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木料倉轉運碼頭最近一段時間內,靠岸的貨船數量陡然就暴漲了不少。不僅僅是近海諸如石城鐵料碼頭的貨,還有登萊和朝鮮道的散貨。大量的鐵料、焦炭、木料、石料、鹽、紡織物料……在一段時間內頻繁交易。
甚至還初夏南國契丹人換了行頭,假裝是遼西莊稼漢,把糧食販賣到滄州南這種怪誕的事情。
“這個韓習,有點錢谷的意思啊。”
開了個小會,都是心腹,老張也就比較隨意,“錢谷說到底也不算正經皇帝家奴,這個韓習,大不一樣。”
“行市都是如此的,皇帝用人,總不能只用一樣。勛貴強了,自然要打壓勛貴;外戚強了,就要打壓外戚;世家強了,也肯定要打壓世家。打一派,自然要拉一派,千幾百年都是這么個道理。”
老張聽了點點頭:“不過這個韓習,也是夠狠的。德州地面被禍害的不輕,他也不怕皇帝借他人頭一用。畢竟,他是‘奉命行事’,真要尋個‘辦事不力’‘為禍一方’的罪過,也要尋在德州刺史府身上。這德州府,也是倒了霉,碰上這種‘自滅滿門’的,也只能拍拍屁股走人。”
這種情況,別說宇文禪師,宇文述復生也沒什么卵用。碰上強勢皇帝,底氣又這么足,怎么可能承認說這破事兒是朕太貪做錯了?
再拖個一年半載,宇文禪師人頭落地是鐵板釘釘。他不死誰死?反正他爹也沒什么用場,能活到貞觀二十年,簡直是祖墳埋的好。
“離開那是非之地也是好的,就是不知道事情鬧大了,會不會重現‘巨野縣’故事?”
“噯,那不一樣。”
張德搖搖頭,對一眾心腹道,“當年‘巨野縣’一事,推波助瀾的有兩個,一是清河崔氏,這個人所皆知,皇帝也正好反手借著‘平叛’,把清河崔氏在洛陽的基業,連根拔起。只是‘巨野縣余孽’能夠撐恁般久,沒有‘錢糧’,沒有藏身之處,怎可能?”
“使君是說江淮世族?”
“不拘江淮,更不止世族。”老張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除了江淮,像是蘇州、常州、杭州,哪里少了塞點錢就想鬧事的人家?除了世族,你們以為那些個發家致富的商賈就不成摻合?這年頭,雖說行商會社,稍微大一點的,都是世族掌控,豪強遮掩,但也不是沒有理財了得的天才人物。”
喝了口茶,張德接著說道,“這些人也就是有錢,便是想要讓家族子弟‘出仕’,尋個門路,至多也就是上縣縣令,了不起一個漕運司衙門。在兩京之中,想要‘行卷’求個‘知己’,反正我是沒有聽說過有成功的。”
哪怕到了貞觀二十年,真正有話語權的商會商社,無一例外,都是類似“忠義社”、“西秦社”、“北都社”等等中央或者地方的權貴馬甲。想要靠聰明才智就能混成行業“魁首”,想也別想。
普通商人再怎么有錢,地位之低下,一個無下限的小吏,就能治得他死去活來。縣太爺心情好不搭理你,心情不好,你賺萬貫家財,也就是一張紙一桿筆的事情,再來二三十個兩班皂隸,當天就能“死全家”。
因此,想要在行業中混出頭,最次最次,家族也得是“寒門”。
市場活躍搞起來當然不可能只靠權貴只靠官僚資本,讓民間資本可以跟著喝湯,也是慣例。只是人性就是如此,“低賤”商人想要獲得和“高貴”商人一樣的權利,那么一般手段無法做到,就只能寄托希望“英雄救世”。
那么“英雄”的最大特點是什么?通常情況下人們只會注意其品德品質,但共通性最高的特點,并非是品德,而是力量。
“我們武漢能夠有此局面,來年興許常駐丁口就要破兩百萬,便是有一個不能說的道理。那就是給真正的‘商賈賤業’一條出路。各大市鎮,比如新設咸寧市,不敢說一定保證‘能者上庸者下’,但也不會出現‘巧取豪奪’易如反掌不是?”
