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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五章 風波起

  斜陽,夕照。

  大戰已經結束,夕陽的余暉照映在藺亭平原之上,整個世界都似乎變成了一片血色。

  和蠻叛軍并未堅持太久,在飛烏蠻人加入戰場后不久,王元珪也率領安夷軍抵達。

  如果說,飛烏蠻人令叛軍陣腳大亂的話,那么安夷軍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叛軍瞬間崩潰,也使得這一場大戰,變成了一面倒似地屠殺……

  最終,叛軍潰敗。

  王元珪等人率部繼續追殺,而楊守文則喝令桓道臣,率部清理戰場。

  這一戰,叛軍戰死人數超過了三千余,俘虜近八千人,可謂是大獲全勝。但楊守文,卻未曾感受到半點勝利的喜悅。他帶著蘇摩兒等一干人,策馬在戰場上徘徊。

  大玉,站在他的肩頭,似乎有些受不了那彌漫在空中的濃郁血腥氣,振翅飛起。

  “阿郎,為何感覺你有些不高興?”

  楊守文一攏韁繩,勒住了戰馬。

  他看著眼前的血色平原,良久后低沉說道:“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磨勒,若非不得已,我真不想看到如此景象。

  旁人看這,乃是呵呵戰功,可在我看來,卻是無數化解不開的因果。

  不過是些許人的野心,卻累得蒼生受苦……傳我命令,把尸體分開之后,叛軍尸體就按照他們的風俗下葬。自家兄弟,還需列出名錄,待我返回洛陽時,為他們請功。”

  蘇摩兒聽罷,愣了。

  他聽不太懂楊守文的感慨,只覺得自家阿郎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

  他有些看不懂楊守文,在大戰之前冷酷絕情,可是在大戰之后,卻又變得傷春悲秋,變得格外感性。不過,他倒沒有感覺到什么不滿,反而認為這是一種風范。

  想到這里,蘇摩兒催馬追上了楊守文。

  “阿郎也不必自責,若非阿郎將這些叛軍擊潰,等他們兵臨瀘川時,說不得會有更多人為之受苦。在卑下看來,阿郎這是天大的功德,又何來罪孽因果可言?再說了,戰場上,你不殺我,我便要殺你,總要有一方獲勝……我更希望,是阿郎獲勝。”

  楊守文聽罷,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似乎好轉許多。

  他并非是那種鉆牛角尖的人,只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死人,心里面有些感慨而已。

  “你這家伙,倒是生得一張好嘴。”

  他說完,舉目向前方看去。

  “走,茉莉回來了,看看他收獲如何。”

  遠處,楊茉莉帶著一隊人馬,正向楊守文走來。

  他身披重甲,卻大步流星,速度奇快。手上拖著一個人,身后還跟著一隊親隨。

  來到楊守文面前,他咧開嘴笑了。

  此時的楊茉莉,渾身上下都是鮮血,整個人好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一樣。

  甲葉上還殘留著血肉,可是他卻好像沒有任何覺察。頭上的牛角盔摘了下來,笑得時候,露出一口雪白牙齒。

  “阿郎,人抓到了,是活的。”

  說著話,他把手里的人一推,就見那人腳步踉蹌,撲通就摔倒在楊守文的面前。

  “甘羅,甘大帥?”

  楊守文認出了那人,眸光頓時一凝。

  他突然哈哈大笑,甩蹬下馬,走到了那人身前,“久聞甘大帥之名,終得一見,不勝榮幸。

  在下楊守文,乃劍南道八州行軍總管,安夷軍軍使。”

  那甘羅顯得很狼狽,可是在聽了楊守文的話之后,也掙扎著站起身來。

  他個頭不是太高,卻挺直了腰道:“安南征西將軍,甘羅。”

  這也是個高傲之人,哪怕是落魄了,被俘虜了,也不想與對手低頭。

  他梗著脖子,抬頭看著楊守文,半晌后嘆道:“一直在想,八州行軍總管究竟是什么模樣,未曾想……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今日是咱們第二次相見,對也不對?”

