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你身后那面墻里藏著十幾條黃金,你幫我把墻鑿開,黃金我們四六分,我四你六。等我出去,馬上就拉隊伍跟張作霖干,老子看他不爽好多年了。老方,我知道你是個博士,以后我就保你做我的教育部長,漂亮的女大學生,你想睡幾個就睡幾個,嘿嘿嘿嘿……”康寧醫院某病房內,身穿病號服的某位五旬老漢滿臉猥瑣地說到這兒,忽然咧大了嘴,一掛口水就跟瀑布似的掛了下來,在剛擦過不久的地上,形成了一片惡心的水洼。
他的一只手被銬在床柱上,手腕上滿是磨破皮后,結了痂但又被反復撕開的傷痕,看樣子就知道,為了擺脫這個手銬,他曾付出過多大的努力。
方思敏眉頭一蹙,實在不想跟對方搭話。
身為一個留美歸來的博士,他當然是不會把一個精神病人放在眼里的。要不是這些天實在太無聊,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自己“閩江省高考文科狀元”、“留美生物化學博士”以及“美國某知名醫藥公司科學顧問”這些高級的頭銜告訴對方,跟一個沒文化的瘋子講這么多有什么用的?到最后他也不只記住了“博士”這兩個字而已。這個垃圾。
“喂!”似乎是看出方思敏眼神中的不屑和傲慢,五旬老漢突然暴躁起來,轉眼間變得表情猙獰,怒目圓睜地喝道,“你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方思敏被這瘋子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往后縮了半個身位。
但做完這動作,馬上就后悔了。
心說我堂堂留美博士,怎么能被一個精神病嚇住,又壯著膽坐直了身子,昂首鄙視道:“我為什么要看不起你?你有什么值得我看不起的?你配嗎?”
然而方思敏的鄙視落空了,老漢完全沒聽出他話里的鄙視,只是激動地揮舞著雙手,手銬和床柱碰撞摩擦著,發出哐哐的響聲,一根筋地大喊大叫道:“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看不起我!老子就是知道你看不起我!”
遇上這種無法溝通的室友,方思敏猶如狗咬刺猬,不過仗著對方被銬在床上,他倒是難得敢當著別人的面直接噴,毫無顧忌地冷嘲熱諷道:“呵,像你這種弱智,我有什么理由要看不起你,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只不過是個精神病加老年癡呆的垃圾而已。也就是幸好這世上還有精神病院,要不然你早就被人打死了你信不信?”
方思敏話音落下,方才還瘋癲得不要不要的老漢,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盯著方思敏看了幾秒,沒來由地嘴角一咧,發出了呵呵呵的笑聲。
那笑聲詭異而綿長,笑了足有五六分鐘,方思敏終于沉不住氣,問道:“你笑什么?”
此問一出,笑聲戛然而止。
方思敏的病友直勾勾盯著他,滿臉認真道:“你知道嗎,只有精神病,才會和精神病關在一起。”
方思敏愣了愣,旋即勃然大怒,猛拍床板道:“你放屁!老子才不是精神病!”
“你怎么不是了!你個睜眼說瞎話的弱智!”老漢別的不行,兩個字兩個字的新詞匯,倒是學得很快,馬上就把從方思敏身上學來的形容詞,用在了方思敏聲音,嗓門更是比方思敏大了一倍都不止,高聲道,“每天被楊主任拉出去電兩回,電完回來就跟娘們兒似的哭個不停的人是誰?每天被護士喂藥,吃藥的時候乖得跟我孫子似的人又是誰?每天跟我說自己是博士,結果連句英文都說不利索的又是誰?你個弱智,你才有病!你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老子好歹還有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不是蔣介石!你呢!你麻痹你全天24小時,就沒一秒鐘是清醒的!不管瘋沒瘋,就知道跟老子說你是博士!博士你媽個蛋!你要是博士,老子就是博導了!”
