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賢王惱羞成怒,像頭被激怒的雄獅,喘著粗氣,在大帳里來回踱步。
“糊涂!”右賢王指著莫與,厲聲喝斥。“你真是糊涂。梁嘯洗劫了交河城,劫走了你的家人,你居然還和他做交易?還放下大軍不管,跑回來要我換人?”
“大王,那是我的閼氏和妹妹啊。”莫與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身為車師王,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失態,即使是在右賢王面前。他也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份,東方朔是右賢王看中的屠耆(智者),右賢王費了那么多的心思,就是想收服他。匈奴人武力很強大,但是智者很少,一個中行說,幫助兩代單于解決了多少問題。東方朔比中行說更有智慧,右賢王豈能輕易放棄。
可是,他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總不能看著自己的閼氏和妹妹被梁嘯殺死,總不能看著自己的獨子出家修行,絕了血脈。
莫與再三懇求,右賢王只是不允。他很想命人將莫與父子趕出去,又覺得不妥,猶豫不決。無奈之下,他讓莫與父子先出去休息,讓他考慮一下,隨即派人請來了東方朔。
東方朔聽完右賢王的苦惱,有點漫不經心。“大王,你愿意聽我一句勸告么?”
“當然愿意。”右賢王大喜,這還是東方朔第一次愿意為他出主意。不過,他隨即又警惕起來。“先生,本王對先生可是一片誠意,絕無虛偽……”
東方朔笑了。“正是因為大王的一片誠意,朔才想勸大王一句。就眼前這件事來說,不論大王愿意不愿意交換,你都已經輸了。”
右賢王的臉抽搐了一下。
他雖然沒有東方朔學問淵博,但他也不是笨蛋。笨蛋是做不了右賢王的。梁嘯騙莫與父子回來,已經把他推入了尷尬之地。他同意交換,就會失去東方朔。不同意交換。就會失去車師國。如果車師王的閼氏、王妹死在梁嘯手里,就算車師王能忍,他的兒子車夷也不能忍,車師國遲早要與匈奴離心離德。
正如東方朔所說。不管他是否同意交換,他都輸了。
“梁嘯的目的根本不在交換人質,而是拖延時間。”東方朔嘴角挑起,笑容中有幾分欣慰,又有幾分輕蔑。“先撣零被阻山中。才是梁嘯希望的局面。換不換人,其實并不重要。”
右賢王眼神一凜,瞬間迸發出寒光,隨即又一陣悵然。他被莫與父子的哭鬧吵暈了,居然沒想到這一層。現在想起來,這的確才是梁嘯真正的目的,是不是換回東方朔,并不重要。
“這……”
“大王,你必須承認,你不如梁嘯。”東方朔無聲的笑了起來。“你不可能得到我的效忠。但是,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以朋友的立場,我勸你不要和梁嘯做對。”
右賢王沉下了臉。“東方先生,你這可不是朋友應該說的話。梁嘯雖然少年英雄,機巧百出,可是他畢竟人單勢孤,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肯定能擊敗他。”
“你可以擊敗梁嘯,但是你無法擊敗大漢。”東方朔眉頭挑起,眼神嚴肅。“你們抓住了張騫。梁嘯來了。你打敗了梁嘯,我大漢朝廷就不會派其他人來嗎?從高皇帝劉邦開始,大漢與匈奴的矛盾已經積累了六十多年。如今的大漢根本不是匈奴人能對付的。大王,你要做第一個被大漢復仇之劍殺死的人嗎?”
右賢王一怔。沉默不語。他愣了片刻,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鋪著虎皮的王座上,單手支額,眉頭緊皺。
東方朔的話提醒了他。梁嘯不是一伙流寇,搶一把就走。他來西域,是漢朝與匈奴之戰的一個開始。如果他僅僅局限于趕走梁嘯,目光未免太狹隘了。
“大王,八十年前,秦挾統一天下之余威,出兵三十萬,一舉奪取河南地。如今,大漢休生養息六十年,國富民強,實力早非高皇帝時可比,你覺得匈奴人還是對手嗎?”
右賢王心里咯噔一聲,強作鎮靜地笑道:“東方先生,你別忘了,匈奴人才是草原的主人,你們大漢再富強,也要奉上公主,每年貢獻金帛錢糧,才能換取我匈奴的仁慈。”
東方朔微微一笑。“蒙恬出兵河南之前,頭曼單于也這么說。”
右賢王的眼皮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心頭飄過一朵烏云,沉甸甸的。
“大王,梁嘯敗了,可以回到大漢,猶不失加官進爵。大王若是敗了,這右部匈奴恐怕就要換人了。大王,聽我一句勸,不要再打了,撤回草原吧。亡羊補牢,猶未遲也。等到糧草耗盡,損兵折將,你就是想回去,只怕也回不去了。渾邪王前車之鑒,大王切記。”
右賢王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臟怦怦直跳,頭皮一陣陣發緊。東方朔提到了渾邪王部,真正觸到他的痛處。渾邪老王追擊梁嘯陣亡,渾邪王部因為爭權而內訌,不可避免的衰落了。如果他再和梁嘯僵持下去,就算打敗了梁嘯,也不會有什么收獲,可是萬一敗了,覬覦他右賢王之位的人可是數不勝數啊。
東方朔說得對,梁嘯輸了,還可以再來。他輸了,就是萬劫不復。
“這么說……先生去意已決?”
