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區看守所的房間布局極為復雜,方思敏在年輕民警和兩名輔警的押送下,穿過了三道由荷槍實彈的武警把手的鐵門,走了大概有十幾分鐘,才從監禁區走到看守所的外部大廳,最后被帶進了大廳旁的一個小審訊室。而方思敏原本惴惴不安的情緒,也轉而多了幾分期待。就在一個小時前,他的家人剛剛來見過他。幾個從閩江省云山市遠道而來的科級干部,給他帶來了很多積極正面的消息,其實就包括告訴他,閩江省的政法系統已經在接洽曲江省這邊的相關人員,相信很快就會放他出來。方思敏原以為這個等待的過程,至少也要持續個三五天,但現在看來,他貌似是低估了自己家里人的能耐——雖然他的死鬼法官老爹已經死了有許多年了,可看樣子余威還剩下不少。
可惜啊,如果當年剛從美國回來,就馬上找人安排進機關單位。以自己學貫中西、通曉古今、知文明理、文武雙全的水平,現在就算沒個廳級,至少也該是個處級干部了吧?
方思敏很感慨地想著,然后就被年輕警察按在了椅子上。
審訊室里,已經有兩個人在里面等著。
一個身穿便服大概年約三十歲的年輕人,另一個年紀起碼在55歲以上,卻穿了一身極為扎眼的白大褂。但是白大褂上并無任何單位的標識,叫方思敏弄不清他的來頭。
“諾亞方舟?”年輕人沒問方思敏,而是望向帶方思敏進來的年輕警察。
年輕警察點了下頭,微笑道:“對。”
“行了,我來吧,你在外頭等著就行,20分鐘搞定。”年輕人說著,從地上提起一個電腦包,然后從包里拿出電腦,輕輕放在桌上,掀開屏幕,按下了啟動按鈕。
年輕警察卻沒有要出去的意思,隨手搬過來一張椅子坐下,笑著說道:“我看看你是怎么搞的。”
“還能怎么搞啊,就是談話嘛!”年輕人一臉無所謂地說著。
方思敏見對方居然完全無視自己的存在,心里又開始打鼓了。
不是家里安排的人?
那這貨是誰?
“那個……”方思敏城府有限得很,筆記本還沒啟動好,他就先忍不住問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人道,“你們是東甌市檢察院的?”
“中心區檢察院。”年輕人微笑道,“像你這種檔次的嫌犯,還用不著麻煩市局。”
方思敏忍不住道:“什么叫我這種檔次?”
“就是說你檔次低唄!”年輕警察插話道,“你說你賤不賤啊?非要問這種問題?”
“誒,誒,文明一點,要錄音的呢!”檢察院的年輕人說著,又從電腦包里拿出一個小話筒,接好了線,這才進入正題,調整了一下嗓子,沉聲道,“方思敏,男,1967年出生于閩江省云山市,1991年以華僑子女身份,獲得國家公費留美資格,1997獲美國密州州立大學生物化學專業博士學位,1998年1月回國,待業至今。資料沒錯吧?”
方思敏沉默了許久,輕聲道:“我不是待業至今,我一直在為我們當地的雜志寫科普文章。”
區檢察院的小年輕呵呵笑問:“有編制嗎?”
方思敏咬牙回答:“沒有。”
“那不就結了?沒編制就是沒工作嘛!裝什么文學中年啊!”年輕的檢察官一語道破。
方思敏嘴角一陣猛抽。
年輕檢察官接著又問道:“諾亞方舟這個網絡馬甲,是你本人注冊的嗎?”
方思敏又沉默了兩秒,否認道:“不是。”
年輕檢察官微笑道:“但是我們的辦案人員已經通過技術偵查,成功地從你的電腦硬盤里還原出所有你最近一個月來的上網痕跡。方先生,你現在在我面前抵賴,我個人是無所謂的,但等過些日子上了法庭,你再抵賴,那就屬于違法行為了,你確定在物證確鑿的情況下,還要繼續睜眼說瞎話嗎?”
“那不是我的電腦。”方思敏的語速忽然加快起來,“而且你們獲得物證的方法也是違規的!”
“哦,好。”年輕檢察官保持著十足的淡定,表情要多輕松有多輕松,說道,“隨你的便吧,反正從你家拿的鍵盤和鼠標上,就只有你一個人的指紋。到時候上了法庭,你再跟法官和陪審團解釋好了。那我接下來再換個話題。”
年輕人說話的語速極快。
方思敏的腦子還沒跟上他的節奏,這邊的頻道就已經換了。
年輕檢察官問道:“秦朝科技的CEO秦風,你認識嗎?”
方思敏小心翼翼神情很提防地回答道:“不認識。”
“既然不認識,你為什么要污蔑他?”
