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殘金掌 還沒到戌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北京城里,大雪紛飛,家家戶戶的房頂,都堆著厚厚的一層雪,放眼望去,只見天地相連,迷迷蒙蒙的一片灰色。
風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積雪片片飛落,寒蟄驚起,群鴉亂飛,大地寂然。
西皇城根沿著紫禁城的一條碎石子路上,此刻也靜靜的沒有一條人影,惟有紫禁城上巡弋的衛士,甲聲鏘然,點綴著這寒夜的靜寂。
可是你越往回步,天就仿佛越早,西城大街上,燈火依舊通明,街上冒著風雨來往的人們也有不少,此時正值滿清初葉,國勢方殷,北京城里,天子腳下,更顯得那么國泰民安,一派富足之氣,沿街的幾家大菜館里,酒香四溢,正是生意最忙的時候。
街的盡頭,就是最負時譽的西來順涮羊肉館,朝街的大門,掛著一層又厚又重的門簾子,一掀簾子,就是一股熱氣。
門里是一間大廳,密密放著十來張圓桌面,上面擱著火燒得正旺的大火盆,這是吃烤肉的,不管三教九流,認不認識,大伙兒圍著圓桌面一站,右腿往長板凳上一擱,三杯燒刀子下肚,天南地北一聊,誰跟誰都成了好朋友,盡管一出門,又是誰也不認識誰了。
從外屋往里走,經過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面是分成一間間的雅座,屋里當然也都升著旺旺的火,那才是算真正吃涮羊肉的地方。
這天西來順里里外外,顯得格外的忙碌,院子靠左邊的一間屋里,不時傳出粗放的笑聲,伙計們進出這間屋子,也特別殷勤。
原來北京城最大的鏢局,鎮遠鏢局的總鏢頭金剛掌司徒項城正在此屋宴客,司徒項城領袖著大河南北的武林英雄,有二十年之久,真可說得上聲名顯赫,店里的伙計誰不想巴結巴結這樣的主兒?忽地,西來順大門外,飛快地駛來一輛大車,車旁左右護伴著兩匹健馬,馬上的彪形大漢,濃眉重鎖,都像是心里擔著很大的心事。
他們矯健地翻身下了馬,拉開車門,從車里扶出一位面色淡黃的頎長漢子,那漢子雙目微合,氣若游絲,連路都走不動了。兩個彪形大漢半扶半抱著他,急遽地走進西來順門里,掌柜葉胖子連忙迎上來,問道:“郭二爺,敢情這是怎么啦?病成這樣,要不要叫人到卷簾子胡同替您找施大夫來?”
彪形大漢們沒理他,粗著聲音問道:“我們總鏢頭在哪間屋?勞你駕快帶我們去。”
葉胖子察言辨色,知道準又是有事發生了,再也不多廢話,領著他們穿過院子。
兩個彪形大漢一推門,事情的嚴重,使得他們不再顧到禮貌,嘶啞著喉嚨喊了一聲:“總鏢頭。”
金剛掌司徒項城正在歡飲著,座上的俱是兩河武林中成名露面的豪士,忽然看到有人不待通報就闖了進來,正待變色,目光一掃,掃在那面色淡黃的漢子臉上,倏地面容慘變,驚得站了起來,急切地問道:“二弟,你怎么啦?”
座上諸人都驚異地看著他,那兩個彪形大漢搶上兩步,齊聲道:“小的們該死。”
司徒項城急得臉上已微微是汗,頓著腳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過一把凳子,扶著那病漢坐了下來,希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話,但那漢子此刻正是命在須臾,根本無法說話了。
司徒項城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不真是特別嚴重的事,怎會露出這種著急的樣子?皆因這垂死的病漢,是他生死與共的患難弟兄,鎮遠鏢局的二鏢頭,北方武林使劍的名家青萍劍郭鑄,何況在這郭鑄身上,還關系著八十萬兩官銀呢。
兩個彪形大漢惶恐地跪了下去,道:“小的們該死,無能替總鏢頭盡力,二鏢頭受了重傷,保的鏢也全丟了。”
司徒項城更是急得不住頓足,連聲道:“這真是想不到,這真是想不到,鏢是在哪里丟的?劫鏢的是些什么人?二鏢頭受了什么傷?”
