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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嘯上了車。
車廂里有些擠,梁嘯四下瞅瞅,輕聲問道:“我……能伸伸腿不?”
“伸伸腿?”劉陵關心的問道:“你的腿怎么了?在雪山凍壞了?”
“壞倒沒壞,只是坐慣了胡人高腳桌椅,不習慣跪坐了。剛在宮里和陛下說了半天話,膝蓋疼。”
劉陵笑了起來。“就你事多。在陛下面前不敢失禮,在我面前就可以亂來了?這倒也是,你現在是君侯了,可以不用把我放在眼里了。”
“你看你看。”梁嘯叫屈道:“你今天一開口就是君侯君侯的,是不是怪我沒請你?”
劉陵低下了頭,往一旁挪了挪,給梁嘯騰出點空間。梁嘯抱膝坐下,細心的將衣擺掖好。他雖然穿的是連襠褲,可是這種坐姿勢本身就不禮貌,所以劉陵才會著惱。如果再衣衫不整,只怕劉陵會有其他想法。
“你封侯,我本該去祝賀,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去了,只怕對你不利。”
“那你現在不是又來了?”
“我在這里等著,你如果看到了,我們就說個話。沒看到,我就當是踏青出游了,誰能說什么。”
梁嘯笑了起來,有些說不出的小得意。劉陵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地笑了。“比起大宛那位明珠來,我是不是不夠矜持?”
“你還知道她?”梁嘯很驚訝。他到西域之后,只給劉陵送過一部《幾何原本》,沒給劉陵寫過信,更沒有提過洛緒麗。她怎么會知道?
“月氏王子巴圖對你推崇備至。”
梁嘯恍然大悟。這個大嘴巴。不過,他隨即又明白過來。劉陵也是一個有心人。要不然,巴圖在長安。她在淮南,怎么可能傳得這么快。他瞅瞅劉陵。“你倆相比,洛緒麗是一匹野馬。你卻是宗廟的犧牲。”
劉陵嘴角微挑,目光流轉。“說芻狗更適合些吧?”
梁嘯脫口而出。“那圣人是誰?”
劉陵眼神微閃。把頭轉向一旁,有些黯然的目光穿過窗簾,看向遠處的長安城。梁嘯見了,有些于心不忍。“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向我祝賀?”
“是的,你封了侯,證明我的眼光不錯,當然要祝賀一下。另外還有一件事。聽說你和董仲舒見過面了,還發生了爭論,可有此事?”
梁嘯點點頭,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劉陵輕嘆一聲:“這樣的事,你以后就不要多參與了。成與不成,不在董仲舒,而在天子。天子要棄用黃老,就算董仲舒不能自圓其說,他也會找到其他人。就像當初申公一樣。你以軍功封侯,以后就安心做個爪牙之臣。不要牽扯朝堂上的事。論兇險,戰場怎么能和朝堂比,韓信、周亞夫殷鑒在前。不可大意。”
梁嘯想了想,微微頜首。“多謝翁主提醒。不過,我怕是抽身不得了。”
“為何?”
“天子讓我為董仲舒執戟。”
劉陵柳眉微蹙。“這么說,天子是迫不及待的要變更制度了。這也難怪,他等了六年,等得太辛苦了。”
“翁主,要我說,這也是時勢必然。翁主,你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你是天子,你會怎么做?”
劉陵詫異地看著梁嘯。“你是這么想的?你也覺得黃老之道不好?”
梁嘯擺擺手。示意劉陵不要激動。“翁主,你聰明不讓須眉。別人也許想不通這個道理。可是對你來說,這不應該是問題。你以前沒能這么想,可能是因為你一直以藩王自處,先入為主。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要想看清大勢,還是要跳出來看一看。”
劉陵沉默不語,眼神閃爍。過了片刻,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悵然若失。“這么說,無可挽回了?”
“翁主指的是什么?”
劉陵愣了一下,突然驚醒,笑道:“當然是指黃老之道。”
梁嘯盯著劉陵看了好一會。他覺得劉陵這句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仿佛另有所指。劉陵臉一紅,把頭轉了開去。“你這豎子,怎么這么看人,好生無禮。”
看著劉陵臉上泛起的紅暈,梁嘯也有些尷尬。他搖搖頭。“這要看你怎么想,如果你們固守現在的黃老之道,抱殘守缺,不肯自我更新,那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自我更新難道就有生路?”
“是的。”梁嘯點點頭。“正如你所說,天子選擇儒家,是因為儒家的理論才能滿足他的要求。可是在我看來,這一點,黃老之道也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你別忘了,儒家只有道,黃老除了道,還有術。征伐四方,不僅需要道為他正名,更需要術助他成功。比如說千里眼,儒家能做得出來嗎?”
