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嫣有些猶豫。桑弘羊心算能力出眾,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不過,梁嘯一再鄙視他,現在更是當著桑弘羊的面說他的計算能力不足桑弘羊一半,他非常不服氣。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盯著梁嘯:“當真是簡單的計算題?”
梁嘯微微一笑:“肯定簡單,就是幾個數加在一起,除說倍數,連減都沒有。”
韓嫣聽了,咬咬牙。“一言為定?”
“當然。這么多人看著,天子殿前,難道我還能蒙你不成?”
韓嫣還是不放心,生怕梁嘯故意偏袒桑弘羊,進殿叫來了嚴助、枚皋。他知道嚴助與梁嘯不睦,枚皋卻和梁嘯很親近,拉這兩個人來,不至于讓人說他有私心。
沒想到看熱鬧的還真不少,聽說梁嘯要給韓嫣、桑弘羊出題,所有人都出來了,就連天子都出來聽熱鬧。
等眾人到齊,梁嘯呷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一字一句的說道:“二位,請聽題。一加二,再加三,再加四,再加五,一直加到一百,總數多少?韓王孫,這個題不難吧?”
韓嫣松了一口氣,同時瞪了梁嘯一眼,顧不上反駁梁嘯,連忙掰著手指開始計算。
“一加二得三,加三得六,加四得十……”
嚴助轉身入殿,不動聲色的塞給韓嫣一把算籌。“王孫,桑君善于心算,你又不會心算,何不用籌?”
韓嫣有些心虛的看看梁嘯。梁嘯還沒說話,桑弘羊笑道:“無妨,王孫,你用算籌吧。”
韓嫣尷尬地笑笑,拿過算籌,開始算了起來。桑弘羊卻微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只有嘴唇微微顫動。過了大概幾杯酒的功夫,桑弘羊從枚皋手中拿過筆和竹簡。寫下了一個數字。
韓嫣剛剛加完三十,見此情景,面紅耳赤的停了下來,準備松開手里的算籌認輸。梁嘯攔住他。“王孫。你還是算完吧,時長固然重要,對錯才是根本,也許桑君算錯了呢,你還有機會。”
韓嫣猶豫了片刻。不知道梁嘯說的是真是假,只得集中注意力,繼續算了下去。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越來越慌亂,幾次將算籌落在地上。用了將近三倍的時候,他終于得出一個結果。
“四千八百五十。”
梁嘯也不吭聲,示意桑弘羊將寫好的竹簡拿出來。眾人一看,竹簡上寫著五千又五十。
“誰對誰錯?”枚皋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梁嘯。
“王孫,你錯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天子嘆了一口氣。“當是五千又五十。我剛剛算了一下,也是這個結果。”
韓嫣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他不僅用了三倍的時間,還算錯了,不僅坐實了梁嘯說他笨的論斷,還打破了下限,可真是自找沒趣。他將算籌扔在地上,拂袖而去。
梁嘯對韓嫣的離去無所謂,倒是對天子很意外,他沒想到天子的心算能力也這么好。
“梁嘯,你又何必作弄他。”天子搖搖頭,有些不悅。“你有大臣之才。亦當有大臣之量,何必擺弄這些小聰明,同僚不睦。”
眾人聽了,互相看看。不少人都悄悄地讓開了些。韓嫣是天子寵臣,天子這明顯是為韓嫣打抱不平。
梁嘯搖搖頭,不卑不亢。“陛下謬贊,臣雖當不得大臣這二字,卻不覺得這是小聰明。欲治一家,尚須量入為出。通曉計算,欲治一國,豈能不明算術?快慢因人而異,本是逗趣,可若是算錯,恐怕不足為大臣。笨不可怕,只要有自知之明,安守本分,也就罷了。若是好高騖遠,動輒欲與人雄,恐怕只能誤人誤已。”
梁嘯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他的意思很明白,這么簡單的題都能算錯,這人的智商還靠譜,你還敢用?
