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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越人歌(下)

  很顯然,狄仁杰看出了一些端倪,卻無法明說。

  這也難怪,小兒女之間的事情,莫說是他狄仁杰一個局外人,恐怕連武則天在內,也不知道該怎么解決。至于楊承烈一家,做什么都沒有用,也只有靜觀其變。

  楊承烈不笨,立刻就聽出了這話語中隱藏的意思。

  他和狄仁杰沒有任何的交情,但是對狄仁杰,卻極為敬重。

  有狄仁杰這一句話,他總算是松了口氣,向狄光昭拱了拱手,也沒說什么便告辭離去。

  狄光昭送走了楊承烈,返回府中。

  他徑自到后花園,就見狄仁杰披著一件厚厚的棉袍,正坐在亭中翻看一本書籍。

  “父親,楊文宣走了。”

  狄仁杰的氣色不是很好,臉上更顯出幾分病態。

  與之年初,還略有些肥胖相比,他而今可真是稱得上骨立形銷了。

  入秋之后,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狄仁杰早已經不去上朝,除非有重要的事情,武則天會派人送來府上,一般他都不怎么出門。聽到狄光昭的問話,狄仁杰點點頭,把書放下。

  “三郎,明日讓人仿照這書中所述,為我打造一副茶具來。”

  狄光昭的目光在書上掃了一眼,便認出那本書,正是楊守文所著的《茶經》。

  他猶豫一下,輕聲道:“父親,如今楊家外強中干,楊守文若沒有出這件事,可能還有一些前途。而今,楊守文被收付詔獄,楊家只憑那楊承烈,又有什么前途?”

  “你是奇怪,我為什么要示好楊文宣嗎?”

  狄光昭低下頭,可是臉上的表情卻顯現出,他正是這么想的。

  “一個楊文宣,還不值得我示好。”

  “啊?”

  “我要示好的。是那個楊青之。”

  狄光昭聞聽,頓時懵了。

  他疑惑看著狄仁杰,有些不太明白狄仁杰的意思。

  狄仁杰笑了,邁步走出涼亭。狄光昭連忙上前攙扶住狄仁杰。陪著他走進了花園。

  “三郎,你想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狄光昭一愣,旋即低下頭,“能夠在父親膝下盡孝,孩兒怎能不愿。”

  他當然不甘心一輩子如此。可不甘心,又能如何?之前,他在魏州惹得天怒人怨,若非老爹舍了臉面向武則天求情,他現在早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武則天已經下旨,貶黜他為庶民,此生不得入仕……這也就是說,他的仕途已經斷絕。

  “你啊!”

  狄仁杰停下腳步,看著花園中凋零的蕭瑟,發出一聲輕嘆。

  他指了指狄光昭的心口。低聲道:“三郎,論資質,比遠勝你二哥;論才學,你也比你大哥強許多。可是,你卻不會用心……你若如此,我又怎能放得下心來?”

  “父親……”

  “我今已七旬,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你大哥,我不擔心;你二哥,雖然資質不好。但做事勤勉,如今也算是有些悟了。倒是你……如果我一去,你該如何?我生前能照拂你,難不成死后也要費心嗎?”

  “父親。都是孩兒不孝。”

  “這是你沒有用心啊……只知道一些小聰明。

  圣人自執政以來,遇事從來都是殺戈果決,不拖泥帶水。可楊守文這件事情……你以為圣人真的是舍不得殺楊守文嗎?你想想章懷太子,生前何等受圣人寵愛,可結果呢?圣人對敵人,從來不會心慈手軟。之所以沒動楊守文。是因為她并沒有把楊守文視為敵人。若她真想殺楊守文,只需把他丟進司刑獄足矣……”

  狄光昭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父親的意思是說……”