劉陵眉頭一挑,若有所思。她美眸流轉,看了梁嘯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說起來,你沒讀過什么書,可不論是黃老之道還是儒家學術,你似乎都了如指掌。千里眼雖然是我做出來的,卻是受你啟發。我現在想,這會不會是你早就準備好的一個伏招?”
梁嘯大汗。“翁主,你太高抬我了,我哪有你說的這么厲害。天子讓我協助考工室研制千里眼,我愁得頭發都白了。真要像你說的,我有必要這么擔心嗎?”
“誰知道你。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也許是藏拙呢。要不然,我和東方朔都解不出來的那道定式,唯獨你寫出來了。”
“那是東方朔……”
“在我面前,你不用再往東方朔身上推了。”劉陵歪了歪嘴,露出幾分得意,轉身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部磨毛了邊角的書,正是梁嘯手寫的那部《幾何原本》。她將書擺在梁嘯面前。“你給我把那個計算角度的辦法找出來,哪怕是有點相似的也行。”
梁嘯傻眼了。《幾何原本》里根本沒有三角函數。他轉著眼珠,想另找理由遮蓋過去,可是在劉陵似笑非笑的眼光逼視下,他又覺得底氣不足,只得嘿嘿干笑。
“我們做筆交易吧。”劉陵抹平書角。“你幫我渡過這個難關,我幫你掩飾這個破綻。要不然的話,欺君之罪,可是不輕呢。”說著,劉陵掩著嘴,輕聲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透著說不出的狡黠和得意。
梁嘯咂了咂嘴。他才不相信劉陵會去告發他呢。只是被她戳破謊言,多少有些沒面子罷了。他沉思良久。“道的事,我幫不上忙,你們自己想辦法。術的事,我倒是有點建議。”
“你說。”
“舍己從人,借力打力。”
劉陵皺起了眉。“什么?”
梁嘯微微一笑。“你伸手來打我。”
“找你?”劉陵看看自己的手,搖搖頭。“我哪是你的對手。”
梁嘯探身過去,牽起劉陵的手,抬起到自己的臉旁。“不是真的對決,只是演示一下。你來打我。”
劉陵被梁嘯握著手腕,感受著梁嘯掌心的溫度,頓時臉熱心跳。她睨了梁嘯一眼,覺得他是故意要輕薄自己,可是梁嘯卻一本正經,看不出一點輕薄之意。
“呃……好吧。”劉陵捏起拳頭,打了過去。梁嘯抬起左手,輕輕一格,順勢叼著她的拳頭,同時轉身,往身后一帶。劉陵猝不及防,被梁嘯帶得往前一傾,“唉呀”一聲驚呼,便要撲倒。梁嘯見狀,顧不得多想,順勢接住了她,將她摟在懷中。
兩人臉貼臉,四目相對,車廂里一片寂靜,連呼吸都已停止,只剩下怦怦心跳之聲。
片刻之后,劉陵回過神來,連忙掙脫了梁嘯的懷抱,縮回角落里,雙手捂臉。
梁嘯也尷尬不已。“這個……你明白了嗎?”
劉陵悶悶的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梁嘯無奈,只得接著解釋道:“征伐匈奴是大事,非二三十年不能見功,非集全國之力不能致勝。當此之時,只要諸侯王支持他,他不會節外生枝,自亂陣腳。這便是舍己從人。天子征伐四方,開疆拓土,鞭長莫及之處,會封給誰?自然是支持他的藩王。”
劉陵“哦”了一聲,若有所悟。“沒錯,老子曰‘夫唯不爭,故無尤。’我果真是當局者迷了,反倒不如你看得透徹。”
梁嘯愣了一下。“老子這么說過嗎?”
“嘻嘻,又裝傻。”劉陵美目流轉,伸手捏住梁嘯的鼻子,輕輕地搖了搖,隨即又覺得過于親昵,連忙收回手,轉身又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幅厚厚的帛書,塞到梁嘯手中。“這是導引圖譜,算是謝禮。”
梁嘯伸手接過帛書。劉陵也不抽回去,輕輕地按在梁嘯手上,俏臉生暈,盯著梁嘯。“你封侯了。”
梁嘯點點頭。
劉陵又說了一聲:“你封侯了。”
梁嘯這才感覺到有些不對。難道真是重要的事說三遍?“怎么了?”
劉陵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嬌艷無比。她看著梁嘯的眼睛:“封了侯,你……還有什么愿望?”
梁嘯明白了。他撓撓頭。“你再給我點時間,這事……急不來。”
“且!”劉陵不好意思的轉過頭,皺了皺鼻子,故作不屑。“好像誰催你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