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戲劇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幾次關于斯坦尼體系的討論,最近一次是八十年代,當時各種現代藝術觀念撲面而來,拿來主義盛行,過去舊的東西統統被認為是落后的,斯坦尼體系成了以現代戲劇先鋒自居者的攻擊對象,斯坦尼過時了的喊聲不絕于耳。為此,雙方展開了長達數年之久的爭論。
搞笑的是反斯坦尼體系的人,對美國方法派推崇備至。80年代,報紙介紹演員總有一條最欣賞的演員,絕大部分中國演員的答案中國外永遠都是四個名字:馬龍白蘭度、羅伯特德尼羅,梅里爾斯特里普、達斯汀霍夫曼。
方法派是斯坦尼體系的分支,如果把斯坦尼看成一個門派的話,方法派就是斯坦尼在美國的分舵。一邊否定斯坦尼體系,一邊又對方法派推崇備至,是特別奇葩,特別搞笑的一件事。
不過八十年代的那場爭論只限于表演系統內部,普通民眾對此并不了解,也沒法參與其中。而2005年已經是互聯網時代,雙方論戰又是在網絡上展開,網友們都跑來湊熱鬧,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
“支持馮遠怔老師,中國教育現在太成問題了,表演也是這樣。現在的年輕演員有演技在線的嗎?”
“我覺得劉教授的天性正圓說很有道理啊,我們從小玩的時候,你扮爸爸,我扮媽媽,能夠很好的扮演角色,但長大了就不行。就是天性被束縛了,我覺得解放天性是對的!”
“難怪現在娛樂圈潛規則盛行。天天解放天性,能不亂嘛!”
“馮遠怔老師,你說的是對的,解放天性課老師讓我外面的大街上裝傻子,我到外面裝傻子之后感覺焦慮了,失眠了好長一段時間,差點退學。”
張然這些天拍戲很忙,但也在關注這場爭論。不過他沒有發言,在他看來中國電影、電視劇、戲劇都存在著不小的問題,表演教育所服務的這幾個最終平臺的問題影響著表演教育本身。這些問題并非幾個人就能夠扭轉,即使表演教育解決了現有的問題,如果平臺的問題不解決,那表演教育中就還會產生新的問題。
就像十年后,那些毫無演技,根本就沒有學過表演的小鮮肉占據大銀幕、占據電視機屏幕,誰還肯踏踏實實的學表演?所以張然希望聯合電視臺、媒體、影視公司建立起一個培養體系,能夠給內地優秀的年輕演員機會。
當然,張然覺得這場爭論是好事,像解放天性這種有問題的概念就應該清除掉,這玩意誤導性太大了。
5月15號,01表本的學生在廣州演出,引發了轟動。演出過程像是一次集體狂歡,整個劇場的人都笑得很high。當演員返場謝幕時,全場掌聲雷動。
在演出結束后,記者對01表本的學生進行了采訪,自然也問到了這場爭論的問題。這場演出的女主角郭珍有點激動,將張然過去的話一股腦全說出來:“張老師說過,美國沒有解放天性一說,歐洲也沒有。北電招表演系的學生進來是為了來學解放天性么?這需要學么?去山上當野孩子就可以了。解放天性的訓練法本來是西方戲劇教育前的熱身游戲,在國內被嚴重曲解了。這個錯誤觀念已經存在二十年,國內院校還在教?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在表演理論方面的缺失,否則這種錯誤的觀念早該扔進歷史的垃圾桶了!”
第二天,報紙上全是“張然炮轟中國表演教育”的相關新聞,有些報紙甚至打出了“張然認為中國表演教育早該扔進歷史的垃圾桶”這種極端的標題。
馮遠怔在批解放天性時只是說有誤導性,會誤導演員,張然直接說應該扔進垃圾桶。國內大部分影視專業第一課就是解放天性,他這下子可謂是捅了馬蜂窩。
不只是白凡平這種年輕教師,很多權威人士,老教授都站了出來,公開對張然的言論進行批評,矛頭齊指張然。
下午,張然完成了全天的拍攝,笑容滿面的宣布收工。
剛一出片場,就有幾個記者圍了過來,讓他談談看法對這事的看法。
張然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上車打電話把郭珍罵了一頓:“小迷糊,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嘛!”
