來,可一直下不了決心。現在我沒有那么大能力,我總有一天會有的,可為什么沒有人給我點時間,給我一次機會?我也一直想證明我比別人優秀,可走錯了路最后弄得自己傷痕累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后悔,可我想,我一定會后悔的,會后悔沒有抓住你、會后悔放棄我們這段感情,可我現在想抓住,也沒有能力………”
對于感情,恰如對于案情,都是對現實無可奈何的繳械放棄。簡凡說不清楚,只不過感覺如同面對支隊和組織的命令、安排一樣,想逆轉,永遠是一種力不從心,小人物的命運似乎走到終了,只有一個歸宿:認命!
于是,簡凡認命了,只是忍不住心里的思念再來看最后一眼。
于是,蔣迪佳無言了,所有的解釋都是多余的,所有的解釋都挽不回即將而來的別離。
相愛著的倆人相視無語,即便是拋得開世俗的眼光也沖不破家庭的藩籬,蔣迪佳眼角動動,霎時想起了在醫院看到愛人傷重昏迷的那一剎那,想哭又哭不出來只能偷偷地抹淚。幾分憐愛的握著手,抱著頭,把愛傷的愛人埋在自己肩上。
靠著,輕輕地靠著,思念的日日夜夜,不如伏在愛人的肩上一個瞬間,眼里淚光閃動著,被蔣迪佳無聲無息地背著簡凡消滅了。
于是,時間就像在簡凡的眼前心里凝固了一樣,擁著蔣姐盡情的回味著曾經動情的每個瞬間,沒有分手那種撕心裂肺,卻仍然感覺到彼此間的情意綿綿。恍惚中直覺得這一刻會持續到永遠。這也許就是愛吧,不管是相守還是別離,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怨念,相守的時候是耳鬢廝磨、別離的時候是無盡思念,一切總是那么美好。
很短,像一個剎那;很久,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廳里回蕩著飛往北京315次航班即將起飛的提醒,曾楠奔了出來,站在倆人的左近,想提醒又忍著不敢回聲。
分開了,倆人分開了,是簡凡,弱弱地掏著口袋里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遞給蔣迪佳,沒說走字,卻是最后的分別。
“是什么?”蔣迪佳問了句。
“百合花,你最喜歡的。”簡凡勉強笑笑。
“花?”蔣迪佳看著這盒子里,根本不會是花。
“我把花做成吃的了,百合葵花仁,用花瓣泡得味料,炒了三遍,很脆了,一定能吃出百合的味道……花開的嬌艷只有一瞬間,把它的味道留下才會久遠,這是花饌中的一道,廚藝中的一種……什么時候嘴饞了,想吃什么了,告訴我,我給你寄……快走吧,別誤了飛機……”簡凡輕輕地說著,這三天的功夫一直想著送一份禮物,最終還是送了點吃的。
“嗯……”
蔣迪佳笑了笑,一轉身的瞬間抹著眼睛,快步走著。和家人站到了一起,一步三回頭地進了登機通道,消失的瞬間,是一個強自歡顏的笑容。
最美的瞬間定格在簡凡的眼中,騰空而起的航班,消失了。
“走吧……我送送你……”
半晌仰著頭傻不拉嘰看飛得沒影的飛機,被一句提醒驚過神來,一側頭是曾楠,悻悻的低下頭,被人窺破心事一般地顯得有點不自然,又不死心地朝天上看了看,啥都看不著了。
“走吧,離市里還有好幾公里路呢?你就當打的,按公里收費行吧?”
車停在簡凡身邊,曾楠催著,不耐煩的樣子,簡凡舒了口氣,拉著車門坐到了副駕上,直接放倒座位,斜斜地躺著。車身嗚地一聲轟鳴,直竄了出去。
“哎……別這么多愁善感嘛,其實就國外也沒多遠吧?想看她直接飛去不就行了………現在這窮人發愁沒錢了、富人呢,又發愁錢沒了,有本事的不是技術移民就是資本移民,國內國外兩頭飛來飛去的家庭多了……哎簡凡,我告訴你啊,其實申伯母的要求也沒那么高,主要還是覺得她女兒跟上你沒有安全感,當然了,收入也是個重要因素,人家當媽的總不能真把姑娘嫁個……那個什么……你說是不?”曾楠說著說著覺得話不好出口,以那個什么代替了。
“那個什么窮光蛋是不?”簡凡不屑了句。
“咂……我沒這么說啊。”曾楠回避了句。
“沒關系,富也并不就那么光榮,窮也并沒有那么可恥。我現在的自尊不怕受這種刺激。”簡凡怪怪的發了句感慨,不像牢騷。
“其實你現在屬于不那么光榮的一類,李叔最起碼給你留下了一幢別墅,雖然古玩肯定要被省廳收繳,可別墅應該產權歸你吧?畢竟有律師簽署的文書。”曾楠弱弱地提醒了簡凡這個偽富人一句。
“律師算個屁呀,當不當非法收入沒收,說歸你說不歸你還不一句話的事?再說了,就我這得性,能住得起嗎?警察這點工資湊合湊合交交物業管理費。呵呵……誰愛要誰要。對了,別提李威啊,我聽著這名字就犯病。”簡凡懶洋洋的仰頭躺著,閉著眼睛說話,現在心思對于那個究竟歸屬誰的別墅根本沒什么興趣,似乎還沉浸了思念中。
身邊總有那種讓你無語的人,除了曾楠還包括那位李威,這個精明到把所有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讓簡凡此時覺得真有點無語,成也是他、敗也是他。如果不是李威,怕是自己沒有那么快摸到案子線索,沒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表現。可同樣是因為李威,自己也糊里糊涂應了這么個下場。不過你輾轉想想,好像對他也恨不起來,同樣也懷念不起來。
稍待片刻,曾楠側頭看看無動于衷的簡凡,又找著話題:“去哪,要不一塊吃晚飯?”
這個提議簡凡沒吭聲,得了,曾楠無奈地自已否決了:“算了,你肯定不愿意和我坐一起,把你送哪兒?”
半晌,簡凡眼皮未抬,弱弱地說了句:“回家……我累了。”
“簡凡,有時間嗎,我想……我們……”曾楠吞吞吐吐,幾次側頭看簡凡,有點難以啟齒,特別是對于現在身心都受傷的這位男人。
“沒時間,我們之間也沒什么事,曾老板免開尊口,我還想留著小命多活兩天呢。”簡凡不陰不陽地把曾楠的嘴堵上了。
“唉……算了……”
曾楠抿著嘴,有點無奈,看來真沒有什么能刺激起簡凡來的事了。
車直駛回了平安小區,下了車有氣無力的簡凡招呼也未打,懶洋洋耷拉著腦袋吊著胳膊直上了單元樓,開門、關門,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懶洋洋地睡上了………
躺下的時候簡凡突然想起在學校的時候經常勵志的一句話,生活嘛,就像一口鍋,人生低谷的時候就像落到了鍋底,不管你朝哪個方向努力都是向上的方向。道理好像誰也明白,只不過現在自己好像渾身的精力被抽走了一般,連向上那怕一點的力氣也沒有了,除了睡覺,找不出更好的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