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啊,什么事情這么高興?”賈嚴坐在病床上,看起來倒是神采奕奕。
雖然腦袋上的墨汁沒有擦干凈,但他看起來卻并不怎么在意,反而把這一塊的頭發給梳理開,特意把墨跡凸顯了出來。
“呵呵,怎么,是不是工業局服軟了?胡文海這個小屁孩,以為動人就能解決問題?”
賈嚴抬眼看到秘書小冰欲言又止的樣子,擺擺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跟了我三年,我不會讓你坐蠟的。我找了省里的高廳長,等我退了,高廳長可以考慮把你調到省民政廳去,到時候不是比你在繡城這破地方好多了?”
“那就現在把我調過去啊,等你退了,誰知道這話還算不算了……”
小冰暗自嘟囔了一句,他是知道賈嚴后臺的,省民政廳的高廳長當年是被下放繡城,賈嚴對他多少有點香火情分在里面。否則八二年以后取消革委會,處理提拔過的一部分人的時候,原本賈嚴是連二輕局的局長都撈不到的。正是后來恢復了工作的高廳長說了話,他才得以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下去。
但說實在的,小冰覺得這幾年高廳長已經越來越疏離賈嚴這邊了。原因很簡單,誰要是攤上一個總惹麻煩的關系戶,肯定也不會對他有什么好印象。這都已經八十年代了,但在上個資料片里得了實惠的賈嚴始終轉不過彎來,往往總是把斗爭哲學那套拿出來處理問題。
這樣一來二去的,在繡城目前的體系里,他的風評也就漸漸傳到了高廳長的耳朵了。
早前賈嚴是向小冰許諾過,等自己退了之后把高廳長介紹給他,算是牽個線。高廳長看在賈嚴退休的面子上。或許最后還能再給他個面子。
然而那是在他順利退休的基礎上做出的承諾,可如果退休之前賈嚴再搞出點問題來,這份香火情到時候還能剩下多少?
看到賈嚴又把高廳長的關系拿出來說事兒。小冰心里真是五味陳雜。
“是,局長。您好好休息,我過來……”
小冰忽然停頓了一下,咬咬牙強笑道:“我來看看您這還有熱水沒有,就怕醫院的人服務的不用心。”
“你啊!哎,你這孩子本心倒是不壞!”賈嚴哈哈笑了起來。
“喲,小同志,你是哪個單位的?這么年輕就能管一攤事兒?行啊!有前途!來來,這是老哥哥的名片。熱化廠的黃石就是我!”
胡文海手上突然一輕,就看到旁邊一個半禿的中年胖子、帶著四方蛤蟆鏡,一手幫他托起手上的一摞文件,一手遞過來一張名片。
對,就是名片。這在八十年代的繡城還真是西洋景了,難得竟然有人會給胡文海遞名片,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國企的三產負責人。
胡文海有些好奇的接過他的名片,只見上面寫著的是:時新制冷有限公司業務經理,黃石。
這什么時新冷庫,胡文海用腳后跟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分明就是熱化廠的那個繡城獨一份的大冷庫么。
說起來熱化廠這個冷庫在繡城也算知名,就建在小凌河的西河岸,乃是繡城最大的冷庫。也是條件最好的冷庫。
然而熱化廠本身的生產需求根本沒有這么大,但為什么建了這么大的冷庫呢?這個原因恐怕除了當事領導誰也說不清,但既然建起來了,也就擋不住有人要靠山吃山。
說白了,這個黃石就是熱化廠承攬社會業務的一個白手套。
這么看來,熱化廠的領導其實還挺有腦子么。
胡文海暗自點頭。
“小同志,你怎么稱呼?”
“胡文海。”
胡文海將名片收到自己的衣服兜里,向著黃石笑了笑,快步向走廊盡頭的會議室走了過去。
“哎。等等我,小同志!你還沒說你是哪個單位的呢。咱們互相交流一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來來。抽煙?”
“謝謝,我不會抽。我是原來501廠的,現在么,算是在工業局幫忙吧。”
胡文海模棱兩可的說道。
“哦,胡文海。”黃石竟然真的掏出一個小記事本,用筆將他的名字和介紹記了下來,他邊記邊說:“501廠如今發展的可是不錯,小同志你有沒有可靠的關系,如果能拉到業務來,我給你抽水怎么樣?”
胡文海倒是對這個黃石有點好奇了,這個鉆營勁兒在如今的國企里可不太尋常。
“黃大哥,你這個買賣是熱化廠的那個冷庫吧?你這買賣是熱化廠的生意,還是你自己的?”