眾人微微點頭,這個道理,也是武漢諸多“不能說秘密”中的一個。張德心腹,自然是知道的,但武漢官場一般公開不會討論。
“商賈賤業”這是歷朝歷代不斷“欽定”的,武漢沒可能現在就去公開叫板。再一個,武漢內部吃肉的總歸還是權貴,“殘羹冷炙”扔給“賤人”,也是不少武漢精英的一種憐憫施舍心態。
所以,即便有些人覺得這沒道理,但哪怕在武漢內部,也不能公開地宣揚。
哪怕是“李江北”李奉誡,他也沒興趣給商賈撐腰,畢竟,商賈和“萬民”比起來,簡直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那末,道理就很簡單了,在武漢,那些個自謀出路的商賈,還是有些門路,能夠換個門楣。江淮江南的,就是難了,這些個商賈,雖說表面上是跟著巨賈豪商一起‘湊份子’給‘巨野余孽’添柴火。但本心而言,卻非是隨手為之。”
表現形式一樣,但原動力不一樣,這個道理,武漢的治理者們,都是有這樣的“思辨”。只是操持業務的時候,依舊秉持“論跡不論心”,這也不是說武漢的治理者們精神分裂,而是公事歸公事,不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去,是一個行業精英的基本能力。
“如此說來,這一回德州的事情,怕不是河北、山東的商賈,尤其是那些個江湖出身的,一定會予以暗中支持?”
“支持是有的,但會不會一定,卻不好說。”
“請使君賜教。”
張德點點頭,對心腹們正色道:“早年我和賈飛選育棉種,到后來推廣,再到后來我去跟郭孝恪、薛大鼎他們談耕地,談人工。主要操持業務的,不是‘華潤號’,也不是什么滄州人。多是河北江湖上的人。”
“為何會是江湖上的人呢?莫非有甚道理?”
“道理很簡單么,那時候,誰能知道棉花能起來,誰又知道‘白疊布’原來也能價錢降下來?農戶是不敢的,哪怕有個萬畝良田的地方大族,誰敢隨隨便便就把糧食換成棉花?要是絕收,一戶人家是五口人的肚皮,那萬畝良田的大族,何止五口人?牽扯進去不知道多少。而江湖上的人卻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河北河東的刀客、劍客,最是不同。”
稍微喝了點茶,張德又解釋了起來,“首先刀客敢闖敢拼,虧了這一年,了不起老子來年再去給人耍刀就是。其次兩地刀客闖蕩的地方多,見識廣,底氣也就更足。然后人面也廣,河北河東兩地的江湖人士,多是組了鏢局,不是在王祖賢那里混飯,都是靠著懷遠郡王李思摩,本錢肯定也不缺。”
“原來如此,敢打敢拼,又有本錢,還有門路,自然是敢闖一闖。”
“所以現在像德州那個韓習,他若是得罪一般莊戶,倒也沒什么。可只要是江湖出身,便不會善罷甘休。老狗也有三顆牙么,河北人什么沒殺過?自古以來上至皇帝下至奴隸,什么不敢殺?燕趙遺風,千幾百年的膽氣。”
“那……能成事么?”
“成事是不可能成事的,舉凡成事,哪有只靠刀把子的?于德州一地,也不過折騰一番,被皇帝反手就是抹上一回。”
要是造反這么容易,那倒是簡單了。可惜光有一口膽氣,也撐不了多久,沒有“社會科學愛好者”一起跟著搞事,折騰一萬年都是失敗。
“既然必敗,這又何必呢?”