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人搶著說道:“鏢才走了一天,大家全都沒想到會出事,過了張家口,有個樹林子,樹林也不大,就在那里,出來了一個獨臂怪客,全不講江湖過節,郭二鏢頭三言兩語,就和他動上了手。哪知憑郭二爺那樣的武功,不出三招,就中了那人一掌,小的們跟著總鏢頭保鏢也有不少時候了,還沒有看見比那人手段更毒、武功更高的,就憑著一人一掌,將我們鏢局里的連趟子手帶伙計一共二十多人,殺得一個不留,除了小的和王守成兩個之外,全死在樹林里。”講到這里,他聲音也啞了,眼睛里滿布恐怖之色,像是那殘酷的一幕此刻仍在驚嚇著他。
座上群豪也一齊動容,金剛掌司徒項城更是慘然變色道:“快講下去!”
那漢子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那人留下小的們兩人,叫小的們回來告訴總鏢頭,就是要叫北京城里的三家鏢局子三個月里一齊關門,不然無論哪家鏢局保的鏢,不出河北省就要被劫,而且絕對不留一個活口。說完身形一動,就失了蹤影。”
金剛掌司徒項城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的口氣!”
那漢子一驚,不敢再往下說,司徒項城卻又道:“說下去。”
那漢子望了坐在椅上,仍在掙命的青萍劍郭鑄一眼,說道:“小的們一看那人走了,鏢車卻全在那兒,正說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知樹林外又馳來十幾匹馬,馬上全是一色黑衣的大漢,一人抵著一輛鏢車走了,小的們人單勢孤,不敢和他們動手,不是小的們怕死,實因小的們還要留下這條命來傳這個消息。”
司徒項城哼了一聲,那漢子低下頭去,又說道:“小的們一看鏢局里的弟兄全斷了氣,只有郭二爺胸口還熱,小的們這才將郭二爺護送到北京城里,到了鏢局一看,說是總鏢頭在這里宴客,小的們不敢做主,才跑到這里來。”
司徒項城聽完了,沉著臉沒有說話,座上群豪中正有北京另兩家鏢局的總鏢頭,鐵指金丸韋守儒、劈掛掌馬占元,以及保定雙杰,和方自南游歸來的武林健者龍舌劍林佩奇。
龍舌劍林佩奇本在凝神靜聽,此刻突然問道:“郭二爺所中之掌,是傷在哪里?”
那漢子想了一會兒,說道:“那人身手太快,小的們也沒有看清,像是在胸腹之間。”
龍舌劍林佩奇哦了一聲,轉臉對司徒項城道:“可否讓小弟看看郭兄的傷勢?”
司徒項城嘆了口氣,說道:“郭二弟傷勢不輕,唉,這可真教我如何是好?”
