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十二月,直道。
李廣、梁嘯騎著高頭大馬,并肩而行。這兩匹馬都來自大宛,身形高大,四肢修長,強壯與敏捷并存,不僅漢馬無法與之相比,就算是那些從匈奴人手中奪來的匈奴也相形見絀。
李廣對這匹天子所賜的紅鬃烈馬愛如珍寶。不管對天子有多少怨言,只要騎上這匹馬,他就感到無比的滿足。在長達數月的戰事中,這匹馬立下了汗馬功勞,也掉了不少驃。李廣心疼壞了,親自護理,每天帶它出去吃草、飲水,夜里給它加料,直到它恢復體力。
這場戰事,梁嘯最辛苦,東奔西跑,明珠也跟著受累。梁嘯干脆跟著李廣一起放馬,順便學了不少養馬的學問。這都是他以前沒有接觸過的,不過他勤學好問,又善于總結思考,絕對是個好學生,又一次搏得了李廣的贊賞。
李敢因此倒了霉,常被用來和梁嘯做比較,眼神多少有些幽怨。
“伯鳴,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梁嘯摸了摸嘴,笑了起來。“當然是成親,然后抓緊時間,生幾個兒子。”
“沒出息。”李廣瞪了梁嘯一眼,也笑了。“娶妻生子,這是自然,可大好年華,豈能如此荒廢?”
“將軍,你這話,我可不贊同。”梁嘯開玩笑道:“人生在世,一為富貴,二為子孫。作為人臣,我的富貴雖然還沒到頂點,也差不多了。接下來當然要把重心放在子孫了。將軍你如果不是生這三個好兒子,能這么舒服?一門三侯,將軍,你要多請幾天酒才行啊。”
“哈哈哈……”李廣心情大好,朗聲大笑。“放心,就算一個不請,也少不了你小子的。”他笑了一陣,又道:“我聽說,老程想讓你去掌騎?”
梁嘯愣了一下。指了指李廣,壞笑道:“將軍,你在我身邊安排耳目?”
李廣撇了撇嘴。“有這個必要嗎?老程看你的眼神早就暴露了他的小心思了。他手下雖然有幾個騎將,可是誰能比得上你?想挖你過去。也是人之常情。再說了,這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我一提,他就主動跟我說了。他還說,你沒答應。”
梁嘯點點頭。
“有義氣。”李廣伸手。用力拍了拍梁嘯的肩膀。“不過,你應該答應的。如果我猜得不錯,接下來這幾年,河南地的戰事不會少。”
“那我就更不去了。”梁嘯聳聳肩。“我可是獨苗,還沒生兒子,萬一戰死,連繼承人都沒有。”
“你……”李廣無語,翻了個白眼,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他正準備再勸,梁嘯一指前面。“將軍。好像有人來了。”
李廣抬頭看去,見前面有數名鮮衣怒馬的郎官護著一輛馬車駛了過來,顧不上再說梁嘯,連忙揮手示意停止前進。呼喝聲由前及后,一直傳到隊伍,親衛營勒住戰馬,靜待命令。
馬車駛到跟前,前面引導的兩名郎官翻身下身,緊趕兩步,來到李廣、梁嘯面前。笑盈盈地說道:“李將軍,梁君侯,恭喜恭喜。二位得勝歸來,郎署的兄弟托我們先向二位祝賀。順便討杯酒喝。”
梁嘯仔細一看,原來未央郎署的郎官。他給李廣遞了個眼色。李廣會意的點點頭。既然是由未央郎署的郎官扈從,這個使者應該是天子派來的。他和郎官們打了個招呼,下了馬,迎向使者。
使者下了車,站在車旁。他身形瘦削。面色黝黑,穿著一身新官服,看起來卻常年耕種的農夫。他繃著臉,不苛言笑,看起來多少有幾分傲氣。梁嘯打量了兩眼,是個生面孔,沒見過。
“這是會稽來的賢才,中大夫朱買臣。”剛才那個郎官跟了上來,輕聲提醒道:“他是嚴大夫的同鄉,不久前來長安上計的。”
梁嘯心中一凜。這個郎官話里有話,又是嚴助的同鄉,又是剛到京就做中大夫,這分明是走了嚴助的路子啊,升遷的速度比東方朔快多了。
朱買臣?梁嘯皺了皺眉。他對朱買臣印象不太好。覆水難收這個成語就出自朱買臣,他幾乎是文人便極盡刻薄的代表。梁嘯很不喜歡。此刻見他一副欽差大臣模樣,心中更是不爽,眼神微縮,一道厲芒一閃而沒。
朱買臣雖然拱著手,腰桿卻挺得筆直。雖然面對著大漢當代中青兩代戰將中最著名的代表,他依然自信滿滿,一如在天子面前解說《春秋》《楚辭》。
在他看來,李廣也好,梁嘯也罷,不過是些略有武勇的粗人,終究只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刀。而他卻是幫助天子握刀,決定刀砍向哪里的那個人,有足夠的驕傲和自信。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被梁嘯看了一眼之后,他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梁嘯的眼神像一枝利箭,瞬間擊破了他的驕傲,將他打回原形。剎那間,他就像被人剝去了華麗的官服,將干瘦虛弱的身體袒露在眾人面前。
朱買臣本能的低下了頭,抬起雙手,趕上兩步,向李廣和梁嘯行了一禮。
李廣很意外,連忙還禮,口稱不敢當。他雖然驕傲,也知道使者代表的是天子,怠慢不得。梁嘯顏色稍緩,也跟著還了禮,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看著朱買臣。
朱買臣有些不安,咳嗽了一聲,說明來意。天子讓他去右北平。
梁嘯很詫異。他們奉詔班師凱旋,一路急行,為的就是趕上正月的朝會。這都快到長安了,怎么反而讓他去右北平。就算右北平戰事緊急,也用不著他去啊,韓安國和衛青已經趕去支援。如果他們都頂不住,他一個人去有什么用?