東方朔躬身一揖。“我不會效忠大王,但是我希望能成為大王的朋友。”
右賢王長嘆了一聲:“不能得到先生的教誨,是我最大的損失。好吧,你回到梁嘯身邊去吧。”
東方朔再拜。“多謝大王。大王保重。”
東方朔跟著莫與父子趕回七角山。
莫與父子不知道東方朔是怎么說服右賢王的。總之右賢王答應了,他們的愿望實現了,這一點最重要,他們因此對東方朔崇拜得五體服地。原本是敵對雙方,被匈奴人扣住,享受了貴賓待遇,最后還能大搖大擺的離開,東方朔絕對是奇葩。
東方朔倒沒什么,一路上和莫與父子談天說地。莫與早就知道東方朔能侃,車夷卻是第一次與東方朔相處,一下子就被東方朔侃暈了。出于年輕人的驕傲,車夷拿出研習了十幾年的佛學理論,和東方朔論起了道。
在這個時候,佛學還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而不僅僅是一個職業。如果粗略的說起來,和《道德經》里的《道經》類似,都是對宇宙天地的猜想。東方朔學問博雜,對道家學問也頗有研究,聽到佛學,也覺得非常有意思。兩人一見如故,倒成了好朋友。
見到先撣零之后,與東方朔同行的匈奴人傳達了右賢王的命令,放棄追擊,原地待命。先撣零雖然奇怪,也沒說什么,看著東方朔揚長而去。
見到東方朔,梁嘯咧開嘴樂了。
“好像又胖了。”梁嘯拍拍東方朔更見渾圓的肚子。“堪和莫婭相提并論。”
“沒辦法,天天好酒好肉供著,想不胖也難啊。”東方朔得意的拍拍肚子,哈哈大笑。他繞著梁嘯走了一圈,前后上下打量了梁嘯一番。“你怎么樣?聽說你臥冰吞雪,沒掉什么物件吧?要是殘了,前程可就毀了。肢體殘缺的人是不能位列朝堂的。”
梁嘯一愣。“還有這個規矩?”
“你以為呢?”東方朔不屑的撇撇嘴。“朝堂之上,莊嚴肅穆,搞個殘廢像話嗎?除非你愿意做俳優。”
梁嘯打開東方朔的手,斜睨了他一眼,強忍著笑。“我記得某人好像和俳優為伍的。”
“唉,不提了。”東方朔郁悶起來。“行了,我回來了,你放人吧。放了人,我們趕緊去蒲類海,別被右賢王搶了先。”
梁嘯很意外,但是他沒有多問,立刻讓人帶來車師王后和莫婭,還送了兩匹馬。莫婭雖然有孕在身,身體有些笨拙,上馬卻一點也不遲疑。她看看梁嘯。“大人,后會有期。”
“會有機會的。”梁嘯笑笑。“下次有機會,要和你夫君一起喝酒。”
莫婭點點頭,踢馬前行,漸行漸遠。東方朔莫名其妙。“你怎么……喜歡孕婦?”
“滾!”梁嘯沒好氣的啐了一口。“她丈夫叫吳龜年,是個漢人。不過,我懷疑這是個假名字。”
“是么?”東方朔好奇心大起,拉著梁嘯問東問西。梁嘯命人收拾行裝,離開七山角,他親自殿后,以防匈奴人出爾反爾。好在匈奴人根本沒有追擊的意思,這一路倒是走得很太平。
梁嘯和東方朔交換了分別之后的情況,聽到東方朔在赤谷城的那一段,梁嘯忽然打斷了東方朔。“我說,你不會將阿瑞堪那個匈奴女人拿下了吧?”
“匈奴女人怎么了?”
“你口味真重。”梁嘯一臉鄙視的搖搖頭。
“你還好意思說?”東方朔激動起來。“要不是你急躁冒進,我至于要付出這么大的犧牲么?我東方朔堂堂的大好男兒,居然要犧牲色相。我容易么?我說你能不能穩重一點?在長安時,看你還有點城府,怎么一到了西域就跟趕著投胎轉世似的?”
“投胎轉世?”荼牛兒拉開車窗,將頭探了進來。“這詞兒新鮮,是什么意思?”
東方朔伸手摁住荼牛兒的臉,將他推了出去,拉上車窗。“這是天竺人的學問,你不懂,不要亂插嘴。”
“我去!”荼牛兒惱羞成怒。“你這個騙吃騙喝的東西,敢瞧不起老子?有種你下來,老子跟你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