方思敏明明被五旬老漢罵得啞口無言,但死不認輸的個性,還是讓他死硬著脖子,強行繼續開嘲諷,滿臉欠抽的表情道:“你懂個屁,你知道什么叫博導嗎?”
“老子知道!”五旬老漢一挺胸,并反問方思敏,“那你知道什么叫博士嗎?”
方思敏驕傲了,伸直脖子道:“我當然知道!我就是博士!”
五旬老漢大聲道:“那你證明給我看!”
“我有博士學位證書!”
“拿出來給我看!”
“放在家里!”
“呵,我還是國家主席呢,證也放在家里。”
“你愛信不信。”
“你果然是精神分裂晚期,一天24小時,就沒有半秒鐘是清醒的。”
方思敏生氣了,哼了一聲,轉頭背對五旬老漢,心里默念不要和一個精神病人一般見識。
但他的病友仿佛是抓住了方思敏的把柄,一直不住地念叨:“精神分裂癥,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精神分裂癥,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精神分裂癥,連英語都不會說,還敢說自己是博士……”
連續念叨了十幾分鐘,方思敏終于忍不住了,跳起來張口就喊:“mynameisFangsimin……”
不料半句話沒說完,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楊主任穿著白大褂走進來,一瞧方思敏正站在床上飚英語,不由微微一怔。
方思敏也愣住了。
兩個人對視兩天,楊主任笑道:“你繼續。”
“我……”方思敏張了張嘴,卻坐下了。
楊主任笑道:“你繼續啊,我也想聽聽你英文說得怎么樣。”
“算了,沒什么好說的,反正說了你們也聽不懂。”方思敏生命不止,死撐不息。
床對面他的病友卻是高興了,大笑道:“你個弱智,頂多就是初中一年級的英語水平!”
方思敏怒道:“你懂個屁!”
“誒,你還真別人。人家進來之前,可是在學校里教高三英語的,老三屆的大學畢業生,可比你這個破留美文憑值錢多了。”楊主任指著方思敏的病友,用相當不客氣地口吻對方思敏道,“要不然我干嘛安排你們兩個住一個房間,還不是考慮你們兩個可能多點共同話題,有助于早日康復啊。”
正說著話,后頭又跟進來兩個白大褂。
領頭的問楊主任道:“是哪個啊?”
“這個。”楊主任跟指認牲口似的,指著方思敏道,“中度精神分裂,還有嚴重的認知障礙和偏執人格傾向,目前沒發現有暴力傾向,不過最好還是捆起來,以防萬一。”
“行,那我們就領回去了。”白大褂走上前,用冷冰冰的口吻對方思敏道,“起來吧,跟我們走。”
方思敏還當自己又要被弄去什么不見天日的地方,嚇得都忘了反駁楊主任說他自己沒有病,大聲喊道:“你們是誰?我告訴你們,你們不管帶我去哪里都是違法的,是非法拘禁!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你們知道吧?你們要是還把我當精神病,信不信我弄死你們?!”
“這還叫沒暴力傾向?”領頭的白大褂眉頭一皺,“趕緊的,約束衣給我穿起來!”
康寧醫院外,方思敏的大姐和大哥已經翹首期盼了大半個小時。為了能把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從東甌市運回去,這回他們全家可謂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甚至連某位已經退休的市領導都麻煩上了。周三徐毅光讓他們回去辦手續,他們馬不停蹄找人從居委會開始跑,一路跑遍了街道辦事處、街道衛生院還有區里和市里的所有相關機構,短短36個小時,就把能用到的材料全都湊齊。不過就是后遺癥大了點兒——現在不但東甌市這邊認定方思敏有精神病,連閩江那邊,方思敏生活區的方圓十里之內,有關方思敏患了精神分裂癥的這件事,也已經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路人皆知了。不過這事情也沒辦法,畢竟拿不到這個證明,方思敏就回不了家。
“誒,誒,出來了!出來了!”方思敏的大姐眼見著被捆成粽子似的弟弟被人按在輪椅上推出來,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大哥卻是眉頭緊鎖,沉聲道:“怎么搞成這樣啊,不會是真瘋了吧?”