  楊守文一愣,但旋即反應過來。

  “若你是說前些日子,伏擊的話,今日倒真是第二次見面了。”

  甘羅苦笑道:“我就知道……那些蠻夷不可能會派人伏擊,當時我就猜到,可能是你的計策。楊總管,若那天晚上日渥木基未曾出兵的話,如今就是另一個局面。”

  “可是,你知道那日渥木基,一定會出兵的。”

  “我……知道。”

  甘羅露出了黯然之色,慢慢低下了頭。

  “如今我已是階下之囚,要殺要剮,只管來就是,我絕不會投降。”

  楊守文道:“你的生與死,與我無干。

  若你剛才戰死沙場,我自會派人為你收尸。可你現在成了俘虜,生與死,只有陛下一人可以裁斷。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和蠻人雖地處邊荒,但朝廷對你們并未有絲毫的苛責。何以你要造反,更入侵劍南道,而且還在劍南道挑動那么多是非?”

  “未曾苛待?”

  甘羅哈哈大笑,而后狠狠的啐了一口。

  “安南本就是我們的土地,爾等卻將之霸占,更把我們驅趕到了邊荒之地,還說沒有苛待?”

  “可是據我所知,安南早在東漢時,便是漢家的土地。”

  “呸,當年你們為霸占我們的土地,強行將我們從山中驅趕,而后更加以迫害……”

  甘羅毫不示弱,大聲反駁。

  只是,楊守文對他的話語,毫無興趣。

  對于這些安南人的來歷,他大體上知道一些。

  其實在最初,這些安南人只是生活在山野之中的野人。秦始皇一統六國之后,派出任囂征伐嶺南,隨后又有趙佗建立南越國。從那之后,安南便成為漢家的領土,并且不斷進行開發。在開發的過程中,少不得要與那些土著的山岳野人發生沖突。

  再后來,漢人在安南立足。

  而那些山越野人,也紛紛從深山中走出,與漢人生活一起。

  但總有一些人,對漢人懷有敵意……

  甘羅,想必就是那些懷有敵意的山越人中的一個吧。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種事情很難說的清楚。楊守文不想和甘羅在這個問題上進行糾纏,他更感興趣的,是甘羅入侵劍南道,以及在劍南道興風作浪的原因。

  可是,甘羅對于這個問題,卻好像避諱莫深。

  每每當楊守文詢問的時候,他要么是破口大罵,要么就閉口不言。

  這,也讓楊守文越發感到不安。

  “和蠻人這次造反,絕對別有用意。

  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做什么,可感覺著……四郎,你可留意到,甘羅在回答我問題的時候,并非以和蠻人自居,他開口閉口,都自稱自己是安南人。”

  夜色,已深。

  楊守文命蘇摩兒帶著人繼續清理戰場,同時派出張超和涂家四兄弟,率部清剿那些潰兵。

  人常說,匪過如篩,兵過如梳。

  叛軍大軍來襲,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戰敗的潰兵,沒有任何的紀律可言,會變得格外兇狠。這些叛軍本就是一群蠻人組成,如今潰敗而逃,造成的災禍會更加嚴重。

  所以,楊守文不得不加以小心。

  回到大營之后,他便找來了明秀。

  兩人在大帳之中談論起來,楊守文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與明秀訴說。

  明秀聽罷,也點頭表示贊成。

  “青之所慮,并非沒有道理。

  安南人不服教化由來已久,不可不防。其實,這幾也在思考這件事,和蠻人西進劍南,給我感覺是另有圖謀,好像是想要掩飾什么……所以,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

  “青之可還記得,長洲的蘇威嗎?”

  “哈,怎不記得。”

  “蘇威的妻子,是個安南人,她姓什么來著?”

  楊守文一愣,突然間有一種毛發森然的感覺用來,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甘娘子?”

