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城與螺山鎮交界處小樓依然佇立著,早前開進工地的工程車,此時都已經停止了施工,四周安安靜靜的,沒有人討要公平的人群,沒有寫著口號的橫幅,甚至連圍觀的人影都沒有。網上明明已經炸開了鍋,螺山鎮卻平靜得甚至連一點響動都沒有。秦風坐在車里,開著車窗,默默體會著這一方詭異的萬籟俱靜。如果網上的傳言是真的,如果這百里無雞鳴的景象真是秦建業的手筆,那么秦風覺得,他或許就真該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看人的眼光。至少在看秦建業的時候,必須得換一種心態。
車子駛出螺山鎮后,天色慢慢陰沉了下來。
路上車子不多,40分鐘后,秦風在東門街巷子口下車。
周玨就在路口等著,一身職業的oL裝扮,懷里抱著一份文件,樣子比平時莊重了許多。
秦風讓關彥平先去別處溜溜,然后走到周玨跟前,還沒進巷子,就先聞到了一陣濃得化不開的油漆味,與之相伴的,則是從巷子深處傳來的,不絕于耳的切割雜音。
“這里有多少家店在裝修啊?”秦風被那嗆人的氣味搞得忍不住微微皺眉。
周玨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口罩,自己戴上一個,另一個遞給秦風,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昨天有6家在裝修,今天8家。”
秦風問道:“怎么回事?”
“還不是你們兩個唄!”周玨指了一下貼在巷子外頭,那個大大糖風甌味的招牌,隔著口罩,聲音并不清楚地說道,“上星期兩個兩個上了直播,這邊的街道就趁勢搞了個經濟刺激計劃,借你們兩個人的招牌,突擊弄了一輪招商引資。3天時間,這里的房子就賣出去了大半,你猜這里都賣到多少錢一平方了?”
“多少?”
“三萬二!”
秦風倒吸一口氣,吸到一半,身體感覺不對,趕緊又吐了出來,小口呼吸著表示驚訝道:“住這里的人都發財了吧。”
“當然了,簡直是飛來橫財啊,人家買彩票還得花2塊錢,他們躺著就賺了幾百萬!”周玨說著,又微微嘆了口氣,“要是能早料到這里的行情這么好,我早就把猴子這幾年存的零花錢和壓歲錢拿來這里買房了。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居然晚了一步。”
兩個人說話間,便走到了小店的院門口。
周玨掏出鑰匙,開門進去,院子里的氣味,完全也不輸外面。
秦風繼續皺眉,周玨解釋道:“你看,這樣子確實沒辦法營業了吧?我不是不想事先告訴你一聲,實在是這種事情,真用不著跟你說啊……打你電話,還怕吵到你。”
秦風道:“發短信也可以的,下次注意點。”
周玨笑了笑,道:“行,下次注意。”
秦風點點頭,這事情就算揭過。
周玨繼續道:“除了環境問題呢,還有另一個就是上個星期天你們做完直播之后,在店門口瞎晃悠的小青年一下子就多了起來。我跟你說,幸好這幾天整條巷子都在裝修,還有咱們店也關門了,不然你剛才從車里出來,根本你就別想進巷子,那么多人,擠都把你擠死。”
秦風道:“有那么夸張嗎?”
周玨坦白道:“說法是夸張了點,但是絕對不是瞎掰啊。尤其是你家小姑娘,我告訴你,讓她以后出門千萬要小心。現在社會上的變態多了去了,要是在路上看到你家小姑娘,真保不準會對她做出什么變態的事情。”
“那照你這想法,阿蜜以后就都不用出門了?”秦風抬了個杠。
“你覺得呢?”周玨還好氣地跟秦風翻了個小白眼,懶得回答這么幼稚的問題。
秦風笑了笑,推開前廳的門,屋子里的油漆味稍微淡一點,但也不是沒有。
他打開燈,又關了門,摘掉口罩,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周玨的口罩依然戴著,指指廚房的方向,說道:“廚房里也能聞到,就現在這環境,不管是工商局還是衛生局來查,保證你一查一個死。”
“還有消防呢!”秦風道,“外面多了那么多易燃物,消防肯定也要讓我們暫停營業。唉……這小本買賣不容易啊,本錢都不知道回來沒,這就又要追加投資。”
周玨道:“沒辦法的事,你自己也說是小本買賣,這天底下最難做的就是小本買賣。”
秦風走到吧臺后面坐下,問周玨道:“你上次說打算走高端路線,怎么個高端法?”
