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重回朝堂,雖然只是個中大夫,官職還不如韓嫣,卻給很多人帶來了希望。在他們看來,竇嬰受到天子重用,遲早會再登三公,這時候正是依附的大好時機。
于是,門客蜂擁而來,不僅新到長安的人紛紛上門自薦,就連之前因竇嬰失勢而離開的人又回來不少,每天都有人高談闊論,不是朗誦自己的詩賦,就是指點江山,獻計獻策。
竇嬰卻沒有一點高興,反而非常生氣。這樣的盛況,當年屢見不鮮,可是他賦閑在家的時候,這些人一個也看不到了。所謂交情,不過如此。所謂忠誠,也不過都是些騙人的謊話。
按照竇嬰的脾氣,他根本不想和這些人說話,只想拿棍子把他們轟出去。
之所以沒有這么做,是因為他迫切地要了解各方的信息。除了南越和西域,他對其他的信息也非常關注。他知道天子志在四方,匈奴、南越只不過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將來必然要開拓四境。討匈奴,他沒趕上,征南越,他也有些倉促,吃一塹,長一智,現在就開始收集其他的信息,才能搶占先機。
他可不想再像上一次一樣,被梁嘯當面駁斥,顏面大失。
他收集到了很多信息,但這些信息不僅很雜,而且有些互相矛盾,真偽難辨。他命人一一記下來,有機會再派人去驗證。竇氏、陳氏子弟數百,總能找到幾個有能力、有膽略地出去游歷。
聽說天子有詔,得知田蚡在天子面前說他的壞話,竇嬰很生氣,隨即跟著郭舍人趕往未央宮。
主父偃站在門外。見竇嬰的車出來,他立刻沖了上去,抓住竇嬰的車軾。大聲說道:“竇公,臨緇主父偃。有一言相勸。”
竇嬰本來有些不耐煩。這種上門自薦,大言不慚的人,他看得太多了。可是聽到主父偃的名字,他覺得有些耳熟,還是讓車夫停了下來。
“主父偃?”竇嬰打量著主父偃。“你是不是去過冠軍侯府?”
主父偃很意外。“冠軍侯在竇公面前提起過我?”
“這倒不是,是在陛下面前提起過。”
主父偃又驚又喜。梁嘯沒有接受他為門客,只是送了十金,他當時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的。畢竟十金不是他的目的。請梁嘯向天子推薦他才是他最渴望的。原本他以為沒戲了,沒想到梁嘯居然在天子面前提到了他。
這是個意外之喜。剎那間,主父偃對梁嘯多了幾分感激。施恩不圖報,這才是真正的君子,若非竇嬰提起,他都不知道這件事。
竇嬰撫著胡須,心里盤算起來。梁嘯向天子推薦主父偃,但是天子一直沒有召見主父偃,究竟是什么原因?梁嘯看似粗魯,實則胸有成府。他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不應該接受主父偃的自薦。
竇嬰瞟了一眼不遠處的郭舍人。計上心來。
“你看到那輛馬車了嗎?”
主父偃連連點頭,他當然看到了郭舍人的馬車,只是不知深淺,不敢貿然上前。
“那是天子最寵愛的倡人郭舍人。”
主父偃眼珠一轉,恍然大悟。他連連向竇嬰致謝,又幾步趕到郭舍人的馬車前,深施一禮。“臨淄主父偃,拜見郭君。”
郭舍人嚇了一跳。他雖然深受天子寵信,但他身份卑賤。只是一個倡優,什么時候被士子這么禮敬。他連忙下車還禮。剛準備說話,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臨淄人主父偃?”
主父偃剛剛聽說梁嘯在天子面前提起過他。倒也不意外,從容應道:“正是。”
“天子正找你呢,你跟我回宮吧。”郭舍人大喜,今天的運氣真不錯,來請竇嬰,卻找到了天子急于召見的主父偃,真是一舉兩得。
主父偃大喜,連忙謝過,上了郭舍人的車,跟他一起趕往未央宮。仕途有望,他對梁嘯和竇嬰二人充滿感激。若非梁嘯,天子不會知道他。若非竇嬰,他又如何能抓住眼前這個機會。
得知主父偃就在宮外,天子非常高興,立刻命人召他入宮。
趁著主父偃還沒到的時間,天子和竇嬰聊了幾句,說起了豫章船廠的事,又不動聲色的將田蚡詆毀他的事透露了幾句。
竇嬰很生氣,直言道:“陛下,臣家中是有不少客人,不過,他們并不是臣的門客,而是臣的消息來源。對臣來說,他們和胡市的胡商沒什么區別。”
天子笑了。“竇公,你都打聽了一些什么樣的消息?”