有人嘆了一聲,有些感慨。
老張笑了笑,便道:“這種想法要不得,你不去鬧一鬧,皇帝哪里會曉得這德州不是只有扒肘子扒雞,還會扒你褲子?‘五姓七望’的‘貴氣十足’,從來都不是嘴上說出來的,那也是炎漢以來,跟朝廷跟皇帝斗了歷朝歷代,才有了這‘貴氣’。”
“要是平白給你一個‘富貴’,怕是也承受不起啊。”
說到這里,有人也是感慨,“貞觀以來,‘五姓七望’也不是沒有斗。朝廷攤派官吏,到了地方,便是個擺設,國法不如家法,律令不如家規。可若不用‘五姓’,這便是‘國中之國’,更是混沌。只是斗著斗著,貞觀皇帝比前頭的皇帝強,居然把‘五姓’壓了過去。”
“使君說的道理,就是如此了。世家是斗來的,豪強也是斗來的,從來沒有平白的富貴。不斗的話,老天不掉富貴下來。”
“道理擺在那里,其實大多都知道。只不過愿意提著腦袋斗一斗的,還是少數。”想要平白就撿來“權利”,這等好事,只能指望“救世主”。數千年以降,愿意把“權利”無條件讓渡給底層的“大救星”,有幾個?
怕不是給了之后,反手就會有人把這來得容易的“權利”,又很輕松地“奪走”。
“那……使君,這一回若是真的鬧大,武漢當如何?”
這個問題一出,眾人都是有些緊張地看著張德。
老張哈哈一笑:“當如何?賣東西嘍。朝廷要采買,給了就是,拒不賒欠;河北民間要采購,照樣也給,武漢只認開元通寶、華潤銀元。難不成,我們不賣,別人就不賣了?惡事做了就是做了,怕甚?”
一眾心腹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惋惜。
從“高尚”的理想來說,他們更希望李奉誡那樣的人生追求;但從人性出發,他們何嘗不想也混個“元謀功臣”,到時候大富大貴公侯萬代。
只是后者終究是帶有強烈的感性思量,在武漢混得久了,“公侯萬代”那就是個屁。貞觀朝都死了多少公侯了?還不說武德朝。至于歷朝歷代,那就更加不用說了。
“你們也不要覺得這是發甚么‘國難財’,德州乃至河北的事情,早晚都要死人。死多少人不知道,但死人也不全是壞事。至少這一代的人死了,皇帝也就心中有數,下一代就不會盤剝恁多,原本拿一半,下一代興許就只拿四成。多出來一成,能活人多少?”
斗爭為的是“和平”,當然也可以換個奇葩角度說是“妥協”,但不管怎么說,這就和做生意一樣,你連價錢都不還,對方又不是你親爹,憑什么就主動砍上一半給你福利?
沒有斗爭的“和平”,脆弱的簡直不可想象。
“‘人心思定’,這才二十年,難道真的還會大打一場?”
有人相當的疑惑,懷有這種疑慮,是很正確的。
但老張直接打消了他的疑惑:“若是武德朝,那自然是‘人心思定’,打了兩代人,死了恁多,到處是寡婦,只得賣力氣種地休養生息。人手不足地又多,田里的活都來不及干,還打個屁?可貞觀朝,尤其是近十年,皇帝大興土木,沒遷都蓋太極宮、洛陽宮,遷都后九成宮都修了起來,還翻修了太原宮,完工敦煌宮。如今在朝鮮道還要建行宮,這錢什么時候動了稅賦?”
“這……”
“以前是人多糧少就打,氣力都在種地上。可如今,不種地的多了,要是沒活干,那就沒飯吃,那不打作甚?”
皇帝不動用稅賦就大興宮室,這說明財源得到了極大擴充,經濟組成發生了重大變化。沒活干就沒飯吃,這說明這部分的勞力,其生產關系不在土地上。
兩相結合,自然就大大縮短了原本“男耕女織”時代需要大打一場的時間。
原本小農遍布時候,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干仗,怎么說也要五六十年百幾十年甚至兩三百年。但現在一個行業萬一遭受行業寒冬,立刻就是幾萬人十幾萬人要沒飯吃。
他們又沒有地去刨點糧食出來,那么,不干上一場等著餓死?
這種社會構成,大大地縮短了“危機”到來的時間,而和小農們多少還有幾十畝薄地不同,貞觀朝這幫縮短“大打一場”時間的主力,那當真是“一無所有”。
聽完張德所說,一干心腹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