一旁的眾人聽了,心中一凜。梁嘯這個坑挖得可有些大,一下子把韓嫣劃成了不自量力的蠢人。天子聰明絕頂,他初掌大權,正是雄心勃勃,欲做一番事業的時候,豈會為了一個連計算都不會的蠢人誤了大事,失了人心。
天子也有些心動。當著這么多的心腹之臣,他不能不有所顧忌。再者,韓嫣最近說了不少對梁嘯不利的話,他們之間敵對之意很明顯。韓嫣是什么人,天子心里有數,梁嘯這句話也仿佛暗指是韓嫣主動挑釁,若真是如此,梁嘯給他難堪,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梁嘯是不知禮節的武人,遇到挑釁,沒有像李當戶一樣揍韓嫣一頓已經是客氣的了。
天子有些頭疼。一個是知情識趣的近臣,一個是能征善戰的奇才,這兩人不對付,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該惋惜。
一場小風波被輕輕揭過,梁嘯為桑弘羊講解了那道關于折射率的題。他沒有說是自己解開的,而是托言東方朔從希臘典籍中得到的啟發。這么做,是為了避免將太多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這不是秋千頻率這樣的事,他一個沒讀過幾天書的人是不可能自已悟出來的,還是推到東方朔這樣的奇才身上比較安全。
桑弘羊驚嘆不已,他苦思一年有余的難題,居然如此簡單,解法又如此新奇,不由得他不對梁嘯所說的希臘典籍興趣大增。就連天子看了解答,也連連贊嘆。
“看來這希臘智者的確有過人之處,不可與一般的蠻夷等同。”
梁嘯趁機說道:“陛下,希臘不僅不是蠻夷,而且有獨到之處。按立國時間論,希臘與周相始終。按文明論,諸智者所著之書不亞于諸子,頗有可觀之處。若能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與我華夏文明融為一體,也許對陛下的大業會有不小的助益。”
“是么?”天子警惕心大起。他瞅瞅梁嘯,以為他又在推崇希臘聯邦那一套。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不得不喝止他了。
梁嘯轉過身,對嚴助笑道:“嚴君還記得吳縣胡商售賣的琉璃么?”
嚴助一時沒反應過來,點了點頭。“記得的,胡商售賣的琉璃很有名,而且很貴。”
“淮南翁主所制的琉璃就是取法那些胡商。只不過她利用淮南王府的門客智慧,又加以提升,這才制出了更加純凈的琉璃,進而又制出了千里眼。陛下,僅此一項,一年就能為淮南王增加收益數千金。如果朝廷也能從希臘典籍中得到一些密法,豈不是也能開一財源?”
天子一聽,如夢初醒,不禁大喜。他不喜歡希臘城邦制度,可是他喜歡錢啊。經過大半天的討論,他現在知道自己雖然有錢,卻遠遠不夠支撐幾十年的戰爭。要想征服匈奴,他需要更多的錢。既然劉陵能從琉璃中找到財源,甚至制出了千里眼,他為什么不能?
朝廷對人才的號召力難道還不如淮南王?若是如此,梁嘯這樣的奇才又怎么會拒絕淮南王府,趕到長安。
“有道理,有道理。”天子信心滿滿,眉飛色舞,又打趣道:“梁嘯,淮南翁主若是得知你為朝廷獻此計,恐怕會恨你入骨啊。”
眾人一聽,湊趣的大笑起來。淮南翁主對梁嘯有意的事,長安城人人皆知。嚴助心里有些酸,卻也不得不跟著干笑了兩聲,免得被人看破。
梁嘯笑道:“陛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淮南翁主雖是女子,聰明不讓須眉,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再者,淮南也是大漢的屬國,她不是也向陛下進獻了千里眼嗎?說起來,臣在西域能有小勝,千里眼發揮了不小的作用,淮南翁主也是有功的。待她來京城,臣少不得要當面致謝。”
“哈哈哈……”天子笑著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嚴助,吾丘壽王,從現在起,你要留心希臘的典籍,盡快從中找到能夠生財致用的辦法。你們用文,梁嘯、衛青用武,你我君臣共力,何愁匈奴不滅?”
“唯!”梁嘯等人躬身領命,齊聲應喏。
嚴助等人固然高興,但最高興的卻還是梁嘯。從來到這個時代開始,他一直在考慮如何引入西方文明的精華,這才下功夫學習希臘語,研讀希臘典籍,卻被東方朔再三提醒,不要在天子面前提希臘聯邦制度。
他并沒有因此感到沮喪,只是意識到這條路并不輕松,絕不是帶回幾本希臘典籍就能完成的。兩種文明融合之前,相互之間的碰撞是免不了的。東歸路上,他一直在想如何進諫,現在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切入點。
希臘人以商立國,天子要征伐匈奴,要享受人生,都需要大量的錢。對發財這種事,他肯定不會拒絕。只要他下令翻譯希臘典籍,安排讀書人研究希臘文化,他就別想再阻攔希臘文明匯入華夏文明。
梁嘯不知道這么做會引發什么后果,但是他相信,開拓視野、放眼世界總是沒有壞處的。儒家尚未獨尊,華夏文明還在茁壯發展的少年期,漢武帝又是一個極具開拓精神的雄主,在這個時候引入希臘文明,阻力最小。等儒家坐大,儒生遍布進朝堂,就沒那么容易了。
梁嘯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扳道工,在列車剛剛起程時抓住了改變其前進方向的機會。現在,他可以坐下來,細細的品一杯茶,坐看潮起潮落,養精蓄銳,然后加入其中,做一個弄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