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陽宮芬芳殿外,燈火通明。
武則天悠然漫步在吸虹橋上,身邊僅跟著上官婉兒一人。
一干內侍男寵,全都在吸虹橋的盡頭恭敬守候,就連那張易之兄弟,也在其中。
橋上,點著油燈,好像星辰點點。
武則天和上官婉兒漫步其中,在外面看去,如同是漫游星空一般。
吸虹橋下的湖泊里,漂浮著數以百計,乃至千記的荷花燈,更襯托這景致的曼妙。
“這是五郎想出的點子,倒是有些意思。”
武則天停下腳步,突然回頭問道:“婉兒,問過了?”
上官婉兒輕聲道:“已經問過了……梁王對調動兵馬一事供認不諱,但他說,并無傷害楊守文的心思。梁王說:如果楊守文一介白身,他說不定會動了殺機;可問題是,那楊守文如今是奉旨辦事,他又不是傻子,怎敢去害他性命?他只想讓鄭克義設法阻攔楊守文兩日,只要過了八月十五,就放他回來,絕無害他之心。”
“你怎么看?”
“臣以為,梁王說的不假。”
“哦?”
“誠如梁王所言,他一心想要與太子聯姻,并無其他的想法。
楊守文趕回洛陽的話,如果參加,很可能會破壞他的好事……所以他才想要阻撓楊守文進京。但如果說他想殺了楊守文!恕臣直言,梁王除非是腦子壞掉了。”
武則天露出了笑容,輕輕點頭。
“婉兒,你知道朕為什么看重你嗎?”
“這個……臣不知道。”
“朕明知道你關心楊守文,還做了人家的姑姑。可是朕仍舊讓你調查此事,是因為朕知道,你會秉公處置。你有這份公心,朕很高興……鄭克義是個傻小子,若非看在千金的面子上,朕不會讓他擔當實缺。不過這樣也好。千金也無話可說。
傳朕的旨意,就說鄭克義才干不足,不足以擔當重任。
罷黜他浚儀折沖府折沖都尉之職,降為翊麾校尉。罰俸三年。杖二十,然后逐出洛陽,回家閉門思過吧。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家門半步,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
這處罰。不大不小,卻足以讓鄭克義難受。
他是千金公主的兒子,老爹又是五大姓鄭家的族人,并不缺錢。但是從從五品下的游擊將軍貶為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就不可謂不嚴厲了!鄭克義是個紈绔子弟,喜歡聲色犬馬的生活。被趕出洛陽,閉門思過……那的確是讓他難受。
上官婉兒忙道:“臣明白。”
“梁王那邊,你就代朕傳一句話:楊守文是朕的臣子,朕要他死,他才可以死!這次他的作為。朕很不高興。告訴他,罰他三年俸祿,從現在開始,沒有朕的旨意,他不得再踏出家門半步。”
說到這里,武則天話鋒卻突然一轉。
“既然梁王并無意殺害楊守文,何以孫思觀要下毒手?”
“這個,臣還在調查。”
上官婉兒也有些苦惱,心中暗自責怪:你這孩子,怎地來洛陽不久。就惹了那么多仇人?
“嗯,此事你必須調查清楚。
還有,此前高戩奏疏,言朕安排的南下路線被人暴露。以至于他們在白水塘遭遇伏擊。
這件事情,可有結果了嗎?”
上官婉兒猶豫一下,輕聲道:“尚無頭緒。”
“嗯?”
武則天手掌輕輕拍擊欄桿,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可上官婉兒卻明白,她這是生氣了。
“圣人息怒。非是臣不用心,而是過于復雜。
圣人親自安排南下路線,要說起來,知者并不是很多。除了那幾個參與者之外,也只有公主、臣、以及梁王、相王和太子知曉。梁王他們應該不會透露出去,這對他們并無益處。臣也不可能透露……這剩下的,就只有一人。”
“你是說太平?”
“問題就在這里。”
上官婉兒一臉苦惱,輕聲道:“太平更無可能透露此事,要知道二郎也在那隊伍之中。”
“那會是誰?”
“臣倒是有一個懷疑對象,但不好調查。”
武則天聞聽,眸光向橋頭掃了一眼。
“你是說五郎?沒錯,他們兄弟似乎對楊守文有些敵意,不過這件事,他們并不清楚,更不可能知道朕親自謀劃的路線。婉兒,朕剛說你有公心,你就讓朕失望了。”
上官婉兒連連搖頭,“圣人,臣說的不是五郎兄弟。”
“哦?”
“臣懷疑太平身邊的一個人。”
“誰?”
“穆明玉。”
對于武則天而言,這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她詫異看著上官婉兒道:“穆明玉是誰?朕耳生的緊。”
“此人是去年出現在公主身邊,一直跟隨公主左右。
臣能看得出來,公主對他非常信任,乃至于有些寵愛……那天公主分派任務時,穆明玉也在里面。所以,他應該知曉高舍人南下之事!但是不是他透露了路線,臣尚未找到證據。”
說到這里,上官婉兒猶豫了一下。
她再次把聲音壓低,輕聲道:“不過,據小鸞臺密探稟報,穆明玉似乎認識孫思觀。”
武則天那雙蛾眉一跳,眼中閃過了一抹冷意。
“如此說來,穆明玉倒的確是有些可疑。”
她在橋上徘徊,半晌后停下了腳步。
“婉兒,你繼續偵查此人,必要的時候,可以將其捉拿。
此事先不要告訴太平,朕相信,太平不會參與這種齷齪的事務之中。這個穆明玉來歷不明,所以務必要調查清楚。著你動小鸞臺所有的力量,一定要弄清楚這穆明玉的身份。”
“臣,遵旨。”
上官婉兒輕輕松了口氣,感覺身上的壓力,似乎一下子減輕很多。
“那后日的武科……”
“這件事你不必管,朕也想看看,裹兒這丫頭最后怎么收場。”
她言語中并無太多怒氣。那雙冷厲的鳳目中,卻閃過一抹笑意,似乎頗有些期待。
東宮,太子府內。
韋氏看著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的李裹兒。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丫頭鬧出這么一出,實在是太任性了!