龍舌劍林佩奇走到郭鑄椅前,輕輕解開他的衣襟,突地驚喚道:“果然是他。”
諸豪俱皆一驚,齊聲問道:“是誰?”語氣中不禁帶出驚懼之音。
龍舌劍林佩奇轉過身來,仰天長嘆道:“想不到絕跡武林已有十七年的殘金毒掌今日重現,看來我輩不免又要遭一次劫數了。”
這“殘金毒掌”四字一出,方近中年的劈掛掌馬占元,及保定雙杰孫氏兄弟還不過僅是微微色變而已,年紀略長的鐵指金丸韋守儒及金剛掌司徒項,城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兩人齊都猛一長身,果見青萍劍郭鑄左乳下赫然印著一個金色掌印,直透肌膚,最怪的是此掌只剩下三個手指:拇、中兩指似已被刀劍極整齊地齊根截去,金剛掌司徒項城見此掌印,面色更是立刻變得煞白,頹然又倒在椅上。
龍舌劍林佩奇搖頭嘆道:“這殘金毒掌隱現江湖將近百年,每一出現,武林中便要遭一次劫難,怪就怪在百年來,江湖傳言此人已死過四次,但每隔十余年,此人必又重現,遠的不談,就拿十七年前那一次,小弟與司徒兄都是在場目擊的,眼看此人身受十三處創傷,又中了四川唐門兄弟姐妹五人的絕毒暗器,絕對再難活命,哪知此刻卻又重見了。”
金剛掌司徒項城也愁容滿臉地說道:“十七年前,家父怒傳英雄帖,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同殲此人,華山絕壁一役,中原豪杰五十余人被此人連傷了三十二個,但他也眼看不能活命,尤其是終南大俠郁達夫一劍直刺入左胸,唐家的毒藥暗器,天下亦是無人能解,方道武林從此少了一個禍害,哪知……唉,難道此人真成了不死之身嗎?”
他又看了看青萍劍郭鑄,見他呼吸更形沉重,目中不禁汩汩流下淚來,悲切地說道:“二弟的命,眼看是不行了,這殘金毒掌手下,的確是從未留過活口,二弟這一死,唉!”
群豪亦是相對唏噓,保定雙杰的老大孫燦突然說道:“難道天下之大,就沒有人能制住此人嗎?”
龍舌劍林佩奇搖頭道:“當今武林,不是小弟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確沒有此人的對手,只有瀟湘劍客的后代,與此人不知有什么淵源,只要有蕭門中人在場,天大的事,此人也絕不出現。”
孫燦接口說道:“此人既是天下無敵,怎么又會四肢殘缺呢?”
龍舌劍林佩奇說道:“孫兄到底在江湖的時日還短,連這武林中盛傳的事都不知道。七十年前,殘金毒掌與當年使劍第一名手瀟湘劍客蕭明比試劍術,瀟湘劍客以“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贏得他半招,但也沒能傷得了他,哪知此人卻一怒,自行斷去右手的拇、中二指,聲言從此不再使劍,至于此人左臂之缺,據說是被東海三仙中的悟真子所斷,但其中真相,卻無人知道。
東海三仙,近五十年來,已不履人世,存亡俱在未可知之數,唉,除了東海三仙之外,又有誰能制得住他呢!”
始終沉默著未發一言的鐵指金丸韋守儒突說道:“若是瀟湘劍客的后人能改變五十年來不管世事的作風,此次也許能稍挽江湖的劫運,但蕭門中人一向固步自封,恩仇了了,除非有當年瀟湘劍客手刻的竹木令,才能請得動他們。”
他轉首向龍舌劍問道:“林兄俠蹤遍及宇內,可知道今日武林中人有誰還持有竹木令的,或可設法一借?林佩奇沉吟了半晌,說道:“當年瀟湘劍客的竹木令,一共才刻了七面,百年來流傳至今,就是還有剩下,也必為數不多了。何況這種武林異寶,所持之人,必是嚴密保藏著,不待自身事急,誰肯拿出來借與別人?”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金剛掌司徒項城站起身來,說道:“小弟此時實是心亂得很,郭二弟眼看就要喪命,八十萬兩官銀也無望復得,想不到鎮遠鏢局數十年來辛苦創立的基業,從此毀于一旦,就是小弟,唉!怕也要毀在這件事上,小弟心中無主,真不知該怎么應付此事才好,諸位與小弟都是過命的交情,想必能了解小弟的苦衷,小弟此刻得先回家去料理此事,還得設法賠這八十萬兩銀子。”
他慘然一笑,又道:“小弟就是鬻妻典子,也得賠出這八十萬兩銀子,然后小弟豁出性命,也要與這殘金毒掌周旋一下。”
他話說至此,諸人心中也俱都慘然,尤其是鐵指金丸韋守儒與劈掛掌馬占元,看著鎮遠鏢局的前車之鑒,自己的鏢局又何嘗再能維持多久,更是心事百結,無法化解得開。
諸人正自唏噓無言,門外突有咳嗽聲,司徒項城厲聲問道:“是誰?門外答道:“是我。”一個伙計推門走了進來,手中持著一張紙柬,躬身說道:“隔壁有位公子,叫小的將這張字條交給司徒大爺。”
司徒項城眉心一皺,接了過來,紙上只有寥寥數字,司徒項城一眼看完,臉上突現異色,對店伙說道:“快去回復那位公子,說是司徒項城立刻便去拜望,請那位公子稍候。”
店伙應聲去了,司徒項城轉臉對諸人說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想不到我等自思無望得到之物,無意中卻得到了。”
他將紙柬交給林佩奇,又道:“這豈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嗎?”
