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蘇提年過花甲,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尤其是一雙大眼,閉合之間寒光閃閃,有如利刃。
在此之前,阿奢那告訴梁嘯,韋蘇擔是月氏不多見的戰將之一,一直在南方與大夏作戰。曾經雄霸中亞的大夏騎兵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節節敗退。論為政經驗,阿奢那略勝一籌,論對敵經驗,韋蘇提更杰出。
梁嘯和阿奢那相處了半年多,知道阿奢那是一個外表溫和,內里驕傲的人,他如此推崇韋蘇提,自然是因為韋蘇提夠強。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女王安排韋蘇提來“增援”阿留蘇,已經足以證明韋蘇提的實力。
所以,從見面開始,梁嘯對韋蘇提就很尊敬,從不敢拿大國使者的身份擺譜。在這一點上,謝廣隆就表示過不滿,覺得梁嘯對這些胡人太客氣了。梁嘯不以為然,他覺得真正的驕傲在心里,不在昂著的脖子上。
見阿奢那這么看重梁嘯,韋蘇提很好奇。送走阿奢那之后,他笑盈盈的說道:“我與阿奢那相交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他對一個年輕人這么客氣。”
梁嘯微笑。“那是大祿的胸懷。”
“才》不是呢。”韋蘇提撫著花白的胡須,哈哈大笑。“他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表面上禮賢下士,藏在袍子下面的那根尾巴不知道翹多高呢。”
梁嘯忍俊不禁。“翕侯說笑了。”
“走吧,這一路上,我們有的是時間相互了解。”韋蘇提翻身上馬。動作利落。不亞于年輕人。他看了一眼梁嘯胯下的黑馬。花白的眉毛一挑。“好馬,這是最好的大宛馬吧?”
“翕侯的眼力果然不凡,這是大宛王所贈的寶馬。”
“馬是好馬。不過,到了蔥嶺之上,卻不如一頭牦牛。”韋蘇提看著遠處的雪山,眼神中多了幾分敬畏。“當年隨女王過蔥嶺,我們凍死了多少人,摔死了多少馬啊。我們老了。再也承受不起那樣的辛苦。家鄉雖好,也只能在夢里想想了。”
梁嘯心中一動。他聽出了一點不同的意思。聽得出來,韋蘇提對阿留蘇的印象和阿奢那有些區別。他想起了阿奢那的提醒,心中多了幾分警惕。
“翕侯,請。”
“你是大漢來的使者,理當你先行。”
“翕侯是長者,長者先行。”
韋蘇提點點頭,輕踢坐騎,向前走去。梁嘯緊緊跟上,僅落后半個馬頭。兩人都不說話。各自想著心思。
真安在十余隨從的簇擁下,靜靜的站在遠處。眼神閃爍。
東方朔敞著懷,坐在廊下,手里的蒲扇扇得呼呼生風,臉上的汗珠卻依然密密麻麻,層出不窮,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柳輕站在一旁,有些膽怯的看著他。她是東方朔的新寵,心靈手巧,一向比較嬌寵。不過這兩天東方朔心情不好,她也不敢輕易去打擾他,以免觸了霉頭。
東方朔站起身來,連回走了兩圈,見柳輕神情拘謹,這才意識到自己最近有些冷落她了。他吧噠吧噠嘴,擺了擺手。“你別站著了,自己去休息吧,我還得有一會兒。”
柳輕應了一聲,轉身正準備入房,外面響起了一個聲音。“東方曼倩,東方曼倩?”
東方朔翻了個白眼,破口大罵。“鄧國斌,你不要欺人太盛,大半夜的跑來,至于么?大不了我把這寶物還你便是了。”
“寶物你不用還了,幫我算一卦吧。”
東方朔一愣,扔了蒲扇,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門口,一邊系好衣帶為,一邊對柳輕說道:“快去準備茶水,有貴客上門。再把房里整理一下,待會兒好放禮物。”
柳輕聽了,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的去了。東方朔趕到前院,打開大門。鄧國斌站在門外,一臉鄙視的看著他。東方朔伸手撥開他,沖到門外,一眼看到站在墻邊的劉陵,這才咧著嘴笑了。
“果然。”
“你知道是我?”劉陵掀開了蒙在臉上的輕紗,微微一笑:“算出來的?”
