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武州塞,天地便開闊起來。行數十里,也看不到一里一舍,倒是經常看到有騎著馬的匈奴人在遠處出沒。如果不是謝廣隆等人在側,梁嘯幾乎要以為到了草原上匈奴人的地盤。
不過,這里名義上是漢境,其實就是匈奴人的地盤。不論是后來馬邑之謀的馬邑,還是之前白登之圍的白登,都在武州塞以南。換句話說,漢高祖劉邦當年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匈奴人羞辱了。
楚漢相爭的勝利者在匈奴人的面前丟了大臉,也就是整個中原丟了大臉,而且這臉一丟就是七十年。如今,當年的單于冒頓和漢高祖劉邦都入土了,輪到他們的后輩較量了。
梁嘯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漢武帝劉徹發動的反擊戰爭雖說占了上風,可代價也是高昂的。這里面固然有不少客觀因素,但主觀因素也不少。有不少損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梁嘯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這些損失盡可能的減到最低。
在謝廣隆說的鹽澤和諸聞澤一帶勘查了地形之后,梁嘯等人循陰山南麓向西。他們時間有限,不可能深入草原,只能先探查陰山以南。秦朝名將蒙恬統兵三十萬出擊匈奴,也是奪取陰山南麓,將匈奴人趕到大漠深處。從戰略上來說,漢軍要想深入草原,必須先解決河套地區的匈奴人。
數日后,梁嘯等人到達云中沙陵。沙陵是河套地區的東部,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向南奔赴黃土高原。
黃河百害,唯利一套。在進入黃土高原之前,黃河還是一條安靜清澈的大河,現在的水土流失也不如后世嚴重,黃河兩岸水草豐茂,遠遠看去,就像是鋪設在天地之間的一條掛毯,無邊無際。綠得滴翠。
沙陵澤就是黃河旁的一個湖泊,湖水清澈,晚風徐來,水波不興。安靜得讓人不愿意多想,只想就這樣靜靜的躺一會。
梁嘯牽著月亮,在湖邊散步。月亮是一匹非常安靜的好馬,即使換了主人,它也很快的接受了。跑起來又快又穩,對騎術有待進步的梁嘯來說,這匹馬比性格有些暴躁的青驄更適合他。
看到月亮,梁嘯就想到衛青。當初為了幫他盡快適應騎射,衛青特地為他挑了一匹性情溫順的馬。從這一點來說,衛青雖然話不多,卻是個很用心的人。
遛完了馬,梁嘯等人回到宿營地,天已經全黑了。郎官騎士們散落在各處,有的在準備晚餐。有的在湖邊洗馬,說說笑笑,氣氛輕松。只有馬戎和枚皋聚在一起,圍著地圖,不知在商量什么,像是起了爭執。
“怎么了?”梁嘯將月亮交給荼牛兒,走到馬枚二人身邊,笑瞇瞇的問了一句。
枚皋和馬戎抬頭看看梁嘯,異口同聲的說道:“地圖有問題。”
梁嘯一驚。這次出使,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測繪地圖。為將來的大軍標注行止之處,如果地圖出了問題,這一次就白辛苦了。
“出了什么問題?”
“星相和地理不契合。”馬戎說道:“我主要是靠星相定位的,可是眼前的星相……似乎一直在變化。”
梁嘯有點急了。“什么叫一直在變化?”
“我看到了不少在長安看不到的星。”馬戎很窘迫。“我……我不認識這些星。”
枚皋的臉色也很難看。“而且同樣的星相定位。東西距離也相了不少。還在大漢境內,差距就這么大,將來到了草原上,繪出來的圖還能作準嗎?”
說著,他看了一眼馬戎,眼中滿滿的全是不信任。而且一點掩飾也沒有。馬戎很惱怒,卻自知理虧,無法辯駁,只能堅持說自己沒有大意,更不敢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看著這兩個快要翻臉的同伴,梁嘯忍不住想笑。即使都是讀過書的人,這兩人依然直率得可以,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看法。不過,他們爭論的問題并不是壞事,反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發現。
馬戎的確沒有出錯,相反,他計算得很精確。正因為精確,他才能發現這個問題。
梁嘯坐了下來,提起篝火上的銅壺,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熱乎乎的羊奶。這是他們今天在路上剛向沿途的牧民買的,味道純正,沒有任何添加劑。
“我出使會稽的時候,乘船出海,在海上發現了一個怪異的現象……”
梁嘯將劉陵對他提起過的那個海上先看到船頂,后看到船身的事說了一遍,然后笑盈盈的看著馬戎和枚皋。“你們誰能解釋一下這個問題嗎?”
