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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章 翻船

  車門剛剛拉開,董偃還沒來得及趕過來,館陶長公主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她推開上前扶侍的陳須,提著衣擺,匆匆走向大門。

  迎出來的竇嬰看到這一幕,吃了一驚,只覺得一股涼氣直沖后腦。上一次看到館陶長公主如此慌亂,還是梁王劉武與孝景帝交惡,間道趕到長安的時候。

  發生了什么大事?

  竇嬰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拱手施禮,也不說話,就轉身引著館陶長公主進門。兩人來到中庭,尚未登堂入座,館陶長公主放慢了腳步,氣喘吁吁的說道:“出事了。”

  “什么事?”

  “阿嬌派人來,讓我去梁家,買地。”

  “去梁家買地?”竇嬰眉頭一挑,隨即哼了一聲:“這是天子的意思?”

  館陶長公主連連點頭,臉色蒼白。“王孫,我們是不是做錯了?這梁嘯怎么這么能闖禍啊。天子剛剛賜了他玉環,恕了他的罪,他怎么又”館陶長公主捶手頓足,后悔不已。

  竇嬰冷眼看著館陶長公主,面露不悅之色。“梁嘯犯什么錯?無非是不忍看著山東受災,天子卻在甘泉宮大興土木,要犯顏直諫。做臣子的,難道不應該這么做嗎?”

  館陶長公主一怔,臉色泛紅。“這王孫,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你不用掩飾了。你就是這個意思。”竇嬰絲毫不給館陶長公主留情面,喝斥道:“當初需要梁嘯夫妻幫忙的時候,你是怎么看他們的。險些連長門園都送了出去。若不是我當時攔著。你現在是不是還要登門再要來?”

  館陶長公主尷尬不已。

  竇嬰氣憤難平。他來踱了兩步。又道:“你今天來找我,是怕被梁嘯牽連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你最好不要有這個意思。”竇嬰眉頭緊鎖,聲音低了些,語氣卻更加森寒。“依我看,恐怕不是你被梁嘯牽連了,而是梁嘯被你們牽連了。”

  “王孫,你這不是黑白顛倒嗎?我知道你喜歡梁嘯。可也不能如此不辨是非吧?”

  “你放心,我還沒糊涂到那個地步。”竇嬰瞪了館陶長公主一眼,撫著胡須,考慮了好一會。“如果我猜得不錯,陛下可能有立嗣之意。陳家是功臣后裔,你是天子姑母,皇后出身高貴,如果再有梁嘯這樣功勛卓著的將領為援,很可能形成另一個外戚勢力。你也知道的,天子對外戚一向沒什么好感。”

  館陶長公主倒吸一口涼氣。神情變幻,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安。

  接到皇后陳阿嬌的消息,她就覺得奇怪,但當時只是覺得無法面對梁嘯。畢竟陳家能夠止住頹勢,甚至有重新崛起的跡象,都離不開梁嘯夫妻的幫助。若非劉陵做的那個調查,也許陳阿嬌的皇后之位早就沒了。可是經過竇嬰這么一分析,她才意思到天子的用意可能更深遠。

  如果真是這樣,那陳家無疑正在面臨一個重大選擇。

  是要太子,還是要梁嘯?

  這個選擇并不難。當初之所以與梁嘯結交,就是想尋求他們的幫助,保住皇后之位。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梁嘯已經成了阻礙,她怎么可能為了梁嘯放棄太子之位。

  竇嬰冷眼旁觀,將館陶長公主的神色變化看在眼中,失望地搖了搖頭。館陶長公主見了,也不禁赧然。竇嬰一向自負,又以俠義自居,他肯定看不慣自己這種出爾出反,翻臉無情的做法。可是,他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在家族與義氣之間,孰輕孰重,他們有著不同的評價標準。

  氣氛變得尷尬起來。館陶長公主立在庭中,不知道是該拾級登堂,還是應該就此結束,轉身就走。

  竇嬰也不說話,只是瞇著眼睛,打量著館陶長公主。館陶長公主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她皺了皺眉。“王孫,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你愿意聽么?”

