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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偉業

  梁嘯在廬山住得正舒服,豈肯到長安去受罪,更不愿意到水災現場去。倒不是說他沒有奉獻意識,而是他覺得莫名其妙。干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一句話不動聽,立刻趕出長安,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況且當初之所以被趕出長安,不就是因為黃河決口的事么。這時候出現在天子面前,豈不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以天子那種為了面子可以不顧一切的德性,他會接受這樣的建議?

  所以,他覺得竇嬰是老糊涂了,否則不會出這樣的昏招。

  劉陵卻覺得未必。梁嘯問他為什么,她也不說,只是笑,笑得很神秘。

  八月末,天子詔書送到了廬山,沒有劉陵說笑的玉環,只是問梁嘯病情好些了沒有,沒說什么朝政,卻說了一些閑話,諸如最近勞累過度,身體不佳之類的家常里短。

  梁嘯看完詔書,有些懵。這是唱哪一出,打友情牌么?拜托,我離開長安的時候,就沒什么情份可言了好么。這時候套近乎了,趕我出長安,讓館陶長公主來低價收購我的產業時,你干什么去了?

  “去么?”劉陵瞟著梁嘯,似笑非笑。

  “呃你說呢?”梁嘯把皮球又踢給了劉陵。

  “從詔書的內容來看,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畢竟天子也沒有明說要召你回京。你若是真不想去,寫一封回書,謝一下恩,也就完了。不過……”劉陵遲疑了片刻:“從長遠計,我建議你去。”

  “為什么?”

  “你如果真想退隱,那自然無需再去長安周旋。可是你若想辦成大事,就不可能長期脫離朝廷。位移勢異,借勢而行,才能勢如破竹。傷心的人容易勸服,受難的人容易感恩,如今天子焦頭爛額,正是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去,什么時候去?”

  梁嘯沒有說話,他來回走了兩步。“可是,治河的事,我也不在行,估計幫不上什么忙。”

  “未必要你去治河,你看天子的詔書里根本沒提治河的事。只要你出現在天子面前,就是對天子的支持。更何況你對治河也不是完全不懂,具體的細節有待研究,但是論眼界之高,又有誰能超過你?”

  “可是……我好容易脫離長安,不再讓你們為質,又怎么能再入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劉陵走了過來。“況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留質長安的。”

  梁嘯點點頭。留質長安是針對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而言,普通官員是沒有這個要求的。像徐樂、主父偃等侍衛近臣就沒有這樣的要求,他如果不在邊疆做太守,不統兵出征,也沒有強制留質的規定。

  “魏其侯老了,他只能利用他的威望搖旗吶鼓,左右輿情。具體的事務,還需要年富力強的人來承擔。如果讓魏其侯去做,恐怕他的身體也吃不消。我難道愿意看著田蚡這樣的人占據高位?”

  梁嘯看看劉陵,點了點頭。“好吧,我去就是了。不過,你不能走,這里一堆事剛剛起步,沒有你處理可不行。”

  劉陵笑了。“你放心吧,我哪兒也不去。”

  九月初,梁嘯帶著百余騎,星夜兼程,趕往長安。

  長安的冠軍侯邸還保留著,奴婢們也都在。得知冠軍侯又要回來了,他們都非常激動,提前把府中打掃得干干凈凈,恭候梁嘯入府。

  梁嘯的靈魂來自兩千年后,對下人向來愛惜,自不用說。梁媌出身卑賤,吃過苦,也能體諒下人的難處,一向并不苛責,即使是出身富貴的劉陵也不像那些驕縱之人。在冠軍侯府做事向來是件美差,這是長安人都知道的事。

  梁嘯進了府,走進后院,看著整潔干凈,卻多少有些空曠的府第,一時感慨良多。

  好在沒讓他感慨太長時間,竇嬰和董仲舒就連袂來訪,緊接著,陳氏兄弟也來了,吵著要給梁嘯接風洗塵。梁嘯不好推辭,只得應了。家里雖然奴婢齊全,但是荼花兒等人都沒來,妻妾中又只有月亮同行,梁嘯本來以為會比較麻煩,不料月亮再一次表現出了超出梁嘯想象的能力。她到廚房去看了一眼,查點了現有的食材,又安排人緊急去市中采買,時間不長,就安排好了堪稱豐盛的酒席。