“我沒有。”
“好,那再換個說話,你覺得秦風的論文是抄襲的嗎?”年輕檢察官臉上的笑容越發真摯,問完之后,又補充了一句,“這個問題,你要小心回答哦,不然如果和你電腦里的記錄出現邏輯沖突,后果會很嚴重的。”
方思敏的眼皮猛跳了兩下。
他猶豫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道:“我認為是的,秦風的論文應該是抄襲的。”
檢察官步步緊逼地問道:“應該?還是肯定?是隨便說說的嗎?”
方思敏身子微微一抖,完全不明白對方這是在干嘛,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肯定。”
檢察官又呵呵一笑,問道:“那么你憑什么肯定呢?”
方思敏正色道:“憑我多年的寫作經驗,還有我對秦風水平的了解。”
“哦?”檢察官面露疑惑道,“你剛才不是說,你根本不認識秦風嗎?那有憑什么說你了解秦風的水平?”
方思敏道:“了解秦風的水平,用不著認識他。我只要知道他高中讀了一半就輟學這點,就可以判斷他根本不具備那樣的學術能力。”
檢察官低頭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忽然頭也不抬地冷不丁扔出一句,“可是根據你的上網記錄,你明明又很看不起秦風寫的論文啊,說他的論文水平很低。”
“我……這只是一個相對的問題。”方思敏覺得自己被打臉了,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秦風本身沒有寫論文的水平,就算是他寫的,那些論文的水平也很低!”
“所以你這算間接承認,他的論文是自己寫的?”
“我沒有!”
“那你為什么說他寫的論文水平低?”
“我是說如果。”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在你的這套邏輯中,秦風要么是論文代筆,要么就是水平很低?”
“對。”
“可是他的三篇論文全都發在了國家級的核心期刊上,而且是不同的期刊,這又該怎么解釋?你總不能說這三家國內頂尖的學術機構,全都看不出文章好壞吧?”
方思敏被檢察官繞暈了,急得腦袋上都冒出了一層細汗,強行分辯道:“我的意思是……秦風本身是不可能具備寫論文的能力的,所以他寫的東西,肯定是找人代筆。但是那個代筆的人,水平也不怎么樣,還有期刊那邊的事情,你應該問出版社的人啊!”
他激動地說了一大通,說完后不住地喘著粗氣。
檢察官轉頭看了眼白大褂,白大褂點點頭。
年輕檢察官微微一笑,繼續道:“那么方先生,請問你又憑什么這么自信你自己的水平,已經達到了國家級期刊審稿人的高度?”
方思敏緩了口氣,說道:“我從沒有這么說過。”
年輕檢察官道:“那你就是否認自己有能力去給別人的論文做學術評價咯?”
方思敏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緒,慢慢說道:“專業性很強的學科,肯定是沒有辦法的,畢竟隔行如隔山。不過像秦風寫的那種文科類的論文,是個人都應該能看懂吧?”
年輕檢察官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你看懂了秦風的論文,所以就能對他進行評價,平且準確地判斷出,他是否代筆了?”
方思敏直接點頭:“對。”
“那好。”年輕檢察官把電腦翻轉過去,屏幕朝向方思敏,說道,“這篇文章是秦風最近剛剛寫的,已經發表。我這里截取的,是摘要和結論部分,一共加起來就500字。我給你10分鐘時間仔細閱讀一下,請你讀完后告訴我,你覺得有沒有可能也是代筆的?”
方思敏看了看檢察官,然后便伸手把電腦拖到跟前,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屏幕上的文字很簡潔,屬于那種一下就能看明白的敘述。
方思敏只看了三分鐘,便馬上迫不及待道:“高中水平。”
年輕檢察官道:“你確定嗎?”
方思敏滿臉胸有成竹道:“確定,確實是高中生的水平,比較符合秦風的學歷。”
“唉……”年輕檢察官忽然嘆了口氣,搖頭道,“你知道嗎,這篇論文的作者,其實是我們國家最頂尖的經濟學家茅以仕先生。”
媽逼!你誆我?
方思敏臉色驟然一變。
然后就見年輕檢察官,轉頭問身邊的白大褂道:“楊主任?觀察得怎么樣了?”
楊主任瞇起眼,用一種很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打量著方思敏,沉聲道:“從他的思維方式和語言邏輯來看,確實存在偏執型認知障礙的明顯癥狀,而且很可能已經過了早期。再看他的身體體征,瘦弱、易怒、易激惹,是典型的甲狀腺功能亢進,精神癥狀已經影響到了臟器功能,必須要依靠藥物介入治療才行了,完全符合收住入院的標準。”
方思敏聞言一驚:“什么收住入院?”
“別緊張。”坐在他邊上的年輕警察輕輕一拍方思敏的肩膀,笑得很溫柔道,“楊主任是我們東甌市專業水平最高的精神心理疾病方面的專家,他一定能治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