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遠看著馬背上躬身行禮的梁嘯,心情很復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廣陵一別,梁嘯侍從嚴助來到會稽,他到望江驛伏擊,出手襲擊梁嘯等人。梁嘯立刻予以回擊,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當時他還覺得很驕傲,梁嘯進步神速,不論是反應速度還是射擊速度,都有了明顯的提高,因此他不僅沒有生氣,還夸了梁嘯一句。
然而,隨著梁嘯的表現越來越精采,他卻有些笑不出來了。
特別是當他得知梁嘯射死了景田的時候。
原本這是他最應該感到得意的地方,五十步外,隔著帳篷,梁嘯兩箭射殺景田。即使有運氣的成份,這一次突襲也可圈可點。
可是景田的死將他和景昭的矛盾推到了明處。喪子之痛讓景昭失去了理智,無處不與他針鋒相對,景昭僅有的一點智慧也被梁嘯那兩箭射得精光。否則,以景昭的經驗,不可能看不出沿松江撤退的危險。
現在,他眼睜睜的看著大軍走向敗亡,卻無計可施。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這位得意門生。
他是該夸他,還是該罵他?
在決定出營與梁嘯對陣之前,桓遠做了很多預想,可是事到臨頭,他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搖搖頭。“不好。”
“師傅可知為何不好?”
“不好。”
“那是因為你的選擇錯了。”梁嘯抖了抖韁繩,向桓遠走近了些。不過,他沒有走到桓遠的車邊,離戰車還有三十步遠。他就停下了,并且撥轉馬頭,側對著桓遠等人,隨時準備撤退。“選擇比努力更重要,一旦選錯了方向。你越是努力,離目標越遠。”
見梁嘯停在三十步外,桓遠的心里卻發酸楚。梁嘯不肯近前,是因為他對他的信任不足。梁嘯敢靠得這么近,是因為鐘離期已經被梁嘯說動,不會出手。否則。即使相隔三十步,鐘離期依然有機會生擒梁嘯。
一個是最得意的弟子,一個是最忠誠的部下,兩個人都離心離德,難道真是我錯了。
我不該選擇劉駒?
“師傅……”
“你不用多說了。我今天來。不是跟你論道的。”桓遠抬起手,打斷了梁嘯。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會動搖,會被梁嘯說服。“我要和你論射。”
梁嘯眉毛一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和我論射?”
桓遠有些尷尬,板著臉,一聲不吭。
梁嘯伏下身子,趴在馬鞍上。笑盈盈的看著桓遠。“我很想知道,師傅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
“怎么,你認輸了?”
“你是我師傅。我怎么能贏你。”梁嘯撇了撇嘴。“別說我現在還沒這實力,就算有,我也當禮讓三分。你說是不是?”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我的對手,那就離開吧。不要再在大營旁游蕩,免得壞了自己的性命。”
“就這個?”
“就這個。”桓遠咳嗽了一聲:“若不聽我良言相勸。就莫怪我不顧師徒之誼了。”
梁嘯直起了身子,舉起手。撥了撥弓弦,笑了。“那我不跟你比。”
“什么?”桓遠一時愣住了。
“我說我不跟你比。”梁嘯提高了聲音。“你的條件。我不接受。”他一邊說著,一邊撥馬而走,揚揚手,朗聲大笑。“你想取我的性命,就來吧,先追上我再說。”
桓遠無語,眼睜睜的看著梁嘯等人縱馬而去,消失在大路盡頭。梁嘯不接他的茬,比試無疾而終。要他去追梁嘯,無疑是自取其辱。他忽然間覺得,面對梁嘯這個弟子,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將軍,怎么辦?”鐘離期假咳了一聲,提醒道。
“將后羿營分成兩隊,你我各領一隊,分別保護殿下和余善將軍”桓遠輕嘆一聲:“萬萬不可有失。”
梁嘯縱馬輕馳,李椒與他并肩而行。“你師傅說什么?”
“他要和我比試。”
李椒很意外。“真的?”
“嗯,看起來他的日子不太好過,想利用他的射藝逼我做君子之盟,離他們的大營遠一些。”梁嘯輕聲笑了起來。“這正說明我們的騷亂給他們的壓力很大,劉駒大概睡不好覺了,只好出此下策。”
李椒眼珠一轉,笑了起來。“恐怕不僅是劉駒,這大營里的任何一個將領都睡不好。有你這個射聲士在側,誰能安睡啊。有價值的目標數以十計,你師傅卻只有一個,防不勝防啊。”
“我師傅只有一個,我們卻有十一人。”梁嘯看看李椒。“沒有我,你們一樣能完成任務。沒有我師傅……嘿嘿,可惜我師傅那樣的人才,居然成了親衛,這劉駒真是瞎了眼。他不死,誰死?”
李椒洋洋得意,旁邊的郎官們也齊聲大笑,就連衛青都露出了輕松的笑容。這種以少勝多還能游刃有余的感覺太好了。醫匠混在人群里,被郎官們的情緒感染,也跟著眉開眼笑。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伏波里。”
“這就回去了?”李椒意猶未盡。還沒獵到一個有價值的目標就撤退,他不甘心。
“我們不在,他們才更緊張。”梁嘯壞笑道:“你想想看,我師傅到處找,卻怎么也找不到我們,會不會疑神疑鬼,更不敢大意?”
