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封侯之后,梁家就搬到了長安城內戚里居住,茂陵的房子給了荼家,茂陵縣城里并無住處。田莊里還有房舍,原本是給種地的奴婢住的,一般人家都建得比較簡陋,不過梁嘯一向對奴婢愛護,舍得花錢,建得還算不錯,后來他有心種菜,又擴建了一番,如今劉陵來住,收拾一下,還算過得去。
正是農閑季節,劉陵讓荼恬找來一些奴婢,由鄧國斌指揮,按照梁嘯在白鹿精舍的做法修了一座實驗室。房屋建好之時,淮南的琉璃也運到了,裝上琉璃窗戶,屋外陽光燦爛,屋內明亮可鑒,連劉陵見了都大呼過癮。
一切準備齊全,鄧國斌等人再次投入工作,心無旁騖的制造船模,進行試驗。
劉陵原本就研究過《幾何原本》,現在有了大把的時間,再次將《幾何原本》拿了起來,仔細琢磨。與梁嘯成親數月,雖然聚少離多,梁嘯還是盡可能的利用時間,解答了劉陵不少問題。他原本還有些遮掩,有時還要借東方朔做掩護,如今兩人已成一體,他也不顧忌了,恨不得將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劉陵。
劉陵在這方面的造詣已經遠遠超出了一般人。鄧國斌的實際動手能力比較強,可是論數理推導,劉陵卻有明顯的優勢。他們各展所長,互相配合,很快就對造船有了更深入的認識,積累了不少看起來微不足道,實際上卻凝聚著很多心血的技巧,僅是各種圖譜資料就堆滿了半個書架。
劉陵的日子過得充實而有規律,不是倚窗讀書,就是在莊園里散步。除了偶爾去菜地里看看,基本不出大門,如同隱士一般,藏身長安之郊。
直到有一天,一位貴客來訪,才打破了她的寧靜。
當館陶長公主的身影出現了門口時。劉陵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隨即滿面春風的迎了上去,欠身施禮。
“太主。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招呼一聲,我自去拜訪就是了,怎么能讓你勞累。”
館陶長公主含笑擺擺手。“好了。不用哄我了。我若不來,你肯見我么?”她親熱地挽著劉陵的手,緩緩而言,關切的問了幾句劉陵的近況,又說了一些女人間的閑話,既像多時未見的閨中好友,又不失長輩的慈愛。
劉陵陪著她,進了屋,正準備將她迎上大堂。館陶長公主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院門緊閉的西跨院。
“你閉門謝客。躲在這里,究竟在做什么學問,能否帶我參觀一下?”
“太主有令,焉敢不從?”劉陵莞爾一笑,又半開玩笑的說道:“只是太主什么時候對這些小技有興趣了?”一邊說著,一邊命人打開西跨院的門,引著館陶長公主走了過去。
“承你們夫妻引風氣之先,如今談文說理可是長安城里最流行的雅事,男人們固然是樂此不疲,女人們見了面。不聊幾句最近的新發現,也覺得有些落伍呢。只是我老了,身子又懶,比不得那些年輕人。沒有你的幫襯。我是有心無力啊。這不,今天特地趕到你這兒來取經來了。”
“咯咯咯——”劉陵抬起衣袖,掩唇而笑,謙虛了幾句。她引著館陶長公主進了模型制作間,讓鄧國斌將做好的船模拿出來,供館陶長公主鑒賞。
看到那精致逼真的船模。館陶長公主非常驚訝。她伸出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拈起案上一根細如牙簽的木片,再看看那艘船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船模,都是和這樣的木片拼裝起來的?”
“是的,每個零件都是嚴格按照要求制作的,容不得一絲差錯。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哪怕是頭發絲一樣的誤差,放大開來,都有可能導致安裝有誤。”
“頭發絲?”隨侍在館陶長公主身邊的董偃咋舌不已。他用手指卷起鬢邊的一綹發絲看了看,眼中露出懷疑之色。“一根發絲能有多大的誤差?”