林佩奇接過一看,見上面寫得好一筆趙字,看了一遍,笑著念道:“小弟偶聞君言,知君欲得竹木令一用,此物小弟卻是無意中得之,不嫌冒昧,欲以此獻與諸君。”他目光一抬,說道:“這真是太巧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此時,那店伙又進來說道:“鄰室公子此刻就在門外,問司徒大爺可容他進來拜見。”
司徒項城忙道:“快請進來。”
他正待出門迎接,門外已走入一個身著華麗衣裳的少年,當頭一揖,笑道:“小弟無狀,作了隔墻之耳,還請諸君恕罪。”
諸人忙都站了起來,司徒項城拱手道:“兄臺休說這等話,兄臺如此高義,弟等正是感激莫名,兄臺如此說,豈非令弟等無地自容了嗎?”
那少年一抬頭,只見他雙眉斜飛入鬢,鼻垂如膽,的確是一表人材,惟有臉上淡淡的帶著一種奇異的金色,而且雙目帶煞,嘴唇稍薄,望之略有冷削之氣,但談笑之間,卻又令人覺得他和氣可親。
那少年又朗聲笑道:“閣下想必就是名聞武林的金剛掌司徒大俠,小弟久聞大名,常恨無緣拜識,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之龍,小弟雖是個無用書生,平日最欽佩的卻是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武林豪士,今日得以見到諸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司徒項城謙謝了幾句,客氣地招呼著他坐了下來,將座上諸人一一為他引見了。
那少年自稱姓古,名濁飄,是個游學士子。古濁飄口若懸河,胸中更是包羅萬象,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仿佛都知之甚詳,而且口角生風,令人聽之不覺忘倦。
但司徒項城心中卻急得很,只望他提到那竹木令。古濁飄眼角一轉,已知他心意,笑道:“小弟日前偶游江南,無意之中幫了一個落魄世家的大忙,那人卻送了小弟一塊木牌,說是小弟浪跡天涯,此物大是有用,小弟問他那是何物,那人才告訴小弟此木牌便是他家世代相傳下來的竹木令,其先祖得自瀟湘劍客,對小弟之舉無以為報,就將它送與小弟。”
他笑了一笑,又道:“但小弟只是個游學的書生,與武林中素無恩怨,而且小弟孤身飄泊,身無長物,綠林中的好漢,也不會來打小弟的主意,得此至寶,卻苦無用處,想不到今日卻憑著此牌,結交到如許多素所仰慕的俠士,真教小弟太高興了。”
說罷,他仰首一聲長笑,笑聲清越,但卻帶著一種難以描繪的冷削之氣,坐在椅上的青萍劍郭鑄,聽了這笑聲,突然面現驚慌之色,雙手一按椅背,想掙扎著坐起來,但他身中當世掌法中至毒至狠的殘金掌,全仗著數十年來從未間斷的修為,才掙扎到現在,此時微一用力,但覺內腑一陣劇痛,肝腸都像已全斷,狂叫一聲,倒在地上氣絕死去。
諸人俱都又是大驚,司徒項城與他數十年生死與共,自然是最傷心,撲上去撫著他的尸身,顧不得一切,竟失聲哭了起來。
