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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神秘的杜先生

第八回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一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園寂寂,仿佛已在紅塵外。

  楚留香盤起了一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玉劍山莊。

  沒有人能輕易到這里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來玉劍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里,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一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著鼻子,心里已經不能不承認玉劍山莊的這位主人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確實是這樣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跡一樣忽然崛起于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歷,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著一股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著他,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少女跟著她癡戀的情郎一樣,隨時都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隨時都可以為他去死。

——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經在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一個人在等,沒有胡鐵花。

  因為杜先生只答應見他一個人。

  長廊盡頭,終于傳來一陣輕緩的足音,一位穿著曳地長裙的婦人,用一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

  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愿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

  她的清麗與淡雅就像是遠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卻帶著一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變得癡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一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后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的美麗。

  “楚香帥。”

  她帶著微笑看著他,她的聲音也同樣優雅。

  “前夕雨才停,香帥今天就來了,正好趕上了花開的時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來賞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楚留香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為現在你已經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你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光滑的檜木地板上擺著一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著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沒有看花。

  他在看著坐在他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

  現在他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離開她一下子都困難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為夫人的。”杜先生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做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問:“你從來不愿見人,是不是因為你不愿讓人知道你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不愿意讓別人像你這么樣看著我而已。”

  楚留香沒有笑,也沒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臉卻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胡鐵花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

  要楚留香臉紅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駱駝穿過針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沒有再繼續討論這問題,她只問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這次為什么一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為了史天王和玉劍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決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一點出來了,所以立刻大聲說:“你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沒有關系。”

  “什么事跟你有關系”

  “我只想幫我一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一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說:“我相信她一定在這里。”

  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

  杜先生靜靜的看著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臉色看來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樣,純雅、清麗、蒼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疊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

  她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楚留香眼前,散亂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間天上,或許也只有這么樣一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尤了。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這么樣的一個女人,他這一生看見的已夠多。

  白瓷的酒壇上用彩釉繪著二十朵牡丹。

  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陳的絕頂花雕,胡鐵花飲盡一壇。

  一壇已盡,還有一壇。

  “你為什么不再喝”花姑媽問他:“你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

  胡鐵花敞開了衣襟,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花棚下一張石桌前的一個石凳止。

  “要是那個老臭蟲知道有這么樣兩壇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的氣死才怪,老臭蟲變成死臭蟲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壇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壇,我也不會少喝一點。”胡鐵花開懷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一壇半。”

  花姑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問:“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來呢”

  “他為什么不會來”

  本來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胡鐵花忽然又清醒了,一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你們做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這件不是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個狗屎天王就一定會殺過來,就算你們能擊退他,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鐵花厲聲道:“可是你們只要敢動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們這個地方變成一條河,一條血流出來的河。”

  花姑媽沒有說話。

  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為遠方忽然有一陣縹縹緲緲、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一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

——一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么聲音——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

  有聲即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只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  琴聲斷腸。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檜木地板上,飄落在楚留香膝邊。

  劍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

  這一劍已經是禪。

  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非禪也是禪,非劍也是劍。

  到了某一種境界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于一剎那間。

  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將他刺殺于剎那間。

  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如果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彈指間楚留香就已經死了六十次。

  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花姑媽看胡鐵花,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么溫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你本來就應該知道你會醉的。”

  一陣風吹過,一瓣花飄落。

  “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花姑媽幽幽的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鐵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琴聲,還是花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酒中某一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

  可是他還能聽到花姑媽說的話。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剎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復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剎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枝,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人漸暗漸濃的暮色里,那一根隨時可以將他刺殺于飛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眼前。

  這不是奇跡。

  這是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后所得到的智慧與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的內力變成了有形而無質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別往往只不過在毫厘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一次敗給一個男人。”

  無論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你手里,隨便你要怎么樣對我都沒關系。”

  楚留香靜靜的看著她,靜靜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新月般的釣魚鉤。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條魚。

