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
馮寶寶懷抱著雙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逐漸遠去下落的月亮,待到樓下客廳的二人回到了房間,才終于自言自語似的輕聲開口喃喃道:
“身在什么樣的位置,思考什么樣的事兒,多數時間做個看客,這就是他的活法么……”
“好像,挺簡單的……”
馮寶寶當年讀過的學堂,可并非如今的學校一樣。
雖然讀書認字在什么都時候都是基礎,當年也并非沒有現在一樣的考試環節,但讀書更多的目的………卻也不僅是為了那一張考卷,也并不是為了什么更好的工作。
畢竟,她一個女孩子家家在當年,就算讀了書也不會有太大出路,而且一般人家即便手里有些閑錢,也并不會選擇送家里的女兒去讀書。
因為,
在一般人家的眼里看來,女人的出路就是嫁個好人家,讀書寫字………完全就是一種注定賠本的生意。
所以,除非富家千金,亦或書香門第,不然在所謂的私塾之中,也很難見到女孩子的身影,盡管當時社會早已不像原來那樣古板,但‘女子讀書無用’的想法,也依舊在人們心里存在了許久。
而且,那時的學堂、私塾也多少存在著一些區別。
馮寶寶在馮曜的堅持下,選擇了去村里的私塾讀書,學習內容也并非縣城學堂那種先進文化,反倒是那些不久前明令廢除、卻并未充分落實的書與經。
馮曜也并未像是當時的一些普通人,等到馮寶寶一定年齡后就讓她去讀高等小學、中學、大學。
他反倒一直都只是讓馮寶寶留在村里,跟著私塾先生學習知識,內容也一直都只是些屬于腳下這片土地自己的玩意兒。
因此,
馮寶寶哪怕讀了許多年的書,也并沒那么了解當年剛興起不久的其他各類學科,唯一有所了解的便是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所孕育出的各家文學思想。
又因為村里的老先生是個搞‘老莊’的,異常推崇古時候的道家思想與文學著作,所以馮寶寶相較于古時候的其他各家思想與文化,最為了解的也是私塾先生所傳授的那些道家的東西。
中庸……
這書雖然被奉為儒家經典,但古時也并非只有儒家提出了此番理論,道家一樣也有屬于自己獨特的中庸思想。
柳小江方才在樓下客廳所說的那番話,在馮寶寶看來無疑就很像道家那種順應自然的思想。
他分明很清楚人類身上的問題關鍵,卻偏偏總是坐在那里任由問題發酵;
他只會在人類本身希望自救、亦或是威脅到自身時才被迫出手,并在出手后還總想著要將選擇權歸還給人類自己,這不是道家那種順應天道、順應自然的活法………又能是什么?
只可惜,
馮寶寶雖能理解柳小江的意思,也能看清對方究竟是怎樣的活法,
可盡管在柳小江的‘演示’下讓這活法看起來很簡單,但實際若是真把這種處世態度套用在其他人身上,顯然也是會讓她打從心底覺得此等活法很難復制的。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柳小江那樣,有了強大力量卻從不主動使用,也不是誰都能像柳小江那樣,可以除了自己與身邊人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幾乎早已經變成了一個‘清心寡欲’的老修行。
馮寶寶覺得曾經的自己若沒那么特殊,或者說自己曾經那般狀態所追尋的事物,若并無真相這般牽扯頗多讓人難以釋懷的話,也許并不難在柳小江身邊逐漸學習他這種特別的活法。
但如今,
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找回了當年的記憶之后,她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像曾經一樣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可能忘掉自己在小山村里的生活,更不可能忘懷馮曜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所付出的犧牲。
馮寶寶雖不清楚自身復活并長生的具體細節,但考慮到自己最近這段時間里,在張楚嵐幫助下得知的一部分當年之事,她倒也不難猜測出自己活著必定與八奇技、與甲申之亂存在著重大關聯。
而如果……
的確是因為自己的復活,自己的長生與存在方式,直接導致了八奇技的出現,以及甲申之亂眾多無辜者的犧牲,那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到底又還有哪些代價?
馮寶寶在柳小江面前的冷靜,無疑是她本人故意裝出來的,事情真相與當年身世帶給她的影響,也遠不像是看起來這般令人無所謂。
畢竟,她心理上歸根結底也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換做其他正常人得知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就已在這世上害死了數也數不清的多條人命,即便當時沒有瘋掉,估計也折磨的差不多了。
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從未經歷過什么大事的單純姑娘,忽然遇到意外導致死亡閉上了雙眼,而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身上背負著許許多多的人命,當年的親人也完全是一個不剩。
這種事能是說過去就過去的么?
馮寶寶曾在村子里面度過許多書,雖然知道什么叫做‘不知者無罪’,但一個真正意義上知書達理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真的用‘不知者無罪’來說服自己?
一句不知者無罪就能抵得過那么多條無辜人命么?
這是不可能的!
馮寶寶作為公司臨時工的時候,盡管在徐家人的引導下看起來很操蛋,甚至于說沒兩句就想拿鐵鍬給對方埋了,但那畢竟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馮寶寶,只是一個誕生在公司沒有自己思想的工具。
馮寶寶本人可是個知書達理、未經人事,并且在心思上相當善良單純的女孩子。
她這種人如何能在清楚自身存在,便是對當年罪孽最好證明的情況下,憑借一句不知者無罪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此外,
也由于并不清楚馮曜具體都做了些什么,
她現在除了懷疑是自己害了許多無辜人命之外,甚至也在懷疑是自己害死了當年那個普普通通的父親,心中的愧疚與罪惡感,簡直壓得她喘不過氣。
活下去……
在清楚真相的情況下活著……
這對她來說無異于一種極度殘忍的折磨!