周玨把懷里的文件夾往秦風跟前一遞,很有氣勢地指了這房子一圈,說道:“很簡單,全部拆掉,推倒重建。”
秦風腦門上掛下三道黑線,無語道:“大姐,你真當我有這錢啊?”
周玨挺起不存在的胸,昂首道:“沒關系,我有,你讓我入個股就行。200萬現金投資,換你50的股份,不算趁火打劫吧?”
“你這還不叫趁火打劫?”秦風笑道,“你以為微博女神這塊招牌,現在值多少錢?”
“行!”周玨很利索道,“200萬,換你45的股份!”
秦風用呵呵的眼神看她。
周玨很淡定地改口道:“40,不能再少了。”
然后秦風來了句:“不賣,這店我要留給兒子和女兒的,半股我都不賣。”
“你開什么玩笑啊!”周玨忍不住摘掉口罩,大聲喊道,“你今年才幾歲啊,居然跟我說兒子、女兒,還有你哪來的信心,一定能生出一兒一女啊?你信不信我敲死你!”
秦風微笑道:“你要對我有信心。我和阿蜜都還年輕,以后3年生2個,在生滿一只足球隊之前,一定能生出一兒一女來。區區50的概率,怎么可能難倒我?”
周玨一聽秦風這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他是在扯蛋。
而且別的不說,真要讓蘇糖小姑娘三年兩崽,人家蘇糖肯定也不同意啊!
那么好的身材還要不要了?
“你不賣,可就沒錢裝修了。”周玨軟的不行,馬上變花樣來硬的。
秦風卻堅定得很,重新把口罩戴起來,起身關了燈,直接朝院子外走去,一邊說道:“那就不裝了,什么高端、低端的,反正就是賣個烤串,我裝個哪門子的逼啊……”
“你今天說話怎么這么粗俗……”周玨急急跟在秦風身后,邊走邊討價還價,“算你們兩個厲害,20也行啊!”
“不賣。”
“姐,你做人有沒有原則啊?自己從50砍到15,不覺得丟臉嗎?”
“丟臉算什么,關鍵是能拿下項目。”
秦風把院子的門一帶,加快腳步往巷子外走去。
在這里停留了不到10分鐘,他已經覺得有點頭暈了。也不知道那些正在干活的裝修師傅,到底是怎么撐下來的。
“你干嘛非要入這家烤串店的股啊?有什么意義嗎?”秦風問道。
“當然有意義啊,我個人看好你嘛!”周玨道。
秦風改用更真誠的口吻道:“姐啊,真不是我不想讓你入股,不過我和阿蜜可是一開始就說好了,這家店是要家傳的。傳里不傳外。而且現在我也不缺錢,莫名其妙拿你200萬,這不是搞笑嗎?”
周玨跟著秦風走出巷子,兩個人又特地走遠了幾步,一直走到江邊,周玨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這店真不裝修啊?”
秦風道:“不裝。”
“不裝修賺不了大錢的,你這家店的檔次太低了。你又給工人開那么高的工資,一個月能落進你口袋里的,最多一兩萬,這和打工有什么區別?”周玨不解地問道。
秦風笑了笑,說:“你就當我為建設社會主義貢獻力量了。”
周玨又沖秦風翻了翻白眼:“做人真沒追求。”
秦風道:“太有追求,叔叔就該擔心了。”
周玨道:“叔叔哪有那么小氣。”
秦風笑了笑。
周玨倚著江邊的粗鐵鏈,看著腳底下的滾滾黃泥水,站在秦風身邊,矮他半個頭,遠遠看著,就像他女朋友似的。她沉默了半天,忽然道:“還是裝修一下吧,糖風的股份我不要了,愛情公寓和秦記面館兩個項目,你給我20的股份。”
秦風道:“200萬就想要我家兩個大項目20的股份?你不如去搶銀行多好?”