“放你個屁!”大姐怒道,“我們家阿敏這么靈光的人,怎么可能會瘋?就是東甌市這群吃屎的警察栽贓陷害的!”
“你也別說人家栽贓了,要不是阿敏自己在網上亂說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人家東甌市的警察干嘛大老遠跑去閩江抓他。我早就說過,阿敏這個人,就是硬一張嘴。”大哥很不客氣道。
說話間,方思敏已經被推到了從閩江開來的救護車前。
“我不跟你說了。”方思敏大姐沒好氣道,匆匆跑到救護車跟前,滿臉愁容地問領頭的醫生道,“包醫生啊,我們家阿敏什么時候能回家?你們真要送他去精神病院啊?”
“回去再說吧,具體還要看情況。”領頭醫生戴著口罩,面無表情道。
“有什么情況好看的啊,我們家阿敏他就沒病……”方思敏大姐說著,趕緊把醫生拉到車子的另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動作隱蔽地塞到醫生手里。
包醫生掂了掂分量,馬上展顏一笑,改口道:“等出了曲江省再說。”
方思敏的大姐,總算松了口氣。
接到了該接的人,兩輛車趕緊逃離東甌市。
方思敏的大姐憂心忡忡地在車里等待了3個多小時后,待車開到高速下車前的最后一個服務站,閩江精神病院的醫生終于把貌似奄奄一息方思敏從車里推出來,神色鄭重地對方思敏的大姐道:“我們可說好了,這是你們家屬自己強烈要求的,出了事情,我們醫院可不擔責任。”
“自愿!自愿!絕對自愿!”方思敏的大姐連聲說道。
包醫生點點頭,先給醫院的領導打了個電話。
溝通完畢后,又拿來一張單子,讓方思敏的大姐在上頭簽了字。
辦完交接手續,這才把綁在方思敏身上的約束衣解開。
方思敏體弱,被綁了幾個小時,血壓驟然一上來,眼前一黑,竟直接暈了過去。
過了不知多久,等他緩緩醒來時,已經躺在了自己家里。
時間是晚上,屋里亮著燈。
十幾天沒回來,家里卻和離開前沒什么太大的變化。
積灰的地方照樣積灰,凌亂的角落照樣凌亂。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的電腦不見了。
“姐……”方思敏虛弱地喊了聲。
他大姐淚盈盈地握著他的手,不住地安慰道:“阿敏,你放心,回家了啊,壞人不會來抓你了。”
方思敏卻道:“我的電腦……”
他大姐忙道:“電腦已經拿回來了,放在客廳。”
方思敏松了口氣。
他大姐問道:“要不要我給你做點吃的?”
“不餓。”方思敏搖了搖頭。這句話倒不是假的。在東甌市的這幾天,恐怕是他最近5年以來,作息最好的5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有的時候甚至能偶爾鍛煉一下。而且醫院里的伙食也不算差,暈素搭配均勻,吃得比在家里的時候還好。
他大姐還是不放心他,說道:“隨便吃點吧,你要是不喜歡我做的,我出去給你買點回來。”
方思敏想了想,覺得反正也不是花他的錢,便點頭道:“好。”
等大姐一出了門,方思敏馬上就掀開被子,跑到外屋把自己的寶貝電腦拿回了臥室。
飛快地把線接好,打開電源,等了幾分鐘,隨著開機音樂響起,方思敏徹底安心了。
他現在口袋里差不多一分錢都不剩了,這電腦要是再出問題,那真是要斷糧。
急急忙忙把硬盤里的東西看了一遍,見所有的文件都還在,方思敏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安下心來,習慣性地打開IE,登上了論壇。
剛一登陸上去,方思敏便發現私信的信箱里居然有99的留言。
從未有過這種待遇的他,一下子便欣喜起來,心想原來朕有這么大的號召力,消失十幾天就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懷著無比自戀的心情,方思敏興沖沖點開信件。打開最上面一封,才掃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就迅速垮了下來。
“老方?東甌市發布的聲明是真的嗎?你的博士學位真的被收回了?還有……你不會真的有精神病吧?”信件下面,還附了一個鏈接。
方思敏沒敢去點,又點開另一封,卻是“敵對勢力”的人發來的:“我草,我也是腦子進水了,居然跟你這種精神病扯那么久。煞筆,你的博士學歷被美國那邊撤銷了,還特么有臉說別人抄襲,你麻痹你自己屁股不干凈怎么不說啊?”
