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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扒

  “噫!入娘的雜種,安陵修渠那光景,鐵杖廟里灶膛偷錫的就有他。如今襠里二兩肉切了,不還是個扒灰的瘟牲!”

  “好嘞好嘞,莫要再去說咧。還是想想辦法,莫要賭咒,咒得死那畜生,老子天天扎他小人……”

  長河縣的堤壩口,居高臨下看著整片整片的田地,皮膚黝黑腱子肉條順的莊稼漢們卻是蹲在那里愁眉苦臉。

  “咋想辦法?沒甚辦法。人是德州府里來的,朝廷的公文,你還敢抗旨?皇帝老爺殺你的頭!”

  “日娘的龜孫,這白疊布斬了一貫多,棉花一石才給七百文,還說京城的一貫,就是七百文,老子七他娘個祖宗,誰家一貫是七百文的?這不是不要臉么?俺也見不得安陵縣的慫包,噢,人家說要這么收,你就給,你不是吃飯的?”

  “說個甚,說個甚?咋辦吧現在。”

  “咋辦?辦個奶奶!老子不干了!讓那瘟牲尋他兒媳要棉花去吧。老子跑碼頭賣扒肘子去,老子不干咧!”

  “哥你還莫說,扒肘子在濟渠還挺好賣的。就是肘子不好弄,都吃滄州豬,那價錢,不便宜。”

  “老子不賣扒肘子,賣扒雞總行了吧!”

  “行行行,咋不行?咱們還弄個字號,就說是‘德州扒雞’,一定能賣出好價錢,一年賺它一萬貫!”

  “滾!一邊去,還跟俺說笑咧……”

  “哈哈哈哈……”

  莊稼漢們守著堤壩,在那里窮開心,傻樂了一陣子,又沉默了下來。糧稅豆賦其實都還好說,能吃得消。雖說他們就是莊稼漢模樣,可家里面的田地,都是兩三千畝,湊在一塊,也是一二萬畝地的規模。

  因為滄州棉的緣故,幾家十幾家或者上百家組個臨時的商號,在滄州收種子,然后請人過來指導種棉花,棉花再賣回滄州,一進一出,一年賺頭抵得上過去十五六年。

  只是沒曾想滄州棉出名之后,官府也不是傻的,盯著棉花先收一半。

  薄地一畝三石棉花,就要去掉一石半。一石棉花均價大概就是一貫半兩貫,有高的時候,但棉花質量不好,就賣不上價,滄州多半是不要的。

  照著一石兩貫來算,上繳給官府一畝就是三貫,有兄弟伙湊份子的,千八百畝地全種棉花,這就是三千貫上下去了。不過就算去一半,也還是剩個兩三千貫,扣掉種子錢人工錢農具錢,大概也能賺個一半,一千來貫利潤總歸是有的。

  哪怕兄弟有五六個,怎么地也夠全家開銷的。

  只是這幾年日子陡然就不好過,外朝內府前來贖買,價錢壓的很低,而且強制攤派,日子就不好過了。更何況,不僅僅是得按照朝廷收購價上貢棉花,農具也得從官府指定的鋪面購買,這農具好壞一用便知。

  這幾年農具多是用武漢貨,因為耐用,最少用個一年半,壞的話也就是缺個口。但是石城貨就差了不少,脆的厲害,一次農忙下來,光鐵料都夠打一副殺豬刀的。

  一進一出,等于全面勒緊褲腰帶白干。

  如此行情,也不是河北德州一家,諸如相州、洺州、邢州、趙州等地,大抵如此,朝廷一年從河北抽的棉賦,就足夠維持安北都護府開銷,還能有結余在遼東修兩三座夯土城墻的縣城。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河北諸州縣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多少要擔一點風險。原本白天收棉花,改成了連夜收棉花,收了棉花又連夜運到河口去。然后“走私”到登萊,到了登萊,就有更大的走私船直接掛“皇商”的幡子,然后南下到蘇杭。

