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最怕遇到意外,特別是無法理解的意外。
意外已經夠讓人頭疼了,無法理解的意外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測,進而引發恐慌,一旦出現慌亂,崩潰的概率就會成倍的提高。
獵驕靡屏住了呼吸,盯著遠處的戰場,眼睛眨也不眨。
他的視線被月氏人擋住,看不到烏孫人的身影,也看不到烏孫人始終無法突破月氏人的原因。他只看到烏孫騎兵就像被月氏人裹了進去,后面的人還要繼續向前沖,前面的人卻一直沒有出現。
這種情況絕對不正常,甚至可以算得上詭異。
而左側的情況同樣不對勁。
大宛騎兵離得太遠,一千烏孫騎兵接近梁嘯的時候,他們離梁嘯至少還有五百步。烏孫騎兵面前沒有任何障礙,徑直沖向了梁嘯,舉起了手中的弓箭,準備射擊。
他們遇到的問題只有一個:梁嘯在他們的右前方,要射中梁嘯,他們必須在馬背上向右扭轉身體,處于一個很不舒服的射擊姿勢。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紛紛選擇了抵近射擊以提高命中率。
可是,他們的打算也落空了,離梁嘯還有兩百步,梁嘯等人就搶占先機,開始射擊。他們雖然也有射擊角度的問題,可是船小好調頭,他們很容易地就調整了方向,置烏孫騎兵于自己的左前方,拉弓射擊,一枝枝利箭呼嘯而出,撲向烏孫人。
梁嘯身邊雖然只有百余騎,可這百余騎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騎士,隨便一個人挑出來都是射藝精良的射手,更別說火狐等神箭手。在他們的阻擊下,烏孫人的沖鋒生生被阻斷,戰馬中箭的曲指可數,馬背上的騎士卻被射得像風中殘荷,接連斃命。
他們以超高的精準度彌補了數量的劣勢,同樣取得了驕人的戰績。
烏孫人紛紛中箭倒地,前撲后繼,慘叫聲不絕于耳,遇到的阻力絲毫不亞于另一側的同伴。
梁嘯等人全力射擊的同時,龐碩等人下馬,十幾名親衛身穿重甲,手持長刀在前面列陣,二十名端著滑輪手弩的弩手站在他們身后,瞄著越來越近的烏孫人,手指搭在弩機上,隨時準備射擊。
那些僥幸逃過梁嘯等人狙擊的烏孫人沒把這二三十個人的小陣放在眼里,他們紅了眼,怒不可遏,快馬加鞭地向梁嘯沖去。步卒的小陣他們見多了,這幾個人就想擋住成千騎兵的沖擊?簡直是笑話。
數十騎烏孫騎兵沖到龐碩等人跟前,踩著馬鐙,臀部虛坐在馬鞍上,高高舉起手中的戰刀,只等一刀將龐碩劈成兩半,一泄心中的憤怒。
對漢軍神箭手的憤怒。
奈何天不從人愿,眼看著就要沖到龐碩面前,一枝弩箭呼嘯而至,瞬間洞穿了兩個騎兵的胸膛,所有的憤怒和力氣一起,轉眼間就流失一空,騎士摔落馬下,隨即被紛亂的馬蹄踩得血肉模糊。
弩分兩種:單發的狙擊用弩,群發的集射弩。集射弩裝填慢,但殺傷面積大,適合近距離無差別殺傷。狙擊用弩裝填快,射速也快,適合中遠距離精準狙殺。
百步之內,即使是鐵甲也能射穿,更何況烏孫人的皮甲。
眼看著龐碩等人近在眼前,烏孫人還是付出了十幾條性命,才有和他們直接接觸,近身格斗的機會。
戰刀挾著怒火劈了下去,但結果卻并非他們想象。
龐碩上前一步,掄起鐵刀,由下至上,反撩而起。鋒利的鐵刀割開了馬腹,切開了馬鞍,切斷了騎士的大腿,最后砍下了騎士揮刀的右臂。
戰馬慘嘶,側行兩步,鮮血從巨大的傷口中泉涌而出,熱騰騰的內臟接著擠了出來,腸子被它自己踩住,拉成兩截,戰馬痛不可當,長嘶著倒地。
騎士落馬,他先看著自己的大腿突然飛起,接著又看到自己的右臂飛起,然后看著龐碩手中的長刀劃了半個圈,將另一個同伴斬為兩斷,鮮血揮灑成一片血幕。在他落地之前,他看到龐碩又斬殺了一人,四尺長的刀刃像撕開一層最輕薄的絲綢,撕開了那個同伴的身體。
“轟隆”一聲,騎士落地,眼前一片血紅。