  “這是圣人的家事,你我不要摻和進去。

  雖說這里面也有太子和梁王之間的博弈,但楊守文的生生死死,只在安樂一句話里。

  如果安樂公主對他真死了心,他早就死了。

  可他現在還活的好好的,也就說明……我有一種預感,這件事最后還會出現轉機。這恐怕也是楊守文和安樂公主之間的交鋒,圣人現在不說話,也是在等最后的結果。”

  說到這里,狄仁杰壓低了聲音。

  “如果楊守文脫困,那今日你說的那些話,就是一樁人情。

  而如果楊守文不得脫困……呵呵,我想那楊文宣一家也不會長久,早晚必有大禍。”

  說完,狄仁杰又戳了戳狄光昭的心口。

  “靜下心,好好想想,你我靜觀事態發展就好。”

  狄光昭露出了恍然之色,他連連點頭,輕聲道:“父親,孩兒懂了!”

  不知不覺,已進入了深秋。

  天氣越來越冷,特別是到了晚上,已經能夠感受到寒冬的氣息。

  楊守文在東城獄已經有二十天光陰。一開始,他還能耐得住性子,可時間長了,那種難以形容的寂寞,便涌上了心頭。這二十天里,除了看書,練功之外,他有更多的時間,去回憶過往。從昌平的虎谷山下,到洛陽的天津橋上,總是會有許多美好的回憶涌來。

  他想幼娘,不知道幼娘今在何處。

  他思李過,回憶和李過在洛陽相識的點點滴滴。

  史書毀人,也是他自己的刻板偏見。今日的結果,對他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每每想起他那天在奉先寺說的話語,這內心之中,對李過的愧疚也就加深幾分。

  正午,陽光明媚。

  楊守文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翻著一本楚辭。

  就在這時候,院門打開。

  一個內侍拎著食盒走進來,躬身向楊守文一揖,輕聲道:“奴婢見過征事郎。”

  自住進這東城獄以來,每日來送飯的內侍,從沒有和楊守文說過一句話。而且,這內侍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讓楊守文不禁心中一愣,驀地便抬起頭來。

  “小高?”

  楊守文萬萬沒想到,送飯的人,竟然是高力士。

  只見他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楊守文不要說話,然后把食盒放在了門廊上。

  然后,他躬身向楊守文行了一禮,便往外走。

  除了最開始那一句話之外,他再也沒有說任何話語,更沒有給楊守文做出任何暗示。

  什么意思?

  楊守文有點錯愕,但轉念一想,目光立刻又落在了食盒之上。

  他坐起來,把食盒拉到身邊,打開了蓋子。里面的食物,倒是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和往常的食物一樣。楊守文正要盒子搜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當下,他蹙眉看著眼前的食盒,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把那蓋子翻過來,就見那蓋子里面,有一卷紙條。

  他把紙條取出,打開來。

  紙條上寫著字,不過字體有些難看。

  楊守文倒是知道,李過不擅書法,為此他還嘲笑過李過,氣得李過很長時間沒有理他。

  這些字,依舊有些難看,可是比之之前,卻有明顯的進步。

  很顯然李過是用了心,下過功夫。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一首《越人歌》,源于楚辭,成于春秋,是江南吳越之地的一首民歌。

  民歌的意思是說,今天晚上是怎樣的一個晚上,乘船在河中漫游;今天又是一個怎樣的好日子,能夠與王子同在一艘船上。承蒙你的錯愛,不以我的鄙陋為恥,而我的心緒紛亂不止,只因為能夠與你相識……山上有樹木,樹木有丫枝,我真的很喜歡你,可是你卻不知道。

  這是一首跨越了階層的求愛民歌。

  楊守文看罷,心里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因為這樣一首詩,而變得情緒低落。

  李過用這首詩在問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喜歡你,愛你……在你的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安樂公主,我只是你的‘小過’,而你是我的王子。

  一個公主,能夠用這種謙卑的言語來向他求愛,可以想象是付出了多少的勇氣!

  楊守文一遍一遍的讀著,腦海中卻不自覺的浮現出,李過那張梨花帶雨的盈盈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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