諸豪亦是神傷不已,那古濁飄望著這一切,臉上突然泛起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其中所包含的情感,復雜得連他自己也解釋不出。
但是這表情在他臉上,只是一閃而過,在場諸人絕不會注意到他這一閃而沒的表情,何況就是注意到了,也無法了解其中的意義。
龍舌劍林佩奇以手拭目,黯然說道:“人死不能復生,司徒兄請別太難過,這當前的危機,還待司徒兄為大家解決,若是您不能振作起來,那大家更是不堪設想了。”
龍舌劍林佩奇與司徒項城亦是友情深厚,是以他才這么說,司徒項城雖是悲傷非常,但他究竟闖蕩江湖多年,那種特有的鎮靜和果斷,都不是常人所能比擬的,聞言忙收斂了情感,站起來向古濁飄一揖到地,說道:“兄臺仗義援手,將武林中視為異寶的竹木令慷慨借與小弟,因此兄臺不僅是小弟一人的恩人,就是天下武林同道,也會感激兄臺的。”
古濁飄忙也還著禮,一面伸手入懷,取出一塊木牌,想是因年代久遠,已泛出烏黑之色,說道:“兄臺的話,小弟萬萬不敢當,這竹木令,就請兄臺取去,小弟雖然無能,但若有用得著小弟之處,在所不辭,只是兄臺千萬要節哀。”
司徒項城謹慎地接了過去,仔細望了一眼,只見那木牌上細致地刻著一個背插長劍的長衫文士,負手而立,果然是昔年瀟湘劍客威鎮天下的竹木令,遂說道:“兄臺既是如此,小弟也不再說感激的話了。”
他轉首又向龍舌劍林佩奇說道:“如今事已如此,一刻也耽誤不得,林兄趕快拿著此令,往江蘇虎丘去求見瀟湘劍客的后人飛英神劍蕭旭,求他看在同是武林一脈,出手相助,共挽此武林浩劫。”
龍舌劍應聲接了,司徒項城又道:“路上若遇到江湖同道,也將此事說出,請他們到京師來共同商量一個辦法,須知殘金毒掌一出,便是武林中滔天大禍,單憑蕭門中人,怕也未見得能消弭此禍,此事關系天下武林,絕不是一個小小鎮遠鏢局的事,林兄千萬要小心。”
龍舌劍林佩奇說道:“事不宜遲,小弟此刻便動身了。”說著他向眾人告辭,又向古濁飄道:“古兄若無事,千萬留在京師,小弟回來,我要同古兄多親近。”說罷便匆匆去了。
司徒項城又向保定雙杰道:“兩位能否將令叔的俠駕請來,昔年華山之會,令叔與先父俱是為首之人,若能請得他老人家來,那是再好沒有了,只是聞得令叔亦久已不聞世事,不知道他老人家……”
孫燦搶口說道:“家叔雖已歸隱,但若聞知此事,絕不會袖手的。”
司徒項城道:“那是最好的了,此間若有天靈星來主持一切,小弟就更放心了。”
古濁飄一聽“天靈星”三字,眼中突然現出奪人的神采,望了保定雙杰一眼,孫燦只覺他目光銳利如刀,暗忖道:“此人一介文弱書生,眼神怎的如此之足?看來此人大有來歷,必定還隱藏著些什么事,但他既然仗義援手,隱藏著的又是什么事?”
司徒項城扶起青萍劍的尸身,替他整好衣冠,目中不禁又流下淚來。
古濁飄面上又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暗忖道:“別人殺了你的兄弟,你就如此難受,但你殺別人時,心中又在想著什么呢?”