  哪怕價錢按照一石一貫半來計算,“走私”基本都是純利,跟賣給朝廷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官府也有厲害的酷吏,白天估算了棉田產量,然后第二天再核對。種田大戶們也不含糊,連夜就把棉田燒個干凈,第二天就說“絲綿未得,嗚呼哀哉”,然后種一茬小麥拉倒。

  田里連根毛都沒有,你收個屁?當年混點糧食,往縣衙一放,轉身就走。

  酷吏們也不簡單,有的酷吏原先就是種田大戶,還是相熟的,有什么小把戲,不敢說了如指掌,多少也是心中有數。

  于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你晚上收棉花,我晚上來收棉賦;你運河口“走私”,我跑海上“緝私”。

  斗智斗勇,堪稱一番大戲。

  這幾年欽定征稅司衙門遲遲沒有南下的原因,就是整個衙門都忙著北上。

  畢竟難度要小得多,橫豎泥腿子要好對付一些不是?再者河北毗鄰“中國”,有什么動靜,隨時抽調羽林軍過來鎮壓就是。

  跟朝廷對抗,又硬氣的,自然也有認慫的。認慫的花樣也相當多樣,有的自然是去做酷吏,有的更出人意表,直接揮刀自宮,尋了門路托了關系,跑去宮里伺候皇上。當然一把年紀想要伺候皇上是沒可能的,因為來自地方,內府采買,往往要倚重此等人物。

  著實讓不少揮刀自宮的老鄉發了家致了富,搖身一變,從苦哈哈變成了吃皇糧的。

  其中比較出名的,多是集中在德州幾個縣,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整修濟渠的時候,讓幾個縣的民夫開了眼界,內府那點勾當,多少也是能說道說道。

  眼見著的門路就在這里,自然是有人動了念頭,加上朝廷“用人之際”,于是還真就出了一票厲害角色。

  尤其是靠近大河的安德縣,舊年有個在鐵杖廟偷錫灰的,原本跟老哥們一起種地,后來一咬牙,覺得這日子不能這么下去,把幾年種棉花攢的錢弄了出來,又給自己褲襠來了一刀,幾經周轉,跟內府局外派出來的常侍居然有了交集。

  憑借“地頭蛇”的身份,加上都是褲襠里空空如也的“自己人”,那光景內府盯業務進度也盯得緊,于是便“脫穎而出”。讓這種人踩著老兄弟的肩膀,算是爬了上去。

  到如今,居然混成了內府局德州采買大使,論及權力,不輸給德州府內諸縣縣令,而且過手的現錢,就算德州刺史跳出來,也只有羨慕嫉妒恨的份。

  若是別的時候,這等人自然是被人稱道被人羨慕,有魄力有野心有事業,當得起。只是因為踩著兄弟伙上位,那就被人暗地里編排暗地里恨,他舊年在鐵杖廟偷錫灰,有好事的拿“偷錫”取了個諧音,說是“偷媳”。

  錫灰偷出來要用耙子,于是又用“扒灰”來暗喻,讓唱戲的伶人編了個故事,如今河北不敢說家喻戶曉,但是熱鬧地界,也多是開個倫理葷笑話,會用上“扒灰”。

  又到一年種棉花的時候,沒有種麥的田地,都是留著種棉花,可是“扒灰大使”在側,讓德州農家都是頭疼不已。

  更讓莊稼漢惡心的是,這個“扒灰大使”還混了個“勸課農棉”的由頭,堂而皇之地在德州地面游走,就是看看哪里的田地沒有出麥苗。

  沒出麥苗說明說明?說明打算要種棉花啊。于是就記下來,某某縣,哪里哪里有棉田多少多少。

  論起來,這等執行力,當真是讓人嘆服。只是讓德州諸地莊稼漢,恨不得門牙都咬碎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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