“出了什么事?”
朱買臣猶豫了片刻:“江都王劉非……臨陣戰歿,陛下命你護送他的遺體回江都。”
梁嘯臉色大變。他雖然和劉非的交往不多,但是對這位江都王的印象卻不錯。劉非能以藩王的身份赴邊作戰,跟他的推薦有一定的關系。不過,天子顯然有他自己的計劃,沒有讓劉非參與主要戰場,而是讓他率領兩萬步騎出右北平,牽制匈奴左賢王。
他怎么會戰死?他是一位藩王,不是普通的將領,不需要親臨戰陣搏殺,陣亡的可能性極低。梁嘯的心里拎了起來。不會是右北平的漢軍全軍覆沒了吧?要不然的話,劉非怎么會陣亡?
如果真是這樣,那的確有些麻煩。
“江都王怎么會……”梁嘯覺得咽喉有些干。“我軍受挫了?”
“雖然未能大勝,受挫倒不至于。”朱買臣恢復了鎮靜,解釋了一番。“江都王率領一萬吳楚步卒出塞,與騎兵失散,被匈奴左賢王親自率領的三萬騎兵包圍,江都王率領親衛多次擊退匈奴人的沖鋒,殺傷甚多,可是為流矢所中,傷重不治,為國捐軀了。”
梁嘯眼角抽了抽。他明白了。劉非肯定是自恃勇武,求戰心切,把自己當成沖鋒陷陣的斗將了。一時殺得痛快,卻也把自己的命送了。
戰場之上,流矢亂飛,箭可不長眼睛,哪管你是王還是庶民。這年頭雖說醫術大有進步,但醫療手段還是比較落后,破傷風,傷口發炎,都能要人命。劉非雖然勇武過人,畢竟養尊處優,受傷的機會不多,一旦受傷,不治的可能性遠比普通士卒高。
“那右北平的軍情如何?”
“御史大夫韓安國已經趕到,匈奴人也退走了。”
梁嘯暗自松了一口氣。如果劉非戰死,漢軍再遭受重大挫折,那這一戰的成色難免大打折扣。不過,死了一位藩王級主將,這次損失也不小,多多少少會影響到整個戰功的評價。
“好,我立刻出發。”
“不,在此之前,天子讓你先回長安一趟。”
梁嘯皺了皺眉,沒吭聲。他和李廣商量了一下,將俘虜和親衛營交付給李廣,自己只帶著私人部曲,隨朱買臣一起趕回長安見駕。
李廣答應了。他雖然和劉非沒什么交往,卻對這位好武成性的藩王印象不錯。七國之亂時,年方十五的劉非多次請戰,對當時普通低迷的士氣是一個難得的鼓舞,李廣對此印象頗深。如此劉非陣亡,他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
依著梁嘯的性子,恨不得一口氣奔到長安。朱買臣卻不肯,他雖然也急著趕路,卻不愿意放棄軺車和梁嘯一樣騎馬。車再快,也沒有騎馬方便,梁嘯很惱火,說了幾句不好聽的,朱買臣聽了,心情自然也不太好,兩人初次見面,便有些相看兩厭,一路上也沒什么交流,只是悶頭趕路。
一天后,梁嘯趕到了長安城。他讓荼牛兒等人先回家,自己趕到了未央宮,拜見天子。
天子神情疲憊,看到梁嘯時,他拍了拍額頭,笑了一聲:“這是朕的鷹犬回來了么?”
梁嘯覺得有些異樣。這個時代君臣關系比較隨便,他和天子相處了這么久,在這種非正式場合,天子還是第一次以朕自稱,通常都是像普通人一樣用“我”、“吾”,很少用“朕”這種皇帝專用的自稱。這看似簡單的一個稱呼,卻可能寓示著他們之間關系的變化。
梁嘯心頭一動,趕上兩步,一揖到底。“冠軍侯、騎都尉,臣嘯,拜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