  館陶長公主遲疑片刻。“我登門拜訪,就是要聽你的意見。如果有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我豈能不納。”

  “天下哪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方法。”竇嬰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館陶長公主更加尷尬,有些手足無措。讓她為了梁嘯放棄太子之位,她肯定不愿意。可是如果讓竇嬰反感,陳家以后還能依靠誰?這次與梁嘯交惡,以后再想得到他們的幫助,恐怕是萬萬不能了。

  “王孫,你說吧,我該怎么辦。”館陶長公主萬般無奈,只得放緩了語氣,軟語央求。

  “太主,人生于天地之間,總有事必須去做,也總有些事千萬不能做。梁家于你家有恩,現在又是被你家牽連,你就算不能鼎力相助,也不能落井下石。這低價收購梁家田地的事,你就不要做了。”

  館陶長公主點點頭。“那我高價收購行不行?”

  竇嬰擺擺手。“你自己看著辦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說完,他拍拍額頭,輕嘆一聲:“我還有些事,就不留你了。”

  館陶長公主滿臉通紅。她知道,竇嬰對她很失望,等于是把她趕了出來。她羞愧難當,獨自出了門,上了車,徑直吩咐府。陳須不解,追著車問道:“阿母,竇公怎么說?”

  “家再議。”

  竇嬰獨自一人坐在房里,面對著鋪開的竹簡和筆墨,閉目沉思。他的胸膛起伏,氣息也有些粗亂,不時的長嘆一聲。竇夫人推門而入,見他這番情景,幽幽地嘆了一聲。

  竇嬰睜開眼睛,慢慢地轉過身,打量著夫人愁苦的面容。

  “夫君。你要上天子。為梁嘯訴冤嗎?”

  竇嬰點點頭。“兩個皇子都太年幼了。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梁嘯又不是出于私心,貶斥他,對朝廷不利。我受先帝遺詔輔政,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子犯錯。”

  “受先帝遺詔輔政?”竇夫人膝行而前,拉著竇嬰的手。“夫君,你現在還是輔政大臣嗎?”

  竇嬰語塞。又強辯道:“沒錯,我的確不是輔政大臣了,就連現在的官位都是梁嘯幫我爭取來的。可正因為不能坐視不理。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來。”

  “夫君,我豈敢讓你落井下石。我只是希望你能為考慮一二,莫要玉石俱焚。”

  竇嬰喝道:“富貴我自得之,我自失之,也是天意。”

  竇夫人還待再說。竇嬰沉下了臉,轉過頭。竇夫人無奈。只得退了出去,關上房的門,倚著墻壁,掩面而泣。竇嬰提起筆,聽到屋外的飲泣聲,眉毛輕聳,有些猶豫。他想了想,咬咬牙,大聲說道:“大丈夫立身于世,但求無愧我心罷了,有什么好擔心的呢。”說完,他鋪開竹簡,奮筆急。

  梁嘯起身,看著快步走來的陳須兄弟,再看看隨行奴仆抬進來的幾只大箱子,大感意外。

  “二位,你們這是”

  陳須擠出幾絲笑容。“哈哈,今天是來和梁君侯分家的。”

  “分家?”梁嘯猜到了幾分,不由得眼角微挑。天子讓他搬到廬山去“靜養”,他已經猜到了天子要趕他長安的意思,所以著手處理茂陵的莊園。可是他沒想到天子這么絕,居然連他在陳家的股份也要撤出來。莊園是不動產,股份卻是活水,每年幾百金的紅利是一個長線收入。

  看來情況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一些。友誼的小船果然是說翻就翻啊。天子如此,陳家兄弟也是如此。

  “是的,朝廷有意要將我家的鐵作收為官營,這生意沒法做了。”陳須擺擺手,讓奴仆們將箱子抬上來,擺在梁嘯面前,上前將箱蓋一一打開。一摞摞金餅露了出來,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晃得人眼花。

  “本金一千金,今年的紅利五百金,再加上千金,算是我兄弟違約的賠償金。”

  梁嘯掃了一眼,笑道:“這兒可不止兩千五百金啊。剩下的那些,又是作什么用的?”