李椒轉了轉眼睛,連連點頭。“阿嘯,有道理,還是你鬼主意多。這就跟半夜走路,總懷疑背后有人似的,越想越怕啊。嘻嘻,有意思,有意思。”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一路向伏波里奔去。一路上,他們又襲擊了兩撥閩越斥候,順利回到了伏波里。
伏波里戒備森嚴。
還在數里之外。梁嘯就看到了登高暸望的騎士,一看到他們,騎士立刻揮動手中的旗幟,發出了信號。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從不同的方向聚攏。雖然沒露出什么敵意,只是好奇,卻也讓梁嘯感受到了伏波里戰前的緊張氣氛。
一個騎士迎了過來,引領梁嘯等人入內。他們手持弓弩,沒有披甲,坐騎也算不上真正的戰馬。可比起步卒來,他們的速度無疑有了質的飛躍。
幾天時間,伏波里便修繕一新,里門上增加了木質的門樓,外面涂著厚厚的泥。手持弓弩的身影若隱若現。里門只剩下了一半大。只能容一個人出入,梁嘯等人必須下馬才能走進去。里門內多了一排屋子,二十來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正在忙碌,將一堆堆的干柴收攏整齊。
房舍之間的空地上,一群漢子手持刀盾長戟,正在操練武藝。一群婦女和半大孩子抱著各種武器在一旁看著,神態專注。不時有人挑著抬著東西,排著隊。井然有序地沿著墻根走過。看到梁嘯等人,都讓到一邊,躬身致意。雖然不說話。笑容卻燦爛溫暖,透著說不出的親近。
郎官們不自覺的挺起了胸膛,咧開了嘴,你拱我一下,我拱你一下,露出幾分羞澀。
梁嘯跟著騎士來到伍千秋家。王興正站在門口相迎。王興先傳達了嚴助的命令,又道:“諸位也不用擔心。從現在開始,直到戰事結束。我都不回城了。你們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也沒關系。”
梁嘯沒吭聲。他不是王興,不能無視嚴助。嚴助真要出了問題,他們這些人一個都逃不掉。雖說嚴助單獨行動的可能性不大,可是這年頭的人多少都有些沖動犯二,萬一他立功心切,非要親臨戰陣呢。
“仲卿,你和秦兄回去吧?使者身邊的確不能沒有人保護。如果大人需要我們都回去,你就送信來伏波里,我們一起趕回去。”
“為什么啊?”衛青還沒說話,秦歌先急了。有了新式馬具,可以持戟近戰,他剛剛嘗到了戰斗力翻倍的甜頭,眼看著大戰在即,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機會,這時候讓他回到嚴助身邊做個衛士,看著梁嘯他們馳騁沙場,追亡逐北?
沒有這么玩的啊。
“秦兄,事有輕重,戰斗的機會以后多的是,眼下還是保護大人要緊。”梁嘯耐心的勸道:“萬一大人有什么不測,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
“氣死我了。”秦歌跺足長嘆。
“哈哈,我說你也不用生氣,你的任務,我幫你做了。”李椒幸災樂禍的拍拍秦歌的肩膀。“這事呢,你也不能怪阿嘯,誰讓你們是郎中呢。我們可以不回去,你們必須回去啊。”
“我什么時候怪阿嘯了。”秦歌氣哼哼的甩開李椒的手。“我也不用你假仁假義,這次先讓你痛快,下次戰場上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高手。”
“一言為定,我等你。”李椒也不惱,擠眉弄眼的逗秦歌。“誰食言誰是狗。”
秦歌仰天長嘆。“好容易掙了點家財,全便宜了幾個敗兒。”
郎官們大笑。
送死了衛青和憤憤不平的秦歌,梁嘯李椒和王興緊急磋商起戰事。
王興告訴梁嘯,他已經得到了竇去非的授權,可以召集所有的吳縣百姓作戰。不過,因為嚴助的一句話,戰利品要分出不少。這些戰利品原本就是閩越人從吳姓大姓手里搶來的,現在不僅要他們自己搶回去,還要分一部分給普通百姓,他們都積了一肚子意見。
“嚴大人……不是本地人么?他怎么會……”梁嘯不動聲色的挑撥著王興的怒火。
他已經不奢望和嚴助做朋友了,讓衛青秦歌先回去,一是搪塞一下嚴助,給他一個臺階,一方面也是要激起秦歌的不快。將來在天子面前,秦歌肯定會發牢騷,不會讓嚴助隨便中傷他們。
“哼!他原本就是個賤庶,不過有點文采,府君憐惜他,這才舉薦他為賢良。沒想到他一得意便忘了自已的底細,居然在鄉黨面前擺起威風來。即使是在府君面前,也時不時的拿出天子使者的威風,真是可笑。”
梁嘯笑了笑。“竇府君……就沒說什么?”
“竇府君能說什么?如今的竇家可不是以前的竇家啰。”王興點到為止,立刻換了一個話題。“梁君,李君,如今沒有了吳縣的主力,我們能依靠的力量有限,二位都是通曉兵法的少年俠士,還望二位多多費心。若能幫我們驅逐越賊,還吳縣太平,吳縣百姓定然不會忘了諸位的大恩。”
梁嘯和李椒交換了一個眼色,慨然抱拳。“我等既然選擇從軍征戰,守土安民殺賊驅寇乃份內之事,理所當然。不過,這兵力不足的問題……怎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