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班眼神一縮,下意識的避開了梁嘯的目光,隨即又意識到自己這樣過于示弱,連忙將頭轉了過來,挺起腰桿,昂起頭,大聲說道:“誰說我們打不過月氏人,幾年前,我們剛剛打敗了月氏,把他們趕過蔥嶺。”
他的聲音很大,卻沒有了剛才的氣勢。相比于意態從容的梁嘯,顯然有些底氣不足。
突班很不安。
他奉命出使大宛,主要任務破壞大漢與大宛的關系,迫使大宛與烏孫聯盟,一起攻擊月氏。對梁嘯這個大漢的使者,他并不陌生。梁嘯臨陣射殺姑鹿狐,又搶走了他的尸體。渾邪王率領數千精騎追殺梁嘯不果,卻被梁嘯摘走了首級。這件事雖然被烏單、獵驕靡禁止談論,但私下里已經傳得神乎其神。
進入大宛之后,突班又聽到了漢使團的奢華,二十個希臘人組成的衛士,二十多個漢家少年騎士,個個身著錦衣,騎著駿馬,只有羊皮穿的烏孫使團和他們一比,簡直寒酸到了極點。
突班雖然一直不肯承認,但是他內心其實已經有了怯意。對于這樣一個富得流油,強得驚人的對手,他一點信心也沒有。他一直給自己鼓氣,要在氣勢上壓倒梁嘯,所以才不惜對大宛君臣口出狂言,想要先聲奪人。沒想到梁嘯一出現就戳破了他的虛實,讓他現了原形。
烏孫當然沒有十萬精騎,真有這么強的實力,早就打進大宛了,哪里會派他出使。
“你們是曾經打敗了月氏,不過那是匈奴人的本事,與你們烏孫有什么關系?沒有從月氏人手上搶來的地盤,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還要匈奴人賞吧?”梁嘯不緊不慢,語帶譏諷。“真有十萬精騎,還要匈奴人幫忙。才敢攻擊已經被你們打敗過一次的月氏?”
突班啞口無言。
“就算你們有十萬精騎吧,又能如何?你們能千里行軍嗎?渾邪王率領數千鐵騎,千里追殺,結果如何?”梁嘯轉過身。沖著昧蔡使了個眼色。昧蔡會意,立刻讓人呈上了渾邪王父子的首級和甲胄。
“認識嗎?”梁嘯輕笑一聲,沖著突班擠了擠眼睛。
突班沒看首級,首級已經爛了,一股惡臭味。他盯著盔甲看了又看。姑鹿狐的盔甲風格鮮明,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渾邪王的頭盔也有明顯的標識,他也確認無誤。
“果然是你殺的!”
“沒錯,是我殺的。”梁嘯笑出聲來。“當時我只有九個人。幾千匈奴精騎啊,追了我四五千里,我不是還好好的站在這里嗎?”
突班臉色陰晴不定。他知道梁嘯說的是真的,也知道渾邪王之所以死,是因為他違反了用兵常識,幾千里追擊,這和找死沒什么關系。追到最后。真正能趕上梁嘯等人的只有百余人,剩下的人都掉隊了。
大宛君臣“哇”的一聲驚嘆,立刻熱鬧起來,交頭接耳,互相打探消息。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剛剛聽突班指責梁嘯殺死渾邪王父子時,他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只當是雙方兵力相當,正而作戰,或者是狹路相逢。梁嘯運氣好,偶然得手。現在聽說是被幾千匈奴精騎追的情況下,梁嘯斬殺渾邪王父子,頓時懵了。
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是真的。可是看突班的臉色,這十有就是真的。
這個漢家少年是戰神轉世嗎,這么強悍?
有的人已經想到了剛才給強弓上弦的人很可能就是這位漢家少年,一下子豁然開朗。這少年能用如此強弓,武力必然強悍,亂軍之中射殺渾邪王父子也是有可能的。
在眾人矚目之下。梁嘯走到那個烏孫侍從面前,從他手里拿過已經上好弦的弓,左手握弣,右手勾弦,輕松的拉滿,往復三次,又轉向突班。
“你剛才說,匈奴單于賜了三張弓,叫什么天弓、地弓、人弓。我想問問,你將人弓帶來大宛,那天弓、地弓又在誰的手上?獵驕靡的閼氏是渾邪王的女兒,她保管什么弓,天弓還是地弓?”
突班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應對。
洛緒麗卻一下子聽得清清楚楚,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不管渾邪王的女兒保管什么弓,有匈奴做后盾,她都是烏孫最有權勢的閼氏,自己如果嫁到烏孫,必然要與這位閼氏面對。大宛的實力不夠,她幾乎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以父王的懦弱性格,恐怕也沒膽量給她撐腰。
好險啊,這簡直是一個深淵啊,差點就將自己的幸福毀于一旦。
“你們連攻打月氏都沒信心,還有膽量來攻擊大宛?山南山北,你們究竟打算走哪條道?你們來打大宛,不怕剛剛拿到手還沒捂熱的地盤又被月氏人奪了回去?”