  陳須搓搓手,把目光轉向陳蟜。

  陳蟜哈哈大笑,上前拉著梁嘯的手,故作神秘的說道:“早就聽說君侯種的菜來自西域,味道鮮美,我們兄弟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沒機會嘗一嘗。如今君侯要去廬山養病,我們打算趁火打劫,將茂陵的那幾百畝菜田買下來。君侯,你開個價吧,不管你開什么價,我們兄弟都要定了。”

  梁嘯笑了起來。陳家兄弟笑得很假,但他們卻很夠意思。長安最好的地號稱土膏的那種是一畝一金,他現在擁有的土地,加上衛青送的一百畝在內,總共只有七百畝,陳家兄弟送來的金子至少有一千五百金,這個價格很厚道。

  “感謝賢昆仲的美意。不過,我不能把那些菜地賣給你。”

  “為何?”

  “其一,那些菜地不值這么多錢。其二,我已經把那些菜地賣給別人了。”

  “賣給誰了?”陳須松了一口氣,卻不敢表露出來。“可曾賣虧了?”

  “趙國王彬。”

  “趙國王彬?”陳氏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不知道這個王彬是誰。

  “就是宮里王美人的兄長。”

  陳氏兄弟一聽,臉色頓時不自然起來。王美人是陽信長公主剛剛送進宮的美人,很得天子寵愛。梁嘯把地賣給她的兄長,恐怕不是交易,而是送禮。既是想通過王美人向天子求情,又是對陳家在關鍵時刻不肯出手幫助的鄙視。他寧可救王美人,也不肯去求皇后。

  “這個賣了多少價?”

  “沒要錢,送的。”梁嘯輕笑一聲:“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現在不敢奢望太多,只想能在廬山靜養,不要再節外生枝。如果能用幾千金買個平安,還是值得的,你們說是不是?”

  陳氏兄弟相對無語。這個耳光打得響亮。他們想用兩千金買心安,可是梁嘯差這兩千金嗎?他的確不如陳家有錢,可是他也不窮,根本不差這兩千金。

  “不好意思,二位來遲一步。”梁嘯笑瞇瞇地看著陳氏兄弟。“本金和紅利,我都收下了,違約賠償金是我應得的,我也收下了。其他的還請二位帶去。你們想吃新菜,以后可以去王家。我想,這一天不會太遠,聽說王美人好像也有身孕了。”

  聽了這話,陳氏兄弟臉上火辣辣的,無地自容。

  話不投機,陳氏兄弟也不好多呆,說了幾句沒什么營養的話,便起身告辭。他們想留下那些買地的黃金,梁嘯卻堅決不收。陳氏兄弟無奈,只得帶著黃金怏怏而去。

  梁嘯只用了三五天的時間就處理完了長安的產業,帶著家人趕往豫章。不搬家不知道家當多。初來長安時,只有他和老娘、李蓉清、荼牛兒四個人,衣食無著,現在離開長安,僅是留下的親近奴婢就有五十余人。這還是將大量的農奴和田地一起送給王彬的結果,否則人數會更多。

  一行近兩百人,三百多匹馬,一百多輛大車,浩浩蕩蕩的離開了長安。雖說梁嘯走得很低調,但收到消息的人還是不少。不少游俠兒自發趕到城外長亭,為梁嘯送行。

  氣氛有些壓抑。曾幾何時,梁嘯是他們的偶像,激勵著他們從軍征戰,立功封侯。轉眼之間,梁嘯就因為觸逆了天子被趕出長安,貶往豫章。富貴可期,可是富貴又是如此的脆弱,不由得他們不多加思量,是不是值得用生命和自由去換取這似乎不怎么靠得住的富貴。

  送行的人群中不乏竇家子弟,竇嬰本人也親臨現場。事實上,這些竇家子弟之所以會來為梁嘯送行,有很大原因是因為竇嬰。

  對竇嬰的到來,梁嘯非常意外。“魏其侯,你這么隆重,我怎么當得起。”

  “當得起的。”竇嬰端起一杯酒,輕聲笑道:“你們雖然年歲相差甚遠,可是一見如故。我年紀也不小了。這一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梁伯鳴,滿飲此杯。”

  梁嘯皺皺眉,覺得這句話有些別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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