  梁嘯很意外,再一次折服于劉陵的眼光讓月亮隨行就是劉陵的主意。

  酒過三巡,竇嬰主動說明了自己的用意。

  “田蚡病了,據說是脖頸受傷,臥床不起。至于真假,誰也說不清。不過這也是好事,如今御史大夫韓安國代行丞相事,比田蚡在行多了。如果能借此機會促成丞相易位,以后做事會方便很多。”

  梁嘯端著酒杯,沉吟不語。一來一去,他在廬山住了幾個月,有機會跳出朝堂看朝堂,很多事情看得清楚了許多。竇嬰的確有能力,有抱負,但是他后繼無人,竇陳兩家子弟中,沒有一個能有他這樣的能力和眼界。陳氏兄弟就是最明顯不過的例證。和他們共事,不能期望太高。

  “對眼前的朝局,竇公有什么高見?”

  竇嬰眉心微蹙,梁嘯的態度過來于隱晦,不如他預期的那般激昂。他看看梁嘯。“伯鳴,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灰心了。這可要不得。人生事如日月,難免有明晦,豈能因一時失意而心灰意冷?”

  梁嘯笑笑。“我不是心灰意冷,我只是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而已。如今朝廷面臨的困難無非這么幾個:一是匈奴人即將南侵,河西不穩;二是大河再次決口,山東水患已經一年多,還看不到解決的希望;再其次,恐怕就是……”

  梁嘯停了下來,目光從諸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了董仲舒的臉上。董仲舒愣了一下,隨即無聲地笑了起來,尷尬中帶著幾分得色。他的文章雖然還沒有最后定稿,卻已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他為此非常滿意,甚至有幾分自矜。以前他最不愿意看到梁嘯,因為梁嘯不按套路,常常讓他拙于應付,現在梁嘯看了他的文章,一句批評也沒有,他終于能在梁嘯面前心安理得了。

  “文章當然要寫,但也不能只有寫文章的。”梁嘯露齒一笑。“董夫子,文因時而作,秦朝的經濟得失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先研究一下大河的變遷史?”

  “大河的變遷史?”

  “是啊,欲治河,自然要先知河事。我想知道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歷代典籍中有關河水的記載。知道來龍去脈,方能因勢利導,治標務本,你說是不是?”

  董仲舒沉吟片刻,有些犯難。“這事倒不難,只是繁瑣。那么多的典籍要翻檢,耗時耗力,恐怕一時半會的完不成。治河是大事,耽誤一天,不知道會多死多少人。”

  “夫子所慮甚是。所以我想請天子下詔,安排一些人給你做弟子,協助你完成這項研究。”

  董仲舒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有一些弟子,但那是私人關系,朝廷不負擔任何費用。這些人跟隨他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人是真的為了求學,有的人卻是為了入仕。自從他被天子冷落之后,那些一心想入仕的人已經漸漸疏遠,其中就有他曾經最器重的呂步舒。

  如果由朝廷出面給他配備弟子,這些人就有了官方身份,等于入了仕,自然能安心的協助他研究。

  “能行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天子能否同意,我還不敢斷定。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你要堅持現在的研究方法,不能再面壁造書,徒耗精力,最后卻作繭自縛。如果再出現天人感應之類的言論,我還是會找你麻煩的。”

  董仲舒頓時面紅耳赤,窘迫不堪。

  竇嬰見了,連忙打岔。“伯鳴,董夫子的文章你看了么,感覺如何?”

  “沒有《春秋繁露》那么宏大,但勝在扎實,言之有物。”梁嘯咂了咂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夫子,我毀了你幾十年的努力,你不恨我嗎?”

