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次公臉上火辣辣的,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見梁嘯一頭一臉的黑灰,人困馬疲,而且馬匹數量嚴重不足,與李廣部一人三馬的豪華陣仗完全不符,他很自然地以為梁嘯肯定是打了敗仗,把家當都敗光了,這才肆無忌憚的大放厥詞。
誰曾想,梁嘯臉上的黑灰居然是因為燒了匈奴人的輜重,而且一口氣燒了兩個大營。
再沒腦子的人也清楚,匈奴人實力強大,正面擊敗他們的可能性很小,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掉他們的后勤補給,逼他們自己撤。但后勤也不是那么容易毀的,匈奴人肯定會重兵把守,嚴加看護,劫營的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變成自尋死路。
至少張次公自己不敢。他們雖然有一萬騎,卻沒有把握在匈奴人的援軍趕到之前完成任務。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法繞過右賢王的大軍,連出擊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梁嘯做到了,他只用了三千騎就燒了匈奴人兩個輜重大營,還有的控制了傷亡,只損失了一些戰馬。
相對于匈奴人兩個大營的輜重,這幾千匹戰馬的代價雖然不小,卻是值得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冷嘲熱諷就顯得非常愚蠢,梁嘯舉起的手指就像兩把刀,直接戳瞎了他的眼睛。
有眼無珠啊!張次公面紅耳赤,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讓他鉆進去。
梁嘯和程不識打了個招呼,揚長而去。他是李廣的裨將,不需要向程不識匯報工作。
程不識陰著臉,一聲不吭。他當然知道梁嘯心里不痛快。他心里也不痛快。張次公在他的面前與梁嘯發生沖突,眼里根本沒有他這個主將。如果不是看在衛青的面子上,他當場就要發作。
“將軍……”衛青尷尬不已,連忙上前請罪。
“衛將軍,不用多說了。”程不識強壓怒火,慢吞吞的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扎營吧。右賢王雖退。單于還沒走。如果能重創單于,也是一件大功。”
衛青連聲答應。
和程不識商量完了戰事安排之后,衛青離開了程不識的中軍大帳。他一路急行,一句話也不說。張次公和公孫敖緊緊跟上。打量著衛青的臉色,幾次想說話,也沒能張開嘴。
出了中軍,衛青停住腳步,轉身看了他們一眼。沉聲道:“你們回去準備,單于很快就要撤軍,能不能立功,這是最后的機會。”
“喏。”公孫敖和張次公連忙拱手應喏。“仲卿,你……去哪兒?”
“我去找伯鳴賠禮。”衛青瞪他張次公一眼。“你們是我的兄弟,伯鳴也是我的兄弟,你們這么做,不是在羞辱伯鳴,而是在羞辱我。”
張次公尷尬不已。衛青擺了擺手,翻身上馬。帶著衛陶向梁嘯的大營奔去。張次公和公孫敖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罵了一聲,懊喪之極。
衛青來到梁嘯大營。將士們正在扎營,梁嘯正在查看四周的地形,看到衛青,梁嘯咧了咧嘴,揮手示意荼牛兒等人散開。衛青跳下馬,歉意的拱拱手。“伯鳴,真是對不住。誤會,誤會。”
梁嘯拍拍衛青的肩膀。“仲卿。你我相交多年,我還能不知道你。我知道他們和你都是過命的交情,可現在是軍中,不比平常。他們如此放肆。你也該管一管,要不然怎么服眾?”
“是的,是的,是我的錯。”
“你也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軍中漢子粗豪,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也不能如此放肆。我和你是兄弟。可以不計較,若是別人,能這么輕易的放過他。”梁嘯頓了頓,又道:“和李將軍相處得不融洽吧?”
衛青苦笑著點點頭。“什么都瞞不過你。”
“這還用說嗎,李將軍什么脾氣,我比你更清楚。公孫敖、張次公想學他,也得有那個資本才行。他們現在就這么驕狂,別人不是處處針對他們,就是以為他們仗著衛夫人的關系飛揚跋扈,不管怎么說,都不是什么好事,特別是對你而言。”
衛青長嘆一聲,眉頭微蹙。
衛陶走了過來,拱手道:“梁君侯,你說得有理,仲卿身份敏感,明里暗里被人排斥,可他又能怎么辦?這次出征東奔西走,但是機緣不巧,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真正拿得出手的戰功,還請君侯多多指教。”
梁嘯看了衛陶一眼,神情緩和了些。他知道衛青現在不好受。歷史已經變了,衛青被他的光芒所掩,再也沒有歷史上一戰成名的好運氣。如果不能立功,不能證明天子用他是正確的,下次還能不能有這樣的機會,真的不好說。
“要立功,其實也很簡單。”梁嘯嘴角微挑,笑了起來。“要想獵狐貍,就要比狐貍更狡猾。要想打豺狼,就要比豺狼更兇狠。匈奴人的特點是快,那你們就要比他更快。”
衛青眼神一閃。“你是說,減少騎兵數量,提高速度?”