“300萬?”
“再加點?”
“我只有300萬!”周玨跺著腳,跟著居然反咬秦風道,“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摳啊,你好歹現在也是一家市值將近一個億的公司的老總,你胸懷稍微大一點好不好?就不能稍微視金錢如糞土一下啊?”
秦風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視金錢如糞土沒問題,問題是我手底下還養了十幾座化糞池啊,那么多人要吃飯,這股份我能賤賣嗎?”
周玨張大了嘴,被秦風這個化糞池的比喻驚呆了。
停頓了幾秒,秦風主動道:“要不你就選個項目入股,我給你10,你也知道,螺山鎮現在那一畝地可不便宜,以后光賣房子都起碼值幾個億,你現在200萬入股,到時候退股拿至少2000萬,10倍的利潤,相當于白送給你,我夠有胸懷了吧?”
周玨道:“屁!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螺山鎮那房子你舍得賣嗎?再說了,你那連鎖面館要是真能辦起來,一家面館一年凈利潤起碼三五十萬,開個100家,一年純利潤就是三五千萬,我入股10,年年坐在家里就能中一次福彩頭獎,我干嘛要去入你賓館的股?”
“哦,所以你是打算入我家面館的股份是吧?”秦風穩穩地捏住了談話的主動權。
周玨一怔,盯著秦風看了三秒,露出一抹笑道:“你個小屁孩,怎么跟個老油條似的?連我都給你繞進去了?”
秦風才不和她扯閑篇,按著自己的談話節奏道:“要入股我家的面館,最多給你8。”
周玨氣道:“你這2的東西都要和我算?”
秦風道:“我沒跟你算小數點后兩位就算很有誠意了好不好!”
周玨想了想,站直道:“行!8就8,200萬!”
“什么200萬?”秦風視臉皮為無物道,“剛才不說是300萬嗎?”
周玨怒視秦風。
秦風八風不動。
兩個人站在江邊深情凝望了足有兩分鐘,周玨終于服軟道:“你個王八蛋,一點良心都沒有,我和猴子存了十幾年的錢,一下就全都讓你給搜刮走了。”
秦風微笑道:“你們不至于這么窮吧?”
“什么呀,我們倆能有幾個錢。”周玨道,“我在外面上大學的時候不想打工,畢業之前,連生活費都是叔叔和阿姨給的。”
秦風有點小好奇道:“你什么學校畢業的?”
周玨道:“理工。”
“什么理工?”
“省理工。”
“哪個省?”
“麻省。”
“唉……”周玨嘆了口氣,“我就是去混日子的,回了國還搞不過你一個破醫學院的本科呢……”
秦風望著甌江喃喃道:“其實我本來還能考個更破的……”
周玨嘴角一彎,側過頭看看秦風,忽然覺得這小子挺帥的。
只可惜大了他8歲,想下手挖蘇糖的墻角,多少還需要點勇氣。
過了片刻,秦風打破了沉默,問道:“東門街這邊,你打算怎么裝修?”
“先請個好點的設計師幫忙看看吧。”周玨道,“盡量朝高級餐廳的方向去走,盡量顯得奢華一些,讓人坐下來就覺得——呀,今晚這頓飯沒個千八百下不來。”
秦風笑道:“一頓烤串賣到千八百,還是搶劫啊。”
“誰說一定要賣烤串啊?而且誰又說烤串買不到千八百的?咱們空運阿拉斯加大雪蟹過來烤行不行?”周玨道,“想賣得貴點還不容易,一瓶稍微好點的紅酒,就能輕輕松松賣到幾千塊。”
“也對。”秦風點了點頭。
周玨接著又道:“過幾天,咱們有空先坐下來開個股東大會。我聽說你把徐國慶的外甥還是侄子也挖過來了是吧?”