突班徹底崩潰了。這個問題可謂是捅到了烏孫的軟肋。毫無疑問,烏孫目前的敵人是宿仇月氏。月氏在天山以南麓,大宛則在天山西北。在徹底擊敗月氏,將他們趕出蔥嶺之前,烏孫人根本沒有余力攻擊大宛。
這句話算是徹底戳破了烏孫人的底細,連譯人都意識到了這句話的重要性,特意提高了音量,讓殿上的每一個大宛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宛君臣齊唰唰的出了一口氣,心里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昧蔡也松了一口氣,欣喜不已地看著梁嘯的背影。他只知道梁嘯勇力過人,沒想到梁嘯對戰略還有哪些認識,一下子識破了烏孫人的虛實。如此一來,他這個一直力挺維護梁嘯的副王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在梁嘯犀利的攻擊面前,突班一敗涂地,冷汗淋漓,再也沒有了剛才的囂張氣焰,轉而低聲下氣的請求和親,愿意與大宛結盟,共同對付月氏。
這一點,大宛人非常有興趣,畢竟月氏人也是他們的敵人。月氏人侵入河中地,對他們的傷害很大。
梁嘯沒有參與這個討論。他是漢使,不好過多的干預大宛的國政。他只能通過昧蔡,間接的影響,不能直接發言。好在借著這個機會,他總算正式在大宛君臣面前亮了相,而且博得了不錯的印象。他順勢向大宛王獻上禮物,提出建議合作關系。
在突班面前,他沒有提到夾擊匈奴。一來他對大宛的實力有清醒的認識——要對付匈奴,大宛根本指望不上。二來他對大宛君臣的心態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這樣的人只能茍且偷安,讓他們與匈奴人對抗,無異于緣木求魚,與突班提議夾擊大月氏的提議不可同日而語,說了也沒用。
梁嘯送上的絲綢織帛和烏孫人送上的馬匹、皮毛擺在一起,大宛人幾乎沒有絲毫遲疑,就表達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大漢的絲綢是他們渴望的,而烏孫人送的東西是他們都有的,甚至不如他們的,對他們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再加上之前突班的狂妄給他們留下了惡劣的印象,幾乎沒有人愿意多看烏孫人的禮物一眼,都圍著大漢的絲綢嘖嘖稱贊,有的人已經開始考慮怎么向大宛王開口,分點油水,或者找機會去拜見一下大漢使者。
梁嘯挑出最漂亮的一匹絨圈錦獻給洛緒麗。
絨圈錦是漢錦中的特殊品種,在織出的幅面上有疏朗錯落、層次分明的花紋,立體感很強,看起來很厚實,最適合做冬季服裝。這樣的錦產量有限,聶壹只收到了十來匹,梁嘯原本打算送給傳說中的月氏女王的。
洛緒麗愛不釋手,藍眼睛閃閃發光。
大宛王召開國宴,請梁嘯、突班上座。為了避免兩位使者因為座次發生沖突,大宛王讓昧蔡陪梁嘯坐在右側首席,另一個副王蟬封陪突班坐在左側首席。梁嘯與突班對面而坐。突班不時的盯梁嘯一眼,目光兇狠,卻無可奈何。梁嘯根本不理他,借助翻譯,與大宛貴人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和漢人一樣,大宛人同樣喜好歌舞。酒過三巡,大家便開始斗舞。昧蔡起舞相邀,梁嘯客氣的推辭了一番,上前舞了一回。他先是跳了一個漢人的舞蹈,又跳了一個向帕里斯等人學來的希臘舞。雖然跳得不是很熟練,卻很好的體現了自己對大宛人的尊敬,博得了滿堂彩。
相比之下,突班就不行了,他只會跳烏孫風格的舞蹈。烏孫與匈奴、月氏相似,都是游牧民族,舞姿粗獷質樸,充滿原始的力量感。可是大宛人,特別是在座的大宛貴人一向以希臘遺民自居,他們連說的話都與希臘語近似,用的文字都是拉丁文,游牧民族在他們眼里都是野蠻人,哪里會看得上突班的舞蹈。
幾乎不用比,梁嘯就完勝突班,成功的樹立起大漢的文明形象,而突班就成了可憐的陪襯。如果不是對突班帶來的那張弓還心有余悸,大宛君臣恨不得把突班直接趕出去。
酒席過后,梁嘯在昧蔡的陪同下,離開了王宮。
半路上,昧蔡與梁嘯同車,他問了梁嘯一個問題:“貴使還要去月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