馬戎和枚皋互相看了看。他們不知道梁嘯為什么會扯得這么遠,由草原扯到了東海。不過他們都沒有貿然說話,和梁嘯在一起這么久,他們很清楚梁嘯的為人。梁嘯雖然讀書不多,但思路非常靈活,絕不會毫無原因的提到這些話。
兩人想了片刻,馬戎最先意識到了其中的關鍵。“大人是說我看到的這些星,和海上的船有相似之處?”
梁嘯點點頭。“星也好,船也罷,都不可能憑空出現。你發現了新的星,并不代表這些星是剛剛出現的,只能說你以前看不到它,也許是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什么東西能擋住星?大地?”枚皋說道:“可大地是平的,就算星位再低,也不可能看不到啊。”
“所以,大地未必就是平的。”梁嘯笑了。
“怎么可能?”馬戎和枚皋異口同聲的說道。
“可能不可能,我們暫時存疑。”梁嘯曲指指了指腦袋。“不過,你可以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也許會有意外收獲。需知很多偉大的發現都來自于一個不起眼的疑問。”
馬戎笑了,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他還是習慣性的琢磨起來,枚皋也眨著眼睛,不時的抬頭看看星空,若有所思。
劉陵穿著一身輕薄的紗衣,側臥在涼榻上,以手托腮,半瞇著眼睛,看著北方的天空出神。
一尊略帶綠色,卻清澈透明的琉璃塑像放在她的手邊,胖乎乎的丘比特拉開弓,搭著箭,指著她的心房。
會稽之行后,她就被禁足了。除了長安之外,劉安禁止她再出國境。不過劉陵也不在乎,她甚至連長安都不愿意去了,大部分時間都躲在王府里,躲在自己的小院里。
在她的小院旁,五十多個煉丹士日夜勞作。在重賞的刺激下,這些平時高高在上的煉丹士暫時擱置了成仙的夢想,先為翁主劉陵研制改進琉璃的工藝。
煉丹士就是煉丹士,他們不僅有工匠的技藝,還有讀書人的聰明,可以對試驗結果進行深入的分析探討,從中找到規律。經過半年多的努力,他們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尊小塑像就是這些成果的結晶。
雖然還有些綠色無法去除,但晶瑩剔透的質地卻足以和天然水晶相比,比從吳市胡商那兒買回來的塑像還要稍勝一籌。
看到這尊塑像的時候,一直對劉陵的舉動報以懷疑的劉安閉上了嘴巴。他很清楚,劉陵真的為他開創了一個豐盛的財源。有了這些琉璃技術,他每年就多了幾千金的收入,可以大大緩解養客帶來的經濟壓力。
先是雙面錦,后是琉璃,劉陵赫然成了劉安心目中的小財神,足以幫他撐起淮南國的半邊天。
看到父王眼中的欣慰,劉陵很得意。她躲在涼榻上,一邊乘涼,一邊想著心思。
據長安傳回來的消息說,梁嘯做了副使,出使匈奴去了。草原萬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做出了琉璃,卻不能第一時間告訴梁嘯,劉陵心里有點小失落,仿佛欠缺了一點,不夠完美。
劉陵轉了個身,雙手拿起塑像,舉起在眼前。星光透過塑像的雙眼,照進她的雙眸,頑皮的閃爍著,仿佛某人在調皮的眨眼。
劉陵覺得好玩,不住的晃動著塑像,像是逗弄孩子。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臉紅,將塑像抱在懷里,吃吃的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她又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塑像,對準銀河。
過了片刻,劉陵翻身坐起,兩眼閃閃發亮,宛如明星。“來人,叫鄧國斌來。”
沙陵澤旁,和衣而臥的梁嘯突然睜開了眼睛。
夜空中,銀河貫徹長天,無數星星散落在天空,璀璨如長安街上的華燈。
可是,梁嘯想到的卻不是長安,而是會稽的大海。
在大海上,他曾經和某人并肩躺在樓船的甲板上,仰望星空。
她現在在干什么?
梁嘯發了一會兒呆,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掀開薄毯,爬了起來,繞著營地散起了步。拴在營地旁的月亮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抬起頭,打了兩個噴鼻,用馬蹄輕輕的刨著地。
梁嘯笑了笑,走過去,撫著月亮的脖子,安慰了它片刻,舒展筋骨,面對沙陵澤,練起了開弓。
月亮瞪著漆黑的大眼睛,盯著緩緩起伏的梁嘯,抖了抖脖子,長長的馬鬃如同銀發,隨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