“豈止是一根發絲,即使是半根發絲也是不行的。”鄧國斌請示了一下劉陵,轉身拿出一只精致的木盒打開,從里面拿出一把卡尺,小心翼翼的拿在手中。“國斌斗膽,請太主賜一青絲。”
館陶長公主不解,卻還是興致勃勃的低下了頭,讓董偃從她的頭上拔下一根頭發,交給鄧國斌。
鄧國斌又向董偃討了幾根頭發,連同館陶長公主的頭發,一一測過,然后一起放在案上,轉過身,讓董偃將這幾根頭發的位置調換一下。董偃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換了一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鄧國斌,想看看鄧國斌究竟能不能測出這幾根頭發絲的區別。一根發絲已經夠細了,他還能測出兩根發絲的差別?
這簡直不可思議。
鄧國斌再一次測量了那幾根頭發的直徑,然后很有把握的拿起一根發絲。“這是太主的青絲。”
館陶長公主驚呼一聲:“這怎么可能?”
鄧國斌將卡尺收起,傲然一笑。劉陵從鄧國斌手中接過木盒,托到館陶長公主面前。“太主,這把尺是我夫君設計,又請工匠精心制作的,能辨別出發絲的三分之一。董君正當年少,發絲粗壯,還是能分辨得出來的。”
“是么?”館陶長公主接過尺,舉在眼前細看,連聲贊嘆。“簡直是精妙絕倫,聞所未聞,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么精確的尺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就是他們的武器,自然是不厭其精。”劉陵從館陶長公主手中接過卡尺,交給鄧國斌,又道:“太主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我淺薄,我們還在研制更精密的尺子,到時候,不僅可以分辨出兩根頭發的粗細,還能準確的測量出頭發的尺寸。”
“當真?”館陶長公主將信將疑。“什么時候能造好,我可要看一看。”
劉陵笑道:“難度不小。我已經投入了將近百金,還沒能造出來。等造出來,我一定請太主來鑒賞。”
“花費百金造一把尺?”館陶長公主笑著搖搖頭。“翁主,你真是錢大氣粗啊。”
“太主,我梁家雖然不比太主財力豐厚。卻也蒙陛下恩寵,小有資財。衣食享用之外,總得做點正事。花費百金造一把尺,看起來很浪費。可是若能有所發現,又豈是百金可比?就像你家那兩位賢才,當初若不是花費千金買下冶鐵之方,如今又豈能日進斗金?”
提到陳家兄弟造刀的事,館陶長公主心情大好。陳須兄弟打造出上等刀劍。獻給天子,不僅得到了天子的常識,得以入尚方任一閑職,為天子打造刀劍,陳家刀劍更是京師少年不惜重金購求的寶物,陳家不僅將那千金賺了回來,還大有贏余,可謂是名利雙收。
用這個例子做比喻,說服力自然大增。
劉陵帶著館陶長公主參觀了一圈。館陶長公主大開眼界,贊不絕口。兩人回到堂上。分賓主落座。劉陵又命人取來一些剛從地里拔出來的蘿卜,切成薄片,端了上來,請館陶長公主品嘗。
館陶長公主說了半天話,正覺得口干,嘗了一片,頓覺滿口生津,齒頰留香,不禁連吃幾片。
“這是什么?”
“這是我夫君從西域帶回的果蔬,叫蘿卜。”劉陵笑道:“太主第一次吃。不能吃得太多。有些人不太習慣,腸胃會不舒服。若是吃得習慣,這卻是個好東西。”
聽劉陵這么一說,館陶長公主不敢多吃。卻對劉陵羨慕不已,調侃道:“怪不得你不想回城,住在這里,果然是又清靜又舒服。若是得空,我也來住些日子,可行?”
劉陵嬌笑不已。卻搖了搖頭。“太主誤會了。我住在這里,倒不完全是因為住得舒服。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事,本來都是我夫君的差事。他奉命出使南越,一時顧不上,我只好勉為其難,接了過來,免得耽誤了正事。若非如此,我這個好熱鬧的人怎么會呆在這里。”
館陶長公主收起了笑容。梁嘯出使南越的事,她聽竇嬰說過,也知道其中的兇險。聽劉陵這么說,她一時不好應答。她想了想,又道:“冠軍侯出使南越,豫章船廠的事卻沒有停下,陛下又安排了人去負責,你又何必如此操勞?”
