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不是執戟的郎官,他這個騎都尉也沒有下屬要指揮,除了要隨時待命之外,任務并不緊張。梁嘯有大把的時間,不是待在廬舍里習武,就是跑到天祿閣、石渠閣去看書。
他和司馬遷成了好朋友。司馬遷是個書蟲,除了每天早上起來打掃院落,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他對閣里的藏書了如指掌,哪本書在什么地方,他一清二楚。梁嘯要找什么書,直接問他就行。
聊得多了,不可避免的談到了司馬談。梁嘯驚奇的發現,司馬談是個黃老派,寫《六家指要》,司馬遷卻有些不以為然,他更喜歡儒家思想,即使不算一個純正的儒者,他也比司馬談更偏向于儒家,父子之間常有爭論。
一次閑聊時,梁嘯問起了原由。司馬遷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老子崇尚的是小國寡民,而我朝已經是東西五千里的泱泱大國,若不能更弦易張,只能任由大國分裂成小國,就像當初周王室失政,五伯興起一樣。要治大國,自然當用春秋大一統之義。”
梁嘯詫異地打量著尚未成年的司馬遷。這與他印象中的司馬遷有不小的區別,與他印象中的儒者也不同。儒家動輒言稱三代,對周朝的推崇更是到了極至,連孔夫子自己都說周朝是“郁郁乎文哉”,聲稱“吾從周”,司馬遷卻將周朝的衰亡與黃老的無為而治聯系起來,多少有些違和感。
也許是因為他還小,思想還沒成熟?
不過。這卻是眼前的現實。如果繼續推行黃老之道。無為而治,諸侯王坐大,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故事再演是大概率的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家雖說是漢武帝時代肇端,漢元帝時代才成為事實,但黃老之道被朝廷拋棄在漢文帝時代就初見端倪,甚至可能說從漢朝一建立就有了征兆。
太皇太后的過世不過是黃老之道落幕的最后一聲鐘響而已,早在此之前,黃老之道不能適應現實已經深入人心。當今朝堂上還奉行黃老之道的人已經不多了,即使有,也沒那么強勢,那么堅決,根本不足以阻擋儒家的進攻。
“春秋大一統就能治大國?”
“當然。”司馬遷自信滿滿的說道:“所謂大一統,就是政從天子出,就像周朝初肇,武王及周公理政時一樣。但彼時行分封之制,實際上已經埋下了后來五霸興起,王權衰落的禍根。如今朝廷削藩。正是防微杜漸的圣明之舉。從先賢賈太傅建削藩之策,到晁錯推行削藩。都是英雄所見略同的必然結果。”
“你這眼光夠遠的啊?”梁嘯半開玩笑的說道:“從古到今,一以貫之。”
司馬遷一本正經的說道:“那當然,我讀書,就是要究天人之際,察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梁嘯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一會。“你這個志向的確高遠,不過,我擔心你做不到。”
“為什么?”司馬遷不服氣的說道。
“因為真正的道理并不在這些書里,至少不在你看到的那些文字里。別的不說,你看到的這些書,有多少是原來面目,有多少是以訛傳訛,你能分得清嗎?”
司馬遷語塞,眨巴著眼睛。
“別的不說,就拿《山海圖》來說,如果按圖索驥,拿著這張圖行走天下,你一步都走不出去。昆侖山究竟在哪里,你都說不清楚,還談什么指掌天下?說完了地,再說天。你以為你看到的天就是你以為的天?”
“難道你頭頂的天與我頭頂的天還有不同?”司馬遷漲紅了臉,不太服氣。
梁嘯抬頭看看陽光燦爛的天空,也不爭辯,只是笑了笑,站了起來。“現在不行,我晚上再來。”
見梁嘯如此自信,一點說笑的意思也沒有,司馬遷好奇不已。他很想現在就知道答案,可是梁嘯卻不理他,拍拍屁股,揚長而去,留下百爪撓心的司馬遷一次次的抬頭看天,等著夜晚的降臨。
從天祿閣向南,經過椒房殿的時候,梁嘯遇到了竇太主。竇太主下了車,一只腳剛剛踩上椒房殿的臺階,見梁嘯騎著馬,一邊笑一邊從經過,不禁有些惱怒。
“這郎官是誰,好生無禮,見到我的車駕竟不避讓?”
隨行的侍者們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兩人走了上去,攔住了梁嘯的馬頭,厲聲喝道:“大膽豎子,看到長公主的車駕,還不下馬避讓?”