竇嬰就在等天子這句話,立刻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天子聽了,心情大好。把梁嘯趕到豫章,他多少還是有些惋惜的。滿朝文武之中,梁嘯的學問雖不算好,眼界卻極為開闊,想問題也比一般人更遠一步。梁嘯走了,談及遠期目標時便少了一個能夠談得來的人。如今竇嬰未雨綢繆,他自然高興。
“以竇公看來,除了匈奴、南越,還有哪些方向?”
竇嬰這些天一直在考慮這些事,見天子發問,正中下懷,立刻侃侃而談,為天子描繪了一幅宏偉的藍圖。除了進一步加強西域通商之外,他還建議東征朝鮮,西討羌,并進一步溝通天竺。眾口相傳,朝鮮早在周初就有中原人,而天竺也是西域人常說的一個大國,有各種珍寶異獸,離大漢又不算遠,可以納入大漢疆域。
天子聽得眉飛色舞,心潮澎湃,很是夸了竇嬰幾句。
正說得高興,主父偃入殿,拜倒在天子面前,奉上他準備多時的對策。
天子隨即展閱,看了幾行字,就不禁拍案叫好,歡喜不禁,讓竇嬰也來看看。竇嬰看了,也非常意外,連聲稱贊。君臣二人一邊讀,一邊討論,眉飛色舞。
主父偃見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天子看了一大半,手都快拍紅了,突然看到了一些看似眼熟的內容。他停了片刻,又繼續讀了下去。直到把對策讀完,他才抬起來,笑盈盈的看著主父偃。
“聽說,你去過冠軍侯梁嘯府中?”
“陛下所言甚是,臣曾經去冠軍侯府求見。”
“梁嘯對你如何?”
主父偃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他此刻雖然以梁嘯充滿感激,卻沒有表露出半分。他見過人太多了,又對天子的性格做過一番研究。當初見梁嘯時,他就建議梁嘯謹慎處事,以免天子猜忌。如今天子將梁嘯調到豫章這件事上,他豈能不知究竟。這時候夸梁嘯,等于害他。
“冠軍侯當時急于進宮見駕,賺了十金。”
天子笑笑。“他沒有和你論及朝政?”
主父偃搖搖頭。梁嘯當時的確沒有提及任何朝政。
天子展開主父偃的上書,指指其中有關推恩策的部分,笑道:“你可知道,推恩諸侯子弟,分而治之,這是梁嘯半年前就提出的建議?”
主父偃恍然大悟。他立刻明白了天子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更明白了梁嘯的精明。他連忙說道:“陛下,這大概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冠軍侯從未與我說起此事,這是我自己的主意。”
天子哈哈大笑。他只是有些疑問而已,并不能斷定這個主意是梁嘯告訴主父偃的。從主父偃其余的文章中,他也能看出主父偃的見識與才氣,根本不需要搶梁嘯的功勞。
“竇公,你看……”
竇嬰人老成精,對天子的想法心知肚明。他笑著拱拱手。“恭賀陛下又得一賢才。野無遺賢,大業可成。”
天子心中暗笑。竇嬰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不動聲色地捅了田蚡一刀。選賢與能是丞相責任之一。主父偃去過丞相府,田蚡沒能推薦上來,反而選了一些如夏侯定之類的貪官,他這個丞相做得可真是不稱職呢。
竇嬰與田蚡針鋒相對,這才是他期望的局面。如果他們還像以前一樣親如父子,他又怎么敢用竇嬰。
天子與主父偃長談一日,相見恨晚。當天晚上,主父偃便成了郎中,與徐樂、嚴安并列,入值承明殿。
劉陵在長門園被人攔住去路,館陶長公主盛情相邀,請她在長門園稍歇半日。
劉陵盛情難卻,來到長門園,見到了館陶長公主。兩人親熱地說了一會兒閑話,館陶長公主立刻引入了正題。她在這里等劉陵可不僅僅是想為劉陵接風,而是遇到了難題。
陽信長公主進獻了一批美女入宮,不僅貌美,而且能歌善舞,頗得天子歡心。這讓館陶長公主感受到了壓力。陳家那對姊妹花是長得不錯,可她們畢竟出身富貴,在歌舞方面,怎么可能和那些經過專業培訓的女子相提并論。眼看著剛剛扳回的一局又要失手,館陶長公主徬徨無計,只能找劉陵幫忙。
劉陵笑了起來。“就算她們得寵又如何,還能威脅到皇后之位不成?太主,你是關心則亂啊。”
見劉陵渾不在意,館陶長公主也松了一口氣。“當真無事?”
“無事。”劉陵說道:“只要陳家能為天子生下一個皇子,這太子之位就是陳家的,就算陽信長公主送再多的美女入宮,又能如何?不過是又一個衛子夫罷了。”
她瞟了一眼館陶長公主。“太主,你讀了那么多年的《老子》,難道不知‘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道理嗎?”
館陶長公主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正如你所說,關心則亂,除非皇后能生下皇子,我才能真正放心。那兩個孩子,畢竟不是我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