鐵刀上下翻飛,如風車一般,人馬俱碎,當者披靡。烏孫人縱馬而來,氣勢驚人,卻像撞上了巨石,摔得粉身碎骨。片刻功夫,龐碩等人面前就堆起了半人高的殘肢斷臂,亡人死馬,鮮血飛濺,碎肉滿地。
龐碩等人渾身上下濺滿了血,被血腥味刺激,興發如狂,連聲咆哮,如殺神下凡。
烏孫騎兵被他們的氣勢所懾,不約而同的撥轉馬頭,繞過龐碩等人,沖向梁嘯的右側。
“盾!”荼牛兒一聲大喝,舉起手中的大盾,護住了梁嘯。
“殺!”亞歷山大等人在盾后立陣,齊聲厲吼。
在大盾長矛的后面,看著激戰正酣的龐碩等人,梁嘯長出了一口氣。
烏茲鐵名不虛傳,不管烏茲鐵打造成的長刀和傳說中的陌刀是不是一樣,但威力卻不差分毫。這種大殺器是費錢,卻絕對是物有所值啊。可惜現在只有十人,又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重甲,只能在弓弩手的支援下擋擋烏孫輕騎。如果有一千人,他幾乎可以挑戰任何一個對手。
回頭讓聶壹等人再收集一些烏茲鐵。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種烏茲鐵就應該用在長刀這樣的殺器上。
梁嘯心情大定,更加從容,他舉起了手中的黑弓,連射數箭,“嗖嗖嗖嗖!”數聲箭響,幾名烏孫騎兵應聲落馬。那些企圖沖過來強攻的則被刀盾手 獵驕靡也在觀戰,心情卻大不相同。
如果說右翼騎兵的情況未明,還有逆轉的可能,那左翼的騎兵就不僅詭異,而且令人絕望了。
千騎沖擊百余人的小陣,而且對方的騎兵未起動,居然也會遭受重創?這種情況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雖然騎兵們很快就變換了戰術,撥轉馬頭,從梁嘯等人左側沖過,可是之前那段短暫的接戰已經足夠觸目驚心。
梁嘯既沒有逃,也沒有主動上前,他就站在原地,憑借百十親衛就將千余烏孫騎兵打得主動避讓。比起月氏人的戰術,他更加強悍,更加無所畏懼。
遇到這樣的對手,就算有幾倍的兵力,又有誰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獵驕靡握緊了拳頭,臉色鐵青。
烏孫騎兵繞過龐碩,急切之間,他們無法再次轉向,只能從梁嘯的身邊飛馳而過。等沖過梁嘯,他們發現自己依然沒有機會轉身,因為大宛騎兵迎面沖了過來。為了保證沖擊力,他們只得舍棄了梁嘯,再次加速,與大宛騎兵接戰。
四千余騎在草原上沖殺,月氏人像一道大壩,牢牢的擋住了烏孫人的沖擊,又像一柄彎刀,從烏孫人的陣勢上削下一層又一層的皮肉。梁嘯則像一塊千年頑石,硬是逼得烏孫人改向,受挫之后再與大宛騎兵交手。原本還算流暢的攻擊受阻,不用大宛人攻擊,烏孫人自己先亂了陣腳。
而月氏人和大宛人則殺得痛快淋漓。這幾個月來,他們被梁嘯的賞賜誘惑,被亞歷山大等人的羞辱所逼迫,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近乎殘酷的訓練,如今戰力大漲,遇到烏孫人這樣的對手,勢如破竹,殺得心情澎湃,士氣高漲,對梁嘯的怨言也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滔滔仰慕。
阿奢那、煎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旁觀者清,他們最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僅從正在接戰的騎士來看,他們的部下這段時間的訓練成果斐然,就算不是脫胎換骨,也有了精銳的雛形。
梁君侯的精兵策略果然不凡,簡直有點石成金之妙。阿奢那和煎靡相隔數百步,卻有了共同的認識。與此同時,他們身邊的騎士也都躍躍欲試,恨不得上陣一展身手,檢驗一下訓練成果。
聯軍士氣如虹,號角聲響成一片。
烏孫人面色如土,氣勢被完全壓制。