梁嘯正在想和司馬遷討論的問題,根本沒注意到竇太主的車駕。聽到喝斥,他也沒敢吱聲,連忙跳下馬,拽著坐騎避到一旁。枚皋再三和他說過,在宮里要小心從事,特別是遇到女眷更要小心。此刻又在皇后所居的椒房殿附近,他哪里敢張揚。
“失禮,失禮。”梁嘯連連拱手,滿臉帶笑。
見梁嘯一副惶恐的模樣,侍者更得意了。他們以前經常隨竇太主往來宮中,對未央宮里的郎官并不陌生,見梁嘯面生,又一副拘謹怯懦的模樣,只當是新來的郎官。宮里郎官的來源很復雜,有因父兄任入任的質任,也有因貲入選的選郎,不管哪一種,對竇太主這樣的貴族來說,都不值一提,可以隨意欺負。
此刻,他們看中了梁嘯的坐騎。
這匹大宛馬雖然不是明珠那種最好的大宛馬,卻也比漢馬強上不少,肩高六尺一寸左右,頭高頸直,皮毛鮮亮,是一匹不多見的好馬。侍者眼睛一掃,就看到了馬臀上的印記,顯然不是官馬,而是一匹私馬。再看看梁嘯微黑的面龐,指節粗大的雙手,侍者相互看了一眼,會心的笑了。
這人要么是來自邊鄙的庶民,要么是被俘虜的蠻胡,肯定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你這匹馬不錯。”一個侍者上前,摸著馬鬃,慢條斯理的說道:“哪來的?”另一個侍者上前,伸手便去奪梁嘯手中的韁繩。
梁嘯看出了這個侍者的意思,覺得有些好笑。他掃了一眼遠處的馬車,看到了馬車上的“館陶”字樣,知道這可能是天子的丈母娘,那位以驕橫著稱的館陶長公主,心里便有了計較。前兩天,皇后向他示好,他正愁怎么擺脫關系呢,現在可不就是個機會?
梁嘯不動聲色地縮回了手,拱拱手,轉身就要走。侍者大怒,橫身攔住,冷笑道:“這么心虛,這匹馬怕是偷來的吧?”
梁嘯沉下了臉,掃了一眼侍者。“足下說話要留心點,這里是未央宮,我在宮中行走,會騎偷來的馬?”
“宮里郎官以千計,魚龍混雜,誰能保證其中不會藏著幾個作奸犯科的惡少年?”侍者冷笑一聲:“我看你眉眼兇惡,舉止粗狂,不像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倒像是打家劫舍的游俠兒……”
沒等侍者說完,梁嘯就翻了臉,掄圓了手掌,一巴掌抽在那侍者的臉上。“啪”的一聲脆響,侍者毫無防備,被抽得原地打了個圈,摔倒在地。另一個侍者大吃一驚,從馬后面的繞了過來。梁嘯一拍馬脖子,戰馬一激零,抬起兩條后腿,狠狠的踢在那侍者的臉上。侍者慘叫一聲,騰空而起,重重落地。
梁嘯翻身上馬,策馬而去,留下一群大呼小叫的長公主府侍者。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竇太主站在臺階上,看著梁嘯突然打倒自己的侍者,揚長而去,氣得臉色鐵青,大聲喝道:“看什么看,還不追上去,拿下他。”
侍者們不敢怠慢,紛紛上馬,狂追而去。
竇太主轉身進了椒房殿,皇后陳阿嬌迎了上來,正準備打招呼,見竇太主滿臉怒氣,不由得吃了一驚。
“阿母,你這是……”
“太皇太后一過世,這宮里的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區區一個郎官,居然敢行兇。阿嬌,你看,你若再不趕緊生一個皇子,恐怕這皇后之位都不保了呢。”
陳阿嬌又窘又怒。受王太后冷落也就罷了,怎么一個小小的郎官也敢如此無禮,連累得自己又挨批評。
“哪兒來的郎官?”
“不認識,從北面來的,看起來很粗魯。”竇太主怒氣沖沖地說道:“一會兒抓回來,你自己再問吧。對了,王太后又給你臉色看了?”
陳阿嬌轉怒為喜,拉著竇太主入了殿,將那天天子讓她去長樂宮說情的事說了一遍。竇太主一聽,眼睛一亮。“活該!田蚡是個無行小人。當年他們兄弟封侯還是因為太皇太后,他能做官也是因為魏其侯的推薦,如今得了勢,卻將我們扔在一旁。這種勢利小人,活該受辱。”
“阿母,你不覺得這個一個機會嗎?”陳阿嬌說道:“要論家世淵源,田家、王家如何與能與陳家、竇家相比?他們不知珍惜,違逆天子之意,我們才有機會趁虛而入。天子想做一番大事,如果我們……”
竇太主蛾眉一挑,看看女兒,贊道:“阿嬌,你說得對,這的確是個機會。當年因為尊儒之事,魏其侯與田蚡一起被免,如今田蚡做了丞相,魏其侯也該復出了。論文才,論武功,田蚡哪能和魏其侯相比?”
陳阿嬌笑道:“阿母,魏其侯自然是可以倚重的老一輩能臣,可是如今真正受寵的卻是年輕人。梁嘯就是天子最喜歡的少年英雄。阿母,我記得,你賞賜過他的母親?”
竇太主想了想:“的確有這事,不過,我都忘了。怎么,他很受寵么?”
陳阿嬌笑了起來。“阿母忘了嗎,田蚡就是因為找梁嘯的麻煩,才被天子面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