偏她那老子非但不去阻止,反而陪著她一起胡鬧。對于李裹兒,韋氏的寵溺出了任何人。這不僅僅是因為李裹兒活潑可愛,更多還有當初生下李裹兒時的驚心動魄。可以說。李裹兒當時險些和她一起喪命,也讓韋氏對她更加的聯系。
隨著李裹兒漸漸長大,韋氏覺得,這丫頭越來越像她。
“裹兒,你就不能坐下來,安靜一點嗎?”
“七姊怎地還沒有回來?”
李裹兒坐下來,卻撅著嘴,一副氣嘟嘟的模樣。
韋氏正要開口勸解,忽聽得門外腳步聲傳來。
剛坐下的李裹兒,屁股上好像裝了彈簧一樣。噌的一下子就竄起來,快步向外跑去。
與此同時,一個宮裝少女從外面進來。
那少女,看上去極為柔弱,樣貌也頗為出眾。
她另一只腳還沒來得及跨過門檻,就被迎面撲過來的李裹兒嚇了一跳。
“裹兒,你不要這么瘋瘋癲癲好嗎?”
“怎么樣,怎么樣?”
李裹兒卻沒有在意少女的不滿,拉著她的手,瞪大眼睛。一臉的期盼之色問道。
這少女,正是李顯的七女,也是韋氏所出,名叫李仙蕙。
她哭笑不得。看著身前眼巴巴瞅著她的李裹兒,嘴角微微一翹,輕聲道:“放心吧,楊墽已經把腰牌送過去了,那楊守文也收下了……”
“嘻嘻,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參加。”
“裹兒,你別高興的太早。”
李仙蕙忙給她潑冷水,“楊墽雖然把腰牌給他了,但是他回來后說,楊守文身子似乎不是很好。據說他昨日回來后,就病倒了!楊墽說他氣色并不是很好,估計病還沒有痊愈……你就不怕他到時候病體虛弱,就算參加武科,也未必奪魁。”
“他病了?”
李裹兒聽了這話,臉色頓時出現了變化。
“小高不是說,他回來時看著好好的嗎?怎么會病了?”
那眼中流露出濃濃的關切,甚至還蒙上了一層水霧。
“那他現在好些了嗎?有沒有去看郎中?”
李仙蕙嘆了口氣,上前把李裹兒摟在懷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楊守文是風邪侵體,哪有那么快痊愈?說起來,觀國公倒是很用心。聽說他病了之后,還專門打聽了情況,又找到了給他診治的醫工。要不然,我早就回來了。”
“那醫工怎么說?”
“那醫工倒也不是庸醫,以前曾在太醫署學習,如今在思恭坊坐堂。
他說楊守文的病其實并不嚴重,主要是因為精氣損耗太大,導致身體虛弱,風寒侵體。只需好好調養,很快就能痊愈。只是只剩下一天,我也不清楚能否痊愈。”
今天已經是八月十三。
明天八月十四,后天八月十五卯時開科……
李裹兒頓時慌了手腳,依在李仙蕙懷中,口中念叨著‘那怎生是好’,淚水順著臉頰,無聲的滑落。
這丫頭最初,并不是很中意楊守文。
后來女扮男裝跑去和楊守文廝混,不知怎地就……
韋氏看到李裹兒流淚,就是一陣心痛,再也顧不得責罵李裹兒胡鬧了。
她站起身走過去,把李裹兒摟在了懷中。
“我兒休要如此……你這一哭,娘這心都要碎了。”
“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李裹兒凄聲道:“如果不是我急火火的把他從長洲找回來,他肯定不會生病。小高說,他們從江北開始,一路上幾乎沒有休息過,日夜兼程往回趕。后來在八角山還遇到了伏擊,一定是這樣,不然他怎會生病?”
到了這個時候,李裹兒并沒有去想楊守文如果不能奪魁該怎么辦。
她更在意的是楊守文的病情,更因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她本就生的極美,這一哭,更如同雨打梨花,更顯嬌柔之氣,令韋氏和李仙蕙都感到心痛。
裹兒從小都很樂觀,一直是開開心心的。
在李仙蕙的記憶里,李裹兒很少如此,總是表現的很陽光。
也許在別人眼中,裹兒有些驕橫,有些霸道。可是李仙蕙卻知道,裹兒的驕橫和霸道,是一種自我保護。在廬陵那偏荒之所,她必須要很堅強才能活下來。
有的時候,她甚至會殺人。
但是,她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身邊的姐妹……
如果那楊守文敢辜負了裹兒,我絕不會饒他!
李仙蕙心里暗自誓,眸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輕聲道:“母親,這件事只有你出面,才有轉機。”
“我?”
韋氏一愣,疑惑看著李仙蕙。
“七娘說說看,我有什么辦法?只要裹兒不這樣,怎樣都可以。”
李仙蕙笑道:“哪有那么嚴重……母親只要請一人出手,楊守文一定能夠很快痊愈。”
聽了李仙蕙這話,李裹兒立刻止住了哭聲。
她瞪大眼睛,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好像小花貓一樣。
不過那目光里卻露出了興奮之色,拉著李仙蕙的手連連問道:“七姊姊,你說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