  明秀點了點頭,道:“甘娘子姓甘,甘羅也姓甘。

  當然了,甘姓在安南也是一個大姓,漢家人姓甘的有,可是安南人姓甘的也不少。

  你說,那甘娘子的甘,與甘羅的甘,會不會是一個‘甘’呢?”

  楊守文,沉默了!

  當年甘娘子的事情,可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只是后來在追查的時候,卻不知為什么,線索中斷了。

  甘娘子的來歷,以及她的背景,都無從追查,只知道她是一個土著部落的人,但再想往深里追查,又好像被什么人,在暗中阻撓,以至于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結果。

  楊守文依稀記得,甘娘子當初嫁給蘇威,給予了蘇威很大的助力。

  蘇威能夠在安南立足,甚至打開局面,可以說是靠著甘娘子一人之力。這乍聽上去,似乎沒什么問題。可細想起來,一個女人,一個土著女人,哪兒來的那么大能量?

  還有,甘娘子為何要圖謀元文都寶藏?

  按道理說,憑借著蘇威的路子,絕對能夠讓她賺的盆滿缽滿。

  “這兩年來,我一直拜托族人,調查此事。

  為了這件事,我那姑姑甚至不惜深入安南,可是依舊沒有線索。我并非是小覷了女人,而是蘇威在安南打下了那么大的局面,只靠著一個女人,和一個部落?我不相信。

  我一直覺得,甘娘子背后還有人。

  可惜……”

  明秀說到這里,不禁深吸一口氣,看向了楊守文。

  “你認為,甘娘子背后的人,要出現了嗎?

  亦或者說,那甘娘子背后的人,也就是甘羅背后之人?”

  楊守文眉頭輕蹙,沉聲說道。

  明秀連連點頭,沉聲道:“依我看,這突破口還是在那甘羅的身上……你雖然是八州行軍總管,可是那司刑寺司直的職務還在。干脆,刑訊甘羅,弄清楚真相。

  青之,這將會是你的一大政績,切不可錯過。

  只要你能夠查出甘羅背后的主使者,便是大功一件。與其把這功勞給洛陽的那些人,倒不如你先得到。要知道,你現在的情況,比任何人都需要功勞和資歷啊。”

  楊守文聽罷,不禁欣然。

  “四郎所言極是……這樣吧,現在天已經晚了,明日一早,咱們就審問那甘羅。”

  這世上,有一句俗話,叫做計劃趕不上變化。

  楊守文,深深體會到了。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正準備把甘羅找來,撬開他的嘴巴。

  未曾想才穿戴妥當,桓道臣就匆匆趕來,“青之,敬公派人送信,說他馬上抵達。”

  “啊?”

  楊守文聽罷不由得一愣。

  敬暉來了?

  按道理說,他這時候應該坐鎮安岳才是。

  沒錯,飛烏蠻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可是因為飛烏蠻而引發出來了一系列問題,仍需要敬暉去處理。他要安撫劍南道治下的那些蠻夷,同時還要設法調解蠻漢之間的矛盾。

  西南典客,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松的職務。

  若換到了后世,敬暉所面對的就是民族矛盾,絕非在短時間內可以解決。

  更何況,與吐蕃的戰事也到了關鍵。鮮于燕為了保住鮮于氏的地位,向悉勃野人發動了最兇猛的反攻。他不再求穩,而是憑借著手中兵馬,一舉將吐蕃人趕到了白龍江。

  很顯然,悉勃野人并不甘心就此撤退,雙方的戰事呈現出焦灼之態。

  這種情況下,敬暉駕臨藺亭,一定是有事情發生。

  楊守文也不敢怠慢,連忙喊上了明秀,而后帶著人贏出了轅門外。

  敬暉此次前來,輕車簡行,并未帶太多人馬。

  見到楊守文時,他不禁稱贊道:“我在來的路上,便聽到了青之你昨日大敗叛軍的消息。

  好!好!好!