  董仲舒顧左右而不言。

  他當然恨梁嘯。一輩子的努力都被梁嘯毀了,豈能不恨。他如今已經年近半百,余日無多,就算再努力,又怎么可能寫出堪比《春秋繁露》那樣的大文章。不過,他也不好意思說這是梁嘯的責任。他創立的理論聽起來很宏大,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可是最精華的“天人感應”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卻也證明了這個理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就算梁嘯不起來反駁,將來也要被后人恥笑。

  “為了表示歉意,我想為夫子提供一個流名千古的機會。”

  董仲舒怦然心動,卻又抹不開面子,遲疑的說道:“什么……機會?”

  “我得先問夫子一句,是要生前名,還是要身后名。”

  “這個……怎么講?”

  “夫子先告訴我你的選擇吧。”

  董仲舒略加猶豫。“身后名吧。”他笑了笑。“老朽如今也算有名,不用再追求了。”

  “夫子高明。”梁嘯挑了挑大拇指。“我想請夫子做一部大書,不說三皇五帝,只說春秋以來之事,至項羽垓下而止。仿春秋例,依年紀事,考核典籍,辨誤就正,詳加考證……”

  董仲舒忽然想起了司馬遷說過的話,一時心潮澎湃。如果說司馬遷還是小孩子,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志向,那梁嘯的建議可行性就明顯大多了。只是如此一來,恐怕他的余生就要全部投入進去了。然而,一旦寫成,他也就千古留名了,不說別的,僅是續春秋這個名頭,就足以讓他繼圣人之踵。

  竇嬰也有些心動。“伯鳴,這可不比治河容易啊。”

  “的確不易,所以我才覺得非夫子無人能當。”

  董仲舒聽了梁嘯這句話,豪氣頓生。“既然君侯如此說,那老朽就當仁不讓了。只是不知道君侯打算如何安排。要完成這件事,不僅需要人力物力,更需要收羅大量的典籍。”

  “如果陛下同意了,我會盡可能做出讓夫子滿意的安排,力保夫子不用為瑣事擔心,一心一意的完成這項大事。”

  “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梁嘯轉過頭,打量著陳須、陳蟜兄弟。“賢昆仲,你們也想分一杯羹嗎?”

  陳須笑笑。“好啦,梁伯鳴,我知道,我們兄弟欠你的人情。只要能還上這份人情,你就隨便開口吧,我們兄弟理虧在先,今天就躺下來,任你宰割了。”

  陳蟜也說道:“是的,反正你梁伯鳴也不是虧待朋友的人,我們相信你。”

  梁嘯也忍不住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夫子修書,需要一個安靜的場所,也需要穩定的生活供應,你們兄弟是不是幫著解決一下?”

  陳氏兄弟互相看看,不約而同的點點頭。“沒問題,我們回去商量一下,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以我們手中掌握的生意,多了不敢說,每年支出三五百金,應該不成問題。”

  竇嬰坐在一旁,看著梁嘯不經意之間就敲定了一件大事,心中暗自贊嘆。他相信,梁嘯絕不是信口開河,他肯定是有了什么計劃,只是沒有明說。

  竇嬰眼珠一動,未語先笑。“伯鳴,董夫子有大事可做,我呢,可有用武之地?”

  “小子豈敢安排竇公這樣的前輩。”梁嘯半真半假的笑了兩聲。“不過,有件事,也只有竇公能夠調度。不知道竇公有沒有興趣?”

  竇嬰慨然道:“你說。”

  “你送到淮南的文稿,我看到了一部分,嘆為觀止。這部書一出,雖然不能和董夫子將來要寫的大作相提并論,卻能令人眼界大開。我希望竇公可以再接再勵,讓他們走得更遠一些,直至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竇嬰撫著胡須,沉吟片刻。“你是要我再編一部《山海經》嗎?”

  梁嘯撫掌而笑。“竇公果然慧眼如炬。沒錯,天文地理,天文的事有太史公在做,地理的事就請竇公一肩挑,再加上董夫子的人文,那可就是天地人三才俱備了。”

  竇嬰等人聽了,愕然半晌。天地人三才,梁嘯果然好大的手筆。竇嬰目光一閃,嘿嘿笑道:“梁伯鳴,天地人三才都齊備了,那淮南王做什么?論學問,他可是當世唯一能和董夫子抗衡的人物啊。”

  梁嘯謙虛的笑笑。“他啊,現在一心研究物理,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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