但是這念頭不過是隱在心底而已,別人又怎能知道呢?事既已了,大家就都散去,司徒項城雖然心亂如麻,但仍未忘卻再三地感激著古濁飄,并且請他無論如何要常到鎮遠鏢局去。
夜色更濃,金剛掌司徒項城伴著青萍劍的尸身,感懷自己的去處,不禁唏噓不已。
但正如古濁飄所想的,當他殺著別人時,心中又在想著什么呢?武林中恩仇互結,彼此都是在刀口上舐血吃的朋友,是非曲直,又有誰能下一公論呢?孫燦蒙蒙地躺在床上,晚上他所聽到的和見到的一切,此刻仍在他心里纏繞著。
夜靜如水,離天亮不過還有一個時辰了,他聽到鄰室的弟弟孫琪,已沉重地發出鼾聲,但是他睜著眼,仍沒有睡意。
他的叔叔天靈星孫清羽,昔年以心思之靈敏,機智之深沉,聞名于天下,他自幼隨著叔叔,心靈遠慮,大有乃叔的作風,而且先天也賦有一種奸狡的稟性,遠不及他弟弟的忠厚。
此刻,他心中反復地在思量著一切,現在武林中浩劫將臨,正是他揚名立身的機會,他甚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來期待著事情的來臨。
窗子關得嚴嚴的,窗外的風雪更大,但一絲也透不進來,他想道:“武林縱有滔天大禍,我只要明哲保身,不聞不問,又與我何干?這不正如窗外風雪雖大,我卻仍然安適地眠在被窩里一樣?”
于是他笑了,但是他的笑并未能持續多久,突然,窗子無聲地開了,風雪呼的吹了進來,他正在埋怨著窗子未關好,一條淡黃色的人影,比風雪還急,飄落在他的床前。
那種速度,簡直是人們無法想像的,孫燦陡然一驚,厲聲問道:“是誰?”
那人并沒有回答,但是孫燦已感覺到他是誰了,雖然他不愿相信他就是殘金毒掌,但那人淡金色沒有左袖的衣衫,沒有一絲表情,若不是兩只眼睛仍流動著奪人的神采,直令人覺得絕非活人的面容,孫燦已確切地證實了他自己的感覺。
那人望著孫燦所顯露的驚懼,冷冷地笑了起來,但是他的面容,并未因他的笑而生出一絲變化,這更令孫燦覺得難以形容的恐怖。
孫燦多年來闖蕩江湖,出生入死的勾當,他也干過不少,這種恐懼的感覺,卻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的,但是他并未忘卻自衛的本能,即時猛一用力,人從床上竄了起來,腳化雙飛,左腳直踢那人的小腹,右腳猛踹那人期門重穴。
這正是北派譚腿里的煞招“連環雙飛腳”,他原以為這一招縱不能傷得了此人,但總可使他退后幾步,那時他或可乘機逃走。
那人又是一聲冷笑,腳步一錯,極巧妙地躲開了此招,右掌斜斜飛出,去勢雖不甚急,但孫燦只覺得躲無可躲,勉強收腿回挫,但是那掌已來到近前,在他胸腹之間輕輕一按。
他只覺得渾身仿佛得到了一種無上的解脫,然后便不再能感覺到任何事了。
望著他的尸身,那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像是“有些歉意”的神情,身形微動,便消失在窗外的風雪里。
這是第二個喪在殘金掌下的成名英雄。
這更加深了群豪對殘金毒掌的恐懼和憤恨,也加速了天靈星孫清羽的到來。
不到幾天,北京城里群豪云集,光是在江湖上已成名立萬的英雄,就有二十余人,其中最享盛名的有天靈星孫清羽、八步趕蟬程垓、金刀無敵黃公紹和江湖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高手入云神龍聶方標。