  陛下果然沒有看錯你。”

  敬暉的稱贊,并未讓楊守文感到高興。

  因為,他在隨行人之中,看到了幼娘……

  “敬公,有什么話,請直說吧。

  你這般夸贊我,我反而有些害怕。至于那些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實勝之不武。”

  敬暉聽罷,目光中的贊賞之色更濃。

  “叛軍雖然已被擊潰,可是洞澡人、儻遲頓人,依舊盤踞元水,是心腹之患。

  本來,陛下的意思是,青之只要擊退了叛軍,就算是大功告成,可以返回洛陽……但是現在,情況又有了一些變化。青之在短期之內,怕是無法回去了。”

  楊守文露出疑惑之色,看著敬暉。

  叛軍主力已經被擊潰了,他留在這里,似乎也沒什么用處吧。

  “安南,反了!”

  “什么?”

  “半月前,安南都護府長史甘猛,突然聚眾圍攻都護府。

  安南大都護曲覽被害……幸虧當時,監察御史大夫桓彥范正好在交趾公干,覺察到了情況不妙,便帶人逃出交趾,而后在龍編召集兵馬,準備反攻。未曾想,安南人此次造反,卻是早有預謀。此前和蠻人出兵,曲覽把大部分兵馬調派去了都金州。

  結果,被困甘棠。

  如今,嶺南西道已經徹底混亂,各羈縻州紛紛起兵。

  桓彥范之后率部退至湯州抵御,但局勢并不樂觀……所以,陛下命你在擊潰了叛軍之后,立刻南下,剿滅洞澡人和儻遲頓人,而后率部東渡元水,攻打和蠻部及僚子部,以盡快解甘棠之圍。陛下有旨,拜你為明威將軍,都督嶺南道西部戰事。”

  敬暉說完,目光灼灼,看著楊守文。

  “當然,陛下也吩咐了,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直接返回洛陽。”

  楊守文腦袋里亂哄哄的,有點不知所以然。

  這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突然到他沒有任何的準備。

  這就明威將軍了?

  雖是散階,卻是正經的從四品職位。

  而都督嶺南道西部軍事,更是責任重大……楊守文甩了甩頭,朝一旁的明秀看去。

  “剛才敬公說,那叛軍賊酋叫甘猛?

  甘羅的‘甘’,是也不是?”

  敬暉有點不明白明秀話語中的意思,于是點了點頭。

  而楊守文卻懂了……明秀分明是告訴他:不用再刑訊甘羅了,那幕后主使者已經出現了!

  甘猛,沒錯,就是這個甘猛,安南都護府長史。

  怪不得當他們循著那甘娘子的線索追查時,卻處處受阻;怪不得蘇威能夠靠著甘娘子在安南立足,想來就是這個甘猛在背后支持。曲覽雖是都護,但終究是外來人。

  而甘猛這個長史,土生土長,想要瞞天過海,易如反掌。

  想到這里,楊守文忍不住笑了。

  武則天說,他如果不愿意去嶺南道的話,可以拒絕。可是楊守文心里清楚,如果他真的拒絕了,在武則天心目中的地位,會一落千丈……朕已經在苦心制造機會,為你積攢資歷,可是你卻不識抬舉,竟然要返回洛陽?要么是你不堪大用,要么是你不愿效力。

  但不管是哪個結果,楊守文的下場,都不會太好了!

  想到這里,楊守文忍不住笑了。

  既然已經到這一步,他似乎是別無選擇。

  安南人……聽上去這次的事情挺大。武則天也算是夠用心,把這樣一個機會給了楊守文。

  所以,楊守文只能硬著頭皮沖上去。

  洞澡人、儻遲頓人、和蠻人還有僚子部……聽上去,似乎聲勢不小。如果楊守文能夠借此機會,一舉平定了叛軍,解甘棠州之圍的話,那么對他而言,絕對是大功一件。這功勞,甚至比那勞什子揭發幕后主使人更大,因為他要直面的就是叛軍。

  楊守文深吸一口氣,朝敬暉躬身一揖。

  “楊守文,謹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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