“這個……”黃石笑笑,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前后看了看,見走廊里沒人這才說道:“算是我個人的生意吧,不過你要證明,我也能給你弄來熱化廠的介紹信和票據。實不相瞞,其實這也不算什么秘密,這冷庫是哥哥我承包了一塊。”
“承包?”胡文海眼前一亮,有點出乎意料。
說起來“承包”這個名詞,如今在國內倒也不陌生。就是在最近,全中國人都知道了一個叫做“馬勝利”的人。
石門市的馬勝利,在1984年承包了石門造紙廠。這個原本計劃要虧損10萬人民幣的造紙廠,在他的承包下到1985年,竟然就盈利140萬!
八十年代是一個人們崇尚奇跡的年代,馬勝利這樣傳奇的經歷一下就讓他成了全中國的改革名人!
而伴隨著這個名字,一種叫做“承包”的改革方式,也頓時傳遍了大江南北。
承包制在改開初年調動起來的經營熱情,讓人們看到了國企改革的希望。“一包就靈”,似乎突然之間成了放之四海皆準的公理。
熱化廠和黃石能在這個時候就搞起承包制,可見這是一個腦袋比較活絡的人了。
黃石笑著點點頭,說道:“對,小同志你知道什么是承包不?就是我給熱化廠一筆錢,然后這熱化廠的冷庫就歸哥哥我管了!”
“哦,那黃大哥你對這次的三產整頓怎么看,你和熱化廠承包的冷庫,怕是……”
“嗨,冷庫這個東西,工業局可收不走!”黃石倒是毫不擔心,早就做過了研究:“我了解過,冷庫本身工業局不可能收走,不然熱化廠還要不要生產了!新的勞動服務公司不會收走冷庫的經營權,只會和熱化廠租賃一部分冷庫的使用權,然后因為整合和擴大經營給冷庫帶來大量的業務。”
說著,黃石拍著胸口信誓旦旦的保證道:“到時候我這冷庫的業務不僅不會受到影響,反而會更加紅火!小同志你就放心吧,哥哥這買賣長久的很。我和小同志你投緣,不然這種發財的捷徑我一般人不告訴他!”
胡文海有點對黃石的預見性感到驚訝了。
沒錯,就熱化廠冷庫這個事情,工業局確實沒有全盤拿過來的打算,否則熱化廠非要炸毛不可。然而能夠看到勞動服務公司會帶來大量的業務,并且帶動市場整體紅火,換到九十年代,這可不就是條發財的捷徑,這個黃石實在是個人才。
不過放到現在,勞動服務公司是和熱化廠簽合同還是和黃石簽合同,這個里面誰敢打包票?
這個黃石,敢夸口自己的生意不受影響,可見里面頗有點貓膩啊。
“嘿,小同志,哥哥我到地方了,咱們有空再聊!別忘了,有什么制冷的業務,雪糕、汽水、海鮮冷凍什么的,記著找哥哥我啊!”
黃石推開工業局的大會議室大門,志得意滿的走了進去。
會議室里此時人聲鼎沸,幾乎所有繡城工業口的三產負責人都匯集一堂,趁著工業局的領導沒有到來的短暫時間里,互相交流著各自的想法。
有的人神情振奮,認為這是三產業務騰飛的好機會。有的人沮喪,認為脫離了大企業之后,三產的命運堪憂。有的人滿臉無所謂,只當這又是一次領導的瞎折騰。也有人滿腹牢騷,認為這是工業局在對下面企業進行“明搶”。
嘭的一聲,胡文海將手里端著那一摞文件放在桌子上,目光在會議室里掃視了一圈。
別說,這個黃胖子真是到哪都能跟人聊在一起,這不又是在到處遞他的名片了。
對黃石送出去的“名片”,倒是不少人都挺好奇。這東西在南方其實不算什么新鮮事,但繡城這種東北城市風氣依然相對保守,搞這個的鳳毛麟角。
結果沒有多久,黃石的身邊就圍了一群人。眾人拿著他的名片翻來覆去的瞧著稀罕,有的人已經開始向他打聽這種名片是在哪里做的了。
不過很快,這種無序的局面就隨著一陣腳步聲戈然而止。工業局的一個局長和三個副局長魚貫而入,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一樣,立刻將所有人都準確的送到了自己應該存在的位置上。
“今天把同志們都請過來,原因想必大家清楚。咱們繡城工業局準備將各企業的三產和勞動服務部門進行整合,成立繡城勞動服務總公司,以便更好的為繡城的工人同志們服務!不過在開會之前,我要向大家著重介紹一個人,咱們繡城新科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胡文海同志!這次服務總公司成立,工業局特別邀請了胡文海同志,擔任籌備總顧問!”
嘩啦——
下面三產負責人的隊伍里,黃石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