“嗯,他外甥。”秦風笑道,“扯一扯徐老板的虎皮。”
周玨道:“這虎皮扯得挺好的,徐國慶在東甌市餐飲這塊面子大、路子也多,給他外甥一點股份,我們前期發展能加快不少。”
秦風重申道:“不是我們,只是秦記面館,糖風是我和阿蜜的。”
“行行行,你家阿蜜的……”周玨狗糧吃個沒完,一臉煩躁道。
站在江邊聊了半天,眼見天色越來越陰沉,秦風就打電話讓關彥平回來了。
幾分鐘后,秦風和周玨剛坐進車里,果然就來了一陣陣雨。
關彥平放了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在車里嚎得相當帶勁。
就在周玨聽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秦風的手機響了起來。
秦風拍拍關彥平的肩,讓他把音樂關掉。
周玨撐著半條命緩過來,就聽手機里傳出秦建業的聲音:“喂,阿風啊,你……那個現在人在東甌市吧?”
秦風淡淡道:“在。”
“哦在就好。”秦建業道,“這樣吶,我這邊現在有件事情,要你幫個忙。”
秦風問道:“微博上那條新聞嗎?”
“誒?你看到啦?”秦建業驚喜道,“那好,也省得我跟你多說了,就是這條新聞,你有沒有辦法幫我刪掉。”
秦風道:“技術上是沒問題的,不過小叔,我說實話,這條微博,現在刪已經太晚了,而且刪了也沒用。除了微博,國內幾個大論壇上已經到處都是這件事情了。”
“喂!”那頭的電話突然被人搶了過去,一個很囂張的聲音道,“喂,你好啊,我是金定國,中心區金定國。”
秦風滿頭黑人問號,差點脫口而出問您是哪位。
好在他反應夠快,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哦,領導好!”
金定國露齒一笑,道:“秦總,是這樣,這次這件事情,鬧得比較大。你作為本地人吧,怎么也該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對不對?更不用說,事情還是出在螺山鎮,你小叔現在壓力很大啊。”
“你們的工作,當然是要支持的。”秦風微笑道,“那不如這樣,那條微博,我叫人先幫你們刪掉。但是別的論壇里的東西,這我們公司可就沒辦法了。”
“好好,你們微博現在的影響力最大,你們這邊刪掉,那事情就解決大半了!”金定國很難天真地以為網絡世界就是這么簡單,三言兩語搞定了秦風,就把手機還給了秦建業。
秦建業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就聽秦風在那頭接著沒說完的話道:“小叔,這事情我看短時間內穩不下來,我這邊貼了微博,人家還能再重生發一篇。”
秦建業卻是忙著要了事,嗯嗯嗯地應著,急匆匆道:“先刪了再說吧,總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他要是再發,你就幫我盯一下,他發一條你刪一條,微博都是你開的,你還能斗不過人家?”
秦風對秦建業這個年齡段的人也是沒轍了。
現在跟他們說網絡輿論的復雜性,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掛了電話,周玨問道:“螺山鎮死人的事情啊?”
秦風問道:“你也知道了?”
“這么熱鬧,不知道才奇怪呢。”周玨笑道,“不過事情鬧大了,對你也沒好處吧。”
秦風道:“是沒好處,我小叔的地盤出事情,這火搞不好什么時候就燒到我身上來。現在網上有些人,想找你麻煩真是完全不需要理由,腦回路的構造都和正常人不一樣。”
周玨問道:“看你這樣子,常在網上和人吵架吧?”
秦風一本正經地回答:“以前,年輕沖動的時候。”
周玨乜著秦風道:“你今年80歲了是吧?”
秦風道:“那還沒這么老。”
周玨不跟他扯了,道:“這事你想怎么解決啊?”
“慢慢來吧。”秦風半點不著急,很鎮定道,“待會兒肯定還會有別的領導再打電話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