金剛掌司徒項城打著精神來應付著這些武林豪客,但是龍舌劍林佩奇仍毫無消息,卻令他著急,直到第一天南來的武林中人告訴他,江南武林已傳出江蘇虎丘瀟湘堡已有蕭門中第四代弟子里,最出類拔萃的玉劍蕭凌北上,司徒項城才稍稍放下心來。
數十年來從來不曾參與武林恩仇的蕭門中人,此次居然破例,司徒項城這才將巧得竹木令的事說出。
于是古濁飄也成了群豪們極愿一見的人物,但自從西來順一別,古濁飄便如石沉大海,沒有了消息,司徒項城奇怪著,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會不會再現蹤跡呢?這問題自然除了古濁飄之外,誰也無法解答。
這天黃昏,風雪稍住,金刀無敵黃公紹拉了鐵指金丸韋守儒和八步趕蟬程垓一起到城北的鹿鳴春去吃烤鴨,三人喝得醉醺醺地出來,也不坐車,也不騎馬,冒著寒在街上蹓跶。
三人年紀雖大,豪興仍存,三杯燒刀子下了肚,更仿佛回到少年時嘯傲江湖,馳騁江河的勁兒,高談闊論著當年的恩仇快事和風流事跡。
風雪雖住,但僻靜的路上一入夜便絕少人行,此時遠處卻有馬蹄踏在冰雪的聲音傳來,那馬越來越近,馬上是個穿著鮮紅風氅的少女,東張西望地像是在尋找著途徑。
黑夜中雖看不清這少女的面目,但卻仿佛甚美,金刀無敵少年時本是走馬章臺的風流人物,此時見了這少女便笑道:“若是小弟再年輕個十歲,定要上去搭訕,管保手到擒來。”
那少女見有人說話,柳眉一豎,看了他們一眼,見是三個已有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心想講的未必有關自己,便未在意。
哪知程垓見了,卻哈哈笑道:“怎么,老哥哥,咱們年紀雖大,但是無論說賣相也好,說標勁兒也好,比起年輕小伙子,可絕不含糊。你看人家大姑娘不是向咱們飛眼兒了嗎?”
金刀無敵也笑個不住,鐵指金丸平日雖很沉穩,但此時多喝了兩杯,也胡言亂語了起來,湊趣說道:“這就叫做‘姜是老的辣’,真正識貨的小妞兒,才會找著咱們呢!”
那少女忍著氣,聽了半天,才確定他們在說自己,微勒韁繩,停住了馬,嬌嗔著問:“喂,你們在說誰呀?”
金刀無敵禍到臨頭,還不知道:“大姑娘,我們在說你呀!”
那少女平日養尊處優,哪曾聽到過這種輕薄話?隨手一馬鞭,抽到黃公紹頭上。
黃公紹隨便一躲,笑道:“大姑娘怎么能隨便打人。”
哪知那馬鞭竟會拐彎,鞭稍隨著他的去勢一轉,著著實實抽在金刀無敵的頭上。
黃公紹這才大怒,叱道:“好潑婦,真打呀!”
那少女叭的又是一鞭,嬌叱道:“非打你不可。”
金刀無敵亦非泛泛之輩,這鞭怎會再讓她打中?往前欺身,要去抄鞭子,口中說道:“今天老爺要教訓教訓你這個小娘兒們。”
哪知那馬鞭眼看勢竭,卻又呼的回掄過來,鞭稍直點黃公紹肩下的“玄關”穴,黑夜之中,認穴之準,使得黃公紹這才知道遇見了武林好手。
八步趕蟬程垓也驚道:“這小妞居然還會打穴。”
黃公紹一側身,躲過這一鞭,喊道:“你是哪派門下?可認得我金刀無敵黃公紹?”
他想憑著自己的名頭震住這少女,哪知人家才不買帳,反手又是一馬鞭,喝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問姑娘的來歷!”
黃公紹可沒有想到人家憑什么說出此話,反而更怒,錯步躲開了馬鞭,卻疾出一掌,拍在那馬的后股上,金刀無敵武功不弱,這一掌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那馬怎受得住?痛極一聲長嘶,前腿人立了起來。
那少女嬌叱道:“你是找死!”