“沒錯。我們的騎兵沒有匈奴人多,你只有比他快,才有一線機會。否則,你只能被動應戰。”
“可是,如此一來,我們只能裝備三千騎……”衛陶有些擔心。“三千騎是不是太少了?”
“程將軍繳獲了一些戰馬,你們可以去要過來。要不讓他安排一名校尉配合你也行。另外,如果是兩三百里的奔襲,不用帶多少糧草,一人雙馬就夠了。我軍的武器裝備都比匈奴人強,若有五千騎,就算遇到匈奴人一萬騎也有一戰之力。如果兵力相當,我們應該有七成以上的勝率。”
衛青連連點頭。
“另外,匈奴人習慣騎射,不擅近身格斗,多配精甲刀戟,強行突破,盡可能將裝備優勢發揮出來,打得匈奴人看見你就跑,才能把主動權掌握在手中。士氣漲落,對戰力的影響也不可小覷。”
衛青感慨不已。“多謝伯鳴,我就這去辦。立了功。回去一定請你喝酒。”
“真要謝我,趕緊娶了我師妹吧。”梁嘯半開玩笑的說道:“你們這么吊著,算怎么回事?”
衛青紅了臉。“不是不肯娶她,是我沒臉。若能立功受賞。這事自然要辦的。”
“但愿如此。”
“陛下,陛下!”韓嫣大叫著,一路沖進了承明殿。
天子轉過身,眉頭緊蹙,稍顯蒼白的臉色上露出幾分不悅。
“陛下。好消息。”韓嫣沖到天子面前,抖了抖手里的軍報。“好消息啊。”
天子眼神一閃,轉怒為喜。“什么好消息,匈奴人走了?”
三天前,他收到韓安國的軍報,李廣、衛青夾擊樓煩王部得手,樓煩王全軍覆沒,占據河南地的兩個匈奴王已經全部被擊潰。可是情況卻不怎么妙,匈奴單于、右賢王率領八萬精騎趕到,欲奪回河南地。韓安國據守石門障還好說。在大澤的程不識卻非常危險。
一旦匈奴人擊潰程不識部,韓安國獨木難支,河南地必然得而復失,前功盡棄,說不定匈奴人要還借機報復,襲侵邊郡,甚至有可能直抵長安。
戰局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天子卻無計可施。短時間內,他沒有更多的兵力可用,特別是騎兵。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戰場上的各位將領身上。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又有些竊喜。面對匈奴人,漢軍最大的麻煩就是騎兵數量不夠,無法捕捉到匈奴主力。這次接受梁嘯的建議,以取河南地為目標。結果匈奴人主動來了,漢軍甚至不用出塞就與匈奴主力對陣。如果能大量殺傷匈奴人,哪怕傷亡大一些,那也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勝利。
他當然也希望漢軍大勝,可是他更清楚,這種可能性太小了。不敗。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天子帶著這種期盼,打開軍報,迅速掃了一眼。
嚴助等人圍了過來,緊張的注視著天子的表情。他們與天子同呼吸,共命運。如果北疆戰局不利,壓力最大的就是他們。
天子的眉毛挑了挑,緊跟著,嘴角也挑了起來,一絲笑意從嘴角慢慢綻放,又迅速開來。
“好!打得好!”天子興奮不已,用力揮動手臂,勢若萬鈞。“不愧是桓君調教出來的奇材。哈哈,這一次,連李將軍都要稍遜一籌啰。”
嚴助等人聽了,如釋重負,連忙恭賀天子。天子將軍報塞給他們,轉身走到殿外,張開雙臂,放聲長嘯。
“打贏啦,打贏啦,我們打贏啦——”
廊下當值的郎官們見狀,不約而同的轉身,面對天子,撫胸欠身,山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嚴助看完軍報,眼神微閃,立刻將軍報轉給了吾丘壽王。他快步走到天子身邊,輕聲笑道:“陛下,梁嘯果然擅長突襲,這一次又被他抓住機會了。”
“那當然。”天子緊張了這么多天,突然收到好消息,欣喜若狂,有些口不擇言。“他可是我親眼相中的將才。”
“陛下慧眼識人,非凡人可比。”嚴助笑嘻嘻的說道:“臣觀梁嘯用兵,頗有似曾相識之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陛下可有印象?”
“似曾相識?”天子一愣。“我大漢名將中,有如此用兵的嗎?”
“漢將中……好像沒有。”嚴助收起笑容,目光灼灼的盯著天子。
天子想了想,忽然醒悟過來。“你是說……”他眼珠一轉,隨即改口。“不不,不可能。”
嚴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陛下,臣也覺得不應該。不過,臣是吳人,桓、鐘離,這兩個姓氏,再加上這出神入化的騎兵戰術……”
天子臉上的笑容散去,眼角跳了跳,露出幾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