獵驕靡緊緊勒著韁繩,一動不動。此刻,烏孫騎兵已經沖過了梁嘯身邊,與大宛騎兵攪在一起。經過一場短暫的接戰,梁嘯幾乎沒有移動位置,甚至沒有下馬,唯一的變化就是他手里多了一張弓,身邊多了無數尸體。
獵驕靡知道那是什么弓,也知道絕大多數尸體是誰的,但是他此刻沒心思考慮這些,他在權衡一個決定:是一鼓作氣,派上更多的人接戰,還是就此撤退,避免更大的傷亡。
歸根到底取決于一個問題:如果壓上全部的兵力,能不能戰勝梁嘯?如果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孤注一擲,一決生死。如果不能,那他就必須壯士斷腕,立刻撤退。
獵驕靡掃視整個戰場,評估了一下雙方的實力,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他命令一萬騎兵兩路出擊,五千對付月氏人,五千對付大宛人,同時命令一萬騎兵準備,一旦出現戰機,立刻上前包圍梁嘯,就地擊殺。
洛緒麗立馬山坡之上,遙視遠處的戰場,雙手緊緊的勒著韁繩,卻抑制不住怦怦亂跳的心臟。
梁嘯率領八千月氏人和大宛人,正在與烏孫人對決。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烏孫人,她只知道烏孫人的兵力遠遠超過梁嘯,也許三萬,也許四萬,也許更多。
轉眼之間,平靜祥和的草原成了鮮血橫流的戰場,喊殺聲震天,數萬人生死相搏。
她是公主,見過戰士,卻沒經歷過真正的戰場。這一幕讓她非常震驚。
亞馬遜女戰士的族長策馬奔了過來。“公主,將軍有令,命你撤過伊犁河,向西北撤退。”
“撤退?”洛緒麗更加不安。“我們戰敗了嗎?”
女族長看了她一眼,笑道:“公主,我們沒有戰敗,我們只是按照將軍之前的計劃撤退。”
洛緒麗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梁嘯的確這么安排過。她面紅耳赤,連聲答應,立刻帶著塞人少年和輜重營的將士向西北方向撤退。這片河谷地勢平坦,河道彎曲如網,河面很寬,卻不怎么深,騎著馬就能涉水而過,要擔心的只是沼澤。
在女族長率領的亞馬遜女戰士的保護下,洛緒麗順利撤過了伊犁河。她駐馬岸邊,回首南望。
戰場上,月氏人已經撤退到了河邊,正在渡河。
被月氏人擋住,洛緒麗看不到梁嘯的身影,心中不安。女族長緊緊拽住洛緒麗的馬韁,勸道:“公主,將軍早就安排好了,月氏人又撤退得不慌不忙,可見一切都在將軍的計劃之中,沒什么好擔心的。”
洛緒麗聽了,默默點頭。
“公主請繼續北行,我去準備出戰了。”
“怎么,你也要參加戰斗?”
“當然,我們也是戰士啊。”女族長理所當然。“我們還是將軍計劃中的重要一環。”
洛緒麗目瞪口呆。梁嘯還有這樣的安排?她可一點都不知道。她不敢怠慢,立刻向北,不遠處就有一座小山坡,她策馬上了山坡,繼續眺望戰場。
月氏人撤退伊犁河,阿奢那看了一眼河邊的亞馬遜女戰士,有些不解。這些女戰士是大宛王安排給洛緒麗公主做衛士的,這時候戰局緊張,她們不去保護洛緒麗公主,在河邊干什么?
他來不及多想,指揮麾下騎士趕往預定戰場。
不久,大宛人也撤下來了,煎靡一撤過伊犁河,就沖向洛緒麗所在的山坡,在山坡下列陣。
“將軍怎么樣?”
煎靡一指遠處。“將軍在殿后,射殺了很多烏孫人,馬上就能過來了。”
洛緒麗順著煎靡的手指向遠處看去,見梁嘯等人騎著馬,且戰且退。梁嘯和他身邊的騎士不時的返身接戰。他們沖向哪里,哪里的烏孫人就會散開,然后又從別的方向包圍過來,就像一群牛虻轉著野牛,驅趕不去,而且越圍越多。
梁嘯很快退到了河邊,策馬渡河,馬蹄踢起浪花,攪混了河水。
烏孫人又追了過來,梁嘯再次返身作戰,烏孫人故技重施,又向兩側散開,策馬渡河,準備包抄。
這一次,他們沒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