“這個不用算。大半夜的來找我算卦,肯定不會是鄧國斌自己。能把他指使得團團轉的,除了翁主你,還能有誰?”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客套了。”劉陵舉步向院中走去。東方朔連忙跟上,雷被扶著劍,一個仆人抱著一只箱子,一起走進了中庭。柳輕已經點起了燈,將堂上照亮,又薰起了艾,趕走嗡嗡叫的蚊子。
劉陵在堂上站定,看了一眼仆人手中抬的箱子。“入座之前,你先說說我要算什么卦。算對了,這些東西就都是你的,算錯了,我就不麻煩你了。”
東方朔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從仆人手中接過箱子,掂了掂,順手塞給柳輕。“小心點,這是你的嫁妝,可別掉地上,這箱子也值不少錢呢。”
柳輕連忙伸手接過,箱子往下一沉,險些落在地上。虧得東方朔早有準備,一手托住,示意柳輕將箱子拿了進去。劉陵靜靜的看著他們,也不說話,等東方朔轉回來,才抿嘴一笑。“看來我不用再問了,你直接給我答案吧。”
東方朔拍拍手。“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那就不用繞圈子了。梁嘯是什么人,我清楚,你也清楚。渾邪王追了他幾千里,都沒能奈何他,反被他砍了腦袋,匈奴單于又能拿他怎么樣?翁主,你就放心吧,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無功而返,性命是無礙的。”
劉陵松了一口氣,轉身入座,端起案上的水抿了一口。東方朔也入了座,斜睨了劉陵一眼,又說道:“我剛才說的。只是以常理而論。可誰也不敢保證他還是不是正常。”
“你才不正常呢。”劉陵沒好氣的瞪了東方朔一眼。
東方朔也不惱。嘻嘻一笑。“他要是正常。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跑去大宛。”
劉陵一怔,剛剛放松的眼神又緊縮起來。她沉吟片刻:“你究竟想說什么?”
“他的想法沒錯,陛下遲早要大舉出兵,征討匈奴。在朝廷主力盡出的情況下,如果能與大宛、月氏結盟,斷匈奴右臂,自然是大功一件。可是他走得太倉促了,時機不對。如今他在大宛掀起了大風浪。陛下卻被太皇太后壓制得動彈不得,無法呼應。僅憑大宛和月氏,能對付匈奴人嗎?”
劉陵吸了一口氣,臉色煞白。
“翁主,你不要著急。我剛才也說了,性命是無礙的。只要他不犯傻,找個機會溜之大吉根本不是問題。”
“不,他不會這么隨便的放棄的。他不遠萬里,就是為了立功,就是為了……”劉陵自知失言。連忙收住,不好意思的瞟了東方朔一眼。東方朔一臉平靜的端起杯子喝水。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劉陵咳嗽了一聲,接著說道:“我擔心他立功心切,不肯放棄,非要險中求勝……”
東方朔咽下口中的水,漫不經心的說道:“那他就該死。”
“你才該死呢。”劉陵真的惱了。“說起來,你也是他的門客,怎么能如何無情?你不覺得慚愧嗎?”
“慚愧?”東方朔眼睛一瞪,雙手撐著案幾,如一頭伏身欲撲的猛獸。“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委屈?我看他小有才智,本以為是個值得交的朋友,這才自降身份。誰想到他竟然是這么一個莽撞之徒,萬里迢迢,說走就走了,連個計劃都沒有。他要真死了,那是他自己活該,可是我怎么辦?”
劉陵語噎,看了東方朔半天,才喃喃說道:“我早就聽天子說你無恥,沒想到你居然無恥到這個地步。你做了他的門客,不僅不為他出謀劃策,反而指責他魯莽。東方朔,這就是你的氣節?”
“士以才智游于諸門,得人則止,不得人則去,有何不妥?”東方朔振振有辭。“是他不與我商量,自尋死路,與我何關?如今萬里迢迢,就算我想幫他,也沒盤纏啊。”
“沒……盤纏?”劉陵正準備反駁東方朔,突然覺得話音不對,連忙收住了話頭。“如果有盤纏,你能救他嗎?”
“有盤纏就行。”東方朔一本正經的點點頭。“以我東方朔之才,只要能及時趕到,就算不能力挽狂瀾,至少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吧。他那個人嘛,奇技淫巧是有的,可是這權謀大略就差得遠了,非得我這樣的大才幫幫他才行。”
劉陵轉怒為笑,也不計較東方朔的自戀。“你要多少盤纏?”
“這么遠,少了不能少,也得千金吧。”東方朔斜睨著劉陵,打量著她的臉色,正等著劉陵討價還價,沒想到劉陵一口答應。“行,千金就千金,你什么時候起程?”
東方朔愣住了。“翁主,你不還個價?”
“還什么價?”劉陵輕笑一聲:“只要你能助梁嘯立功,平安歸來,我再謝你一千金,如何?”
“唉呀!開價太低了。”東方朔一拍額頭,后悔莫及。“我都忘了,手握雙面錦和琉璃這兩門技藝,翁主如今已經是富甲天下了。我該多要一點的。”
“好啦,別裝了。”劉陵笑道:“就算我給你千金,你帶得動么?休得多言。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將千金送來。如果你真想要,我多給你一千也沒問題。不過……”劉陵忽然臉色一寒。“如果你不能助梁嘯成功,這一千金就是你一家人的性命。我知道你父母早亡,全靠兄嫂養大,所以……”
“夠了。翁主,你放心,我比你還不想梁嘯有事。梁嘯如果真的有事,你還可以找一個如意郎君,我到哪兒去找這么大方的主君?你來看……”東方朔起身走到內室,提出來一個大包袱。“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來送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