——杜先生為什么要殺他為什么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并沒有惡意,可是在那一瞬間,卻下決心要將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隨便你要對我怎么樣都沒關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確已準備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的告訴了楚留香。

  一個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激情,已經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的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一刻間,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軀體己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的承認,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心里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里就會升起一種充滿了罪惡與不祥的兇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么樣做了,必將后悔終生。

這是為了什么難道是因為這一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邊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為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一直在重復彈奏著同一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欄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經聽著這種調子。

  它的曲牌就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彎新月  琴聲來自一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里燈影朦朧,人影也朦朧。

  樓下的門是虛掩著的,仿佛本來就在等著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里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著宮裝的高髻,穿一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邊的新月。

  “你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只要你還活著,就一定會來。”

  琴弦又一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調子。”她冷冷的說:“我只不過想不到你能活得這么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了不讓我見你,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你為什么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光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彎新月。

  現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要我來,只因為你不愿讓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為你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一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你,也是因為她已經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這一類的事這么直接的說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隱隱有春雷響起,那個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云隱沒。

  她的聲音也仿佛遠在烏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種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問楚留香:“我要你來,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一點。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像鳥一樣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飛過一重重山巒,飛過一重重屋脊,飛過手里總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拼了命也游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的躺在床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一樣,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一個人用一條手臂架著他在飛,冷風撲面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一個人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讓一個死人復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

  “你這是什么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來干什么,你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一個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才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所以就不聲不響的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么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癮,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挨了罵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貍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還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么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里,飛到九霄云外,只能呻吟著問:“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說:“只不過想有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你這么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沖的時候雖然好像是一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

  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一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鶯兒,樹下卻剛好有一片春草。

  胡鐵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

  “你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才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你要談什么談談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穹蒼:“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這么樣一個好女兒。”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為什么急著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鐵花故意嘆氣:“你幾時變得這么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么”

  “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后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形蹤,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餉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正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杰,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為了對官府來往時的方便,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很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只有假借一個理由,賜給他一種恩典,將他的女兒冊封為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已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里,胡鐵花才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你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么”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后,怎么會跟大內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制,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遠比昔年“紫鯨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梟雄,于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嘆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為了安撫他,杜先生只有答應他,把自己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為休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嘆著氣:“所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杰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一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為什么”

  “因為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一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么機會”楚留香接著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并一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才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將我置之死地,也只不過是為了生怕我泄漏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為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么話說”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說:“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為你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著他,搖頭嘆息:“你這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你都不會退縮,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你都會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現在你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幸好你還沒有變,一定還是會去做好你答應了別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你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點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點凄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壇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一個人一壇,坐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著壇子喝。

  平時喝了點酒之后,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只喝酒,不說話。

  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得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平時說的要多得多。

  胡鐵花板著臉聽了半天,才板著臉問:“你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想說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別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為我對你好極了,你出了問題,我總會為你解決,連你自己說不定都會這么樣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況并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壇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你對我比我對你好得多。你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絕不會跟我爭,我們一起去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你也跟我一樣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說:“只不過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鋪去,隨便找一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己承認你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開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你這么做,只不過因為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風頭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雙喝過酒之后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著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大了:“現在我一定要讓你知道,胡鐵花絕對沒有一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一樣可以解決,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這一點,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條豬,死豬。”

  酒壇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壇子遠遠的摔出去,瞪著楚留香大罵:“放你的屁,你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一百倍。”

  他罵得雖然兇,眼睛里卻仿佛已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如果你以為我不明白你放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錯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你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是想瞞著我,一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緊雙拳,忍住熱淚:“你承不承認要是你不承認,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壇子,握緊雙拳,瞪著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沒有關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亂發什么狗熊脾氣!”

  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拼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你也不是,我們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否則你怎么會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為我了解你。”胡鐵花說:“我簡直比你老子還了解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一里外的人都被他們的笑聲吵醒。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時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時,也毫無猶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拼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拼掉,還有你的。誰能拼得了”

  “誰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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