隨著說話,身形飄然落在地上,手中所持的馬鞭,竟抖直了當做劍使,一招“柳絮如雪”化做漫天鞭影,分點黃公紹鼻邊“沉香”、肩下“肩井”、左脈“乳泉”三處要穴。
黃公紹再也沒有想到,此少女竟能使出內家劍術里的上乘手法,一聲驚呼,身形后仰,嗖的倒竄出去,雖然躲過此招,但卻躲得狼狽已極。
那少女嬌叱一聲,如影附形,漫天鞭影又跟了上去,黃公紹左推右擋,極為勉強地招架著,但眼看又是不敵。
八步趕蟬和鐵指金丸韋守儒,見金刀無敵堂堂一個成名英雄,竟連一個少女都敵不過,酒意上涌又是敵愾同仇,竟不顧自己的身份,齊一縱身搶了上去,出拳如風,居然圍毆了。
那少女冷笑一聲,說道:“想不到兩河武林里,全是這么不要臉的東西!”
手中馬鞭,忽而鞭招,忽而劍法,饒是八步趕蟬等三人俱是坐鎮一方的豪杰,卻絲毫奈何她不得。
忽然,街的盡頭,有人踏馬高歌而來,歌聲清朗,歌道:“雕魚作惲,酒面打開香可酢,相喚同來,草草杯盤飲幾杯。
人生虛假,昨日梅花今日謝,不醉何為,從古英雄總是癡。”
歌聲歇處,馬也來到近前。
此時那少女雖然武功絕佳,但到底內功稍差,被三個武林好手圍攻,氣力已然不濟,但手中馬鞭招式精絕,出手更不留情。
馬上的人驚嘆了一聲,也勒住了馬,卻正是一別多日的古濁飄。
古濁飄坐在馬上,極為留意看著那少女所使的招式,突然喊道:“住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怎么打了起來?”
但四人仍然打得難解難分,古濁飄急道:“小弟古濁飄,韋大俠快請住手,這位姑娘是小弟的朋友。”
鐵指金丸一聽是古濁飄,才猛一收勢退了出來,他一使力出汗,人也清醒了,想自己堂堂三個在武林中已具聲名的人物,為著個見不得人的理由竟圍攻一個少女,日后江湖傳出,豈非成了笑話?何況這少女武功頗高,招式尤其精妙,必定大有來頭,心中正自有些后悔。
古濁飄這一來,正好替他做了下臺之階,他拱手向古濁飄道:“古兄怎的一別多日,也不見面,此女既是古兄的朋友,便是天大的事也應抹過。”他轉身喝道:“黃兄、程兄,快請住手,我替你們二位引見一位好朋友。”
黃公紹、程垓忙應聲住了手,那少女正感氣力不濟,也樂得休息,但卻仍然杏眼圓睜,顯然并不想就此善罷甘休。
她心中奇怪著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怎會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朋友?她武功雖高卻是初出江湖,前幾天有個江湖閱歷極為豐富的人陪著她還好一些,這兩天那人因著另一極重要的事又折回江南,她才感到江湖之大,無奇不有,有些事的確是她無法理解、無法應付的。
她初次動手,滿以為憑著自己的武功,定可得勝,不料苦戰不下,還險些落敗,心里更是難受,她卻不知對手三人俱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她戰敗一人,已可揚名江湖,此刻三人若不是因她年紀尚輕,交手經驗太少,怕早已落敗,心里的難受,更不知比她勝過多少倍,她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竟愣在那里了。
這邊鐵指金丸韋守儒早已替古濁飄引見了程垓和黃公紹兩人,兩人此刻酒意已消,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古濁飄聰明絕頂,早已看出那少女的來歷,心中暗笑道:“你們這真叫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日后你們清楚了這少女的來歷,怕不急得要跳河。”
但他臉上卻絲毫不露,韋守儒以為他真和那少女是朋友,便向他問那少女的師承門派,他也隨口支吾了過去。三人應了幾句又再三請古濁飄一定要到鏢局來,便沒趣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