劉陵輕笑一聲:“船廠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好的。在太主面前,我也不怕你笑話。在我看來,就督造戰船這件事,放眼天下,還沒有人能趕得上我夫君。就連我,恐怕也望塵莫及,只能笨鳥先飛,多花些時間,希望不要落后太多。”
館陶長公主眼神微閃。“冠軍侯的確見識過人,不過這督造戰船的事,其他人都做不來?”
劉陵沒有爭論。她想了想,微微一笑。“這樣吧,太主待會兒離開的時候,隨便挑一艘船模帶走,然后我會做一艘同樣的船模,所有的零件都能與你拿走的那一艘互換。三個月之內,你如果也能造出一艘這樣的船模,我輸你千金,如何?”
館陶長公主有些猶豫。
劉陵揚揚眉。“太主是心疼千金,還是沒這底氣?”
被劉陵一激,館陶長公主也來了興致。“我若是求人幫忙,不算違規吧?”
“你能求誰幫忙?”劉陵信心滿滿。“你就算求到皇后面前,我也有足夠的信心贏你。”
館陶長公主大笑,一拍手。“那好,一言為定。”
館陶長公主回到家,立刻請來了竇嬰,將與劉陵的賭約說了一遍。
竇嬰圍著船模看了又看,最后搖了搖頭。“太主,這場賭局,你怕是要輸了。”
“你也對我沒信心?”館陶長公主不服氣。“就算我陳家找不到這樣的能工巧匠,難道宮里也沒有?”
竇嬰瞅了她一眼,無聲地笑了起來。“你以為劉陵是和你打賭?她是在和天子打賭呢。”
館陶長公主莫名其妙,連連追問。竇嬰解釋道:“你讀過《莊子》中的《山木》么?”
館陶長公主點點頭。她雖然不好學問,但是太皇太后在世的時候,要求他們都要讀道家的書,《莊子》自然是讀過的,《山木》也有些印象。
“那你覺得,梁嘯是活著有用的雁,還是死了有用的樹?”
這次館陶長公主沒有猶豫。“當然是活著有用,死了還能有什么用。哦,對了。”她恍然大悟。“劉陵這是要告訴天子,梁嘯雖然桀驁不馴,卻有常人難及的才能,對天子有用,所以不能死。”
竇嬰哈哈大笑,隨即又搖搖頭。“淮南王一介書生,卻生了一個好女兒,著實令人羨慕。”他想了想,又道:“不過,最聰明的還是梁嘯。這小子,有見識,怪不得他不顧天子忌諱,非要娶劉陵為妻。這是一個真正的賢內助啊。有劉陵坐鎮長安,他就算左遷到天涯,也不至于淪為魚肉。這小子,有見識。”
見一向自負的竇嬰如此稱贊梁嘯與劉陵夫妻,館陶長公主哭笑不得。“這個奸滑的女子,擔心她的夫君為何不直說,我讓皇后去求陛下就是了,偏偏繞了這么大一個彎,還昧了我的千金,著實可惱。”
竇嬰聽了,笑得更加開心。
兩人又商量了一番,館陶長公主按照竇嬰教的,將船模送入宮中,交與陳皇后。陳皇后心領神會,找了個機會,求到天子面前。天子的心思顯然要比館陶長公主靈敏多了,他一看到船模,就明白了劉陵的意思。
不過,他什么也沒說,若無其事的笑道:“行,這個賭約,我幫姑母接了。若是輸了,我來付這千金。若是贏了,嘿嘿……”他輕笑兩聲,拿起船模,仔細端詳。“我也不急著要,等梁嘯回來,讓他親自將千金送進宮來,然后讓他給我造一輩子的船。”
陳皇后湊趣的笑道:“沒錯,也只有陛下這樣高明的騎士,才能降住梁嘯這樣的野馬,略施小計,就讓他服服貼貼地為陛下效勞。”
天子歪歪嘴角,輕聲笑道:“馴馬么,其實也很簡單,只需鞭、棰、刀三物,初則鞭其身,不服則棰其骨,再不服則斷其首。如此三步,什么樣的烈馬馴不服?”
陳皇后打了個寒顫,眼中閃過一縷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