方思敏看得火大,回道:“像你這樣的弱智,懂什么學歷撤銷的事情,你知道美國的學位認證程序是什么樣的嗎?你懂個屁!”
回完這條,方思敏咬著牙,直接關掉了論壇。
但是臉色卻已經不對了。
在醫院里的時候,方思敏完全不知道他文憑被撤銷的事情,但是連續兩個人向他提出這個問題,已經足以讓他不安到了極點。
方思敏喘著氣,又習慣性地點開了他那其實萬年沒人搭理的QQ。
不想剛一上去,QQ就嘀嘀嘀叫了起來。
方思敏一瞧,發現是雜志社的責編在喊他,急忙點開。只見那留言是三天前的,上面寫道:“方老師,聽說您最近出了一些事情。出于對您身體健康狀況的考慮,我社決定暫時不接受您的投稿。希望您能理解。”
方思敏的眼睛瞪圓了。
他可是就指著這碗飯活著呢,這家雜志社要是不接受他的投稿,那他以后吃什么?
方思敏百感交集,忙回道:“王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但等了好幾分鐘,對方卻一直沒回。
方思敏焦躁了,他抓著不剩幾根毛的頭皮,一咬牙,又重新登上論壇,顫抖著,點開了那個鏈接。
界面跳轉,跳出了東甌市公安局的一個問政答復。上面用方某某模糊了他的真實姓名,卻清楚地點出了他諾亞方舟的馬甲,并且寫明了拘捕理由以及相關事實,而其中最令方思敏感到天旋地轉的,就是那句“另經群眾匿名舉報,方某某的博士論文系偽造,我局已將該情況上報相關部門。后續處理結果,請咨詢教育部。”
“不可能的……都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還會被人查出來……”方思敏仿佛腦門受到了重錘,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方思敏的大姐拎著一碗餛飩從外面回來。
方思敏一見到她,立馬撲了上去,眼神中透著明顯的癲狂,問道:“姐,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方思敏他姐被嚇壞了。
方思敏雙手揮舞著,跟幾個小時前,他那位病友的動作簡直一模一樣,“有沒有文件,有沒有什么文件給我……”
方思敏他姐一愣,終于想起來,臨走之前,東甌市那邊還交了一個信封給她。
她看了看里面的東西,是一份復印件,全英文的,內容看不懂,但上面確實寫著方思敏的名字。
“有,有。我拿給你……”方思敏他姐趕緊從自己包里把那個信封拿出來。
方思敏一把搶過,拆開已經被拆過的信封,掏出里面的聲明,飛快了掃了一遍——
雖然他基本上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么,但密州大學的章,他自己的名字,以及最后一句話里頭,類似“博士”、“撤回”這幾個關鍵的詞匯,還是讓他產生了強烈的眩暈感。
方思敏覺得耳朵里有個聲明在鳴叫,猶如火車的汽笛一般,嗚嗚嗚漸漸變響。
他拿著信件,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茫然又呆滯。
他抬起頭,看著他姐,仿佛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我是博士,我是博士,我是博士……”
“阿敏,阿敏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啊……”方思敏他姐慌了,趕緊拿出手機,撥通了他哥的電話,帶著哭腔道,“喂,你快來!阿敏腦子出問題了,真的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