所以,
馮寶寶之所以會想留在柳小江身邊,其實也根本不是為了學習他的活法,好讓自己在將來能夠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而是……
為了找機會搞清楚自己當年能得長生的真相,想要確認自己活著到底害死了哪些無辜的人命,然后………盡自己所能去彌補他們的后人!
哪怕搭上自己這條毫無意義的性命!
也要贖罪!
但,她顯然也很清楚柳小江的性格,明白對方不可能會讓自己這么做,所以才會在對方面前表現出并不過分的冷靜,甚至還謹慎提出了‘心很亂、想要尋求適合自己的說法’這種合理的解釋。
深夜,
柳小江躺在床上看著已將自己折騰的筋疲力盡,終于是香汗淋漓躺在一旁微微喘息的二壯,道:
“別多想……”
“我對馮寶寶并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一生就算再長也只夠認真對待一人,未來能有你一直陪在身邊…………也就已經足夠了。”
“我知道……”二壯側臥看向躺在身邊的柳小江,“你畢竟也是個榆木腦袋,外面那些女人就算有心,肯定也很難接近你這種家伙。”
“何況,你的身邊還一直有我在,那種所謂的齊人之福………你想都別想!”
“……我也沒想過啊。”柳小江對此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
“畢竟,我直到現在也很難理解人類那種所謂的愛情,更沒辦法理解那些妄圖與古代齊人一樣的家伙,陪伴在身邊的人………你總要平等的為對方所考慮,所以才會說對方是自己的另一半。”
“而且,三妻四妾什么的……”
“這些家伙里面到底能有幾個情圣,真能把每個人都視為自己的另一半么,倘若這樣的話………難道他們一點也不會覺得心累?”
“若不能平等對待每個人,而是只想著自身、亦或區別對待身邊陪伴自己的人,這種家伙別說是感情上的圣人了,恐怕在道德上也只能是個人渣吧?”
“當然,相對的……”
“如果是很清楚這件事,卻還要跟在男人身邊,接受不對等地位的女人,大概率也并不在意什么感情吧,可如果不在意感情只是圖謀其他………”
“這種與青樓女子行事風格類似的女人,估計絕大多數也并不是什么正常人吧,那這………我也只能祝愿他們天長地久了。”
“……你真這么想?”二壯還是第一次了解到柳小江的感情觀,所以也難免對此有些好奇的開口問道:
“外面不是都說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在感情與女人面前根本就經不起誘惑么?”
“……人渣是人渣,正常人是正常人,別總是拿人渣來概括所有人,畢竟人渣這東西又并不分男女。”柳小江頭回聽說這么愚蠢的話,自然是直接搖頭開口說道。
“而且,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可從來都是閉口不提的………”
說著,
他察覺到二壯對這些話的猶豫,不由得深感無奈的說道:
“另外……”
“別忘了我其實不是人類,無需將人類身上的糟粕,直接拿來套用在我的身上,何況這糟粕一樣極端的言論就算用在人類身上,也絕對不可能是對每個人都能適用的負面觀點。”
“如果我真像是說出這種話一樣的蠢貨思考問題,那么之前也就不會說出我喜歡人類,但討厭人這種話了………”
“也是。”二壯聞言點了點頭。
“看來網絡上大多數人贊同的觀點,有些時候還真的就是挺極端的呢。”
“嗯,畢竟那上面說話基本不用負什么責任,自然就會有些妖魔鬼怪在上面胡言亂語,你總是瀏覽上面的各類內容………萬不能放棄思考被那些東西牽著鼻子走。”柳小江將雙手搭在腦后道。
“如果所有人都將人類自己說的話當成真理,恐怕外面那少部分按照先賢高標準做事的人們,也就不會在這多數人對自己并不‘苛刻’的環境中被當成傻子了。”
“畢竟,與其說是他們愿意把自己人所說的話當成真理,反不如說是他們只愿意相信自己看見,并且自己也非常愿意相信的言論與觀點,而這種人………往往極端自大,自認為博學多識。”
“那……”二壯略微沉默了片刻,隨之忽然開口問道:
“你相信馮寶寶之前所說的那些話么?”
“她想看看我的活法,此事應該會是真的。”柳小江看了眼身邊的二壯,接著再次緩緩搖了搖頭,道:
“至于其他的……”
“我雖然還并未成功將尸毒融入她體內,沒辦法憑借這方面能力確認她的想法,但依我看…………如此有教養的一個小姑娘,應該也很難接受當前的現實吧。”
“難道她會尋死么?”二壯并未見過恢復記憶的馮寶寶,所以見到柳小江的模樣也只是試問道。
“畢竟,你也和我說過馮寶寶的情況,乃是無根生……馮曜在當年的一意孤行,甚至為此不惜牽連了許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如果真正的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那這些數也數不清的無辜人命……”
“她會的。”柳小江點了點頭道。
“不過,聽過了我那些關于眼下,關于身邊其他人態度的話,她應該也會變得更為謹慎一些,至少不會在當下僅憑猜測自尋短見,因為她這條命………不僅只屬于她自己,也屬于身邊其他人。”
“她很糾結……”
“一方面承受不了那么多無辜人命的壓力,另一方面………也不想因為自己的死,讓那些希望她好好活著的人遭受打擊。”
“所以……”
話說至此,
柳小江目光仿佛穿透了整棟洋房,直接看向了躲在二樓房間內的馮寶寶,道:
“她接下來要么痛苦的活著,等到徐三、徐四與張楚嵐等人百年后再死,要么………就是想在我這確認關于當年更多的真相,試圖用自己身上所承擔的罪孽來說服其他人,讓她為了贖罪而死。”
“善良單純的人,簡直太好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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