郭珍很委屈:“你本來就這么說的。”
張然本來懶得參與這事,現在所有矛頭指向自己,如果不進行回應顯得自己好像理虧似的。其實隨著這場爭議的深入,他也在反思自己這幾年的教育,他還是有話可說的。
晚上十一點,張然跟張婧初通了個電話后,就坐在電腦前沉思。好一陣,他坐直身體,噼噼啪啪的敲起來鍵盤來。
將文章敲完,張然登上張婧初的博客,發表了文章:“我是張然,沒有博客,用張婧初的博客談談我對最近這場爭論的看法。中國的表演教育有很大問題,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有很多,有外部的,也有教育本身的。我們的表演教育缺少嚴謹的理想范本,過于迷信西方老師,還常常以訛傳訛。國內的老師學生喜歡說解放天性,說西方學表演都那樣,要解脫社會套上的枷鎖,讓人把與生俱來的天性釋放出來。這純粹是胡說八道,我在美國讀表演的時候接觸過很多表演流派,從來沒有解放天性之說。歐美戲劇表演課上很多幫人消除緊張的辦法,最有效的就是戴上面具,讓演員抹去怕人看的自我意識。但那不是為了讓他按天性為所欲為,恰恰是要他按理想范本去扮本來不好意思扮的角色,做本來不好意思做的動作。這種訓練其實就是讓演員清除雜念,變成中性的空容器,以便放進劇本和導演所給的內容。
咱們國內的解放天性訓練很多時候是在蠻干,是很傷演員的,特別是對那些心理脆弱型的學生,會是嚴重的傷害,導致不管是補習班還是大學出現越學越恐懼表演的學生。
張婧初的例子就不說了,我看過李亞鵬的采訪,他進中戲后上解放天性課去鉆別人的褲襠,裝傻子,他做不了,覺得屈辱,都被逼哭了。這種訓練方法就會對學生的內心造成傷害,會讓演員對表演產生畏懼。現在李亞鵬很紅,但對他來說演戲只是謀生的手段。等他有了足夠的資金,有了其他選擇,他還會繼續演戲嗎?我敢說不會,因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對表演的熱情。我們從事表演教育能夠培養學生對表演的熱愛,而不是扼殺他們的熱情,現在我們培養出來的學生正在熱愛表演的有幾個?我們表演教育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教出來的學生不愛表演,對表演缺乏真正的熱情。如果一個演員對表演沒有熱情,又怎么能演好角色呢?
其次,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特征。如果嬌羞的林黛玉變成了潑辣的王熙鳳,這是解放天性嗎?這是在扼殺天性,抹殺了林黛玉本身的特點。所謂的解放天性不過是在人內心外面套上了一層堅韌的殼,把害羞、內向這些特質包裹起來,這哪里是解放天性,分明是束縛天性。
表演教學應該培養學生的個性和特征,不應該所有人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但我們現在的教育就在做這樣的事。很多前輩都在說現在的年輕演員缺乏個性,從前的演員,陳道名、姜紋、葛優他們都是非常有個性的演員,有自己的特質,現在這樣的演員越來越少。問題在哪里?我們的表演教育在抹殺學生個性和特征。真正的教育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認為教育的目的應該是提高年輕人的學習興趣,為謀求終身快樂而進行心智的訓練,不是簡單的專業技能的掌握,或是為了日后謀求直接的商業利益。大學教育應該是一種精神設計,是一種終生教育,為謀求終身快樂而進行的學習!表演教育應該培養藝術精英,而不是會表演技巧的匠人。我們表演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人文知識課程應不應該保留?畢業后是走專業發展道路還是普及化教育之路?”
教育的問題是這幾年非常熱門的話題,張然的言論一出,立即引起了網友們的熱議。
“現在中國教育問題很大,不光是表演教育這樣,其他的都是這樣。教育的最重要是先教人如何做人,否則,一切的知識灌輸和技能培訓都將失去根基,仿佛將高樓建筑在沙堆上!”
“支持張然。前幾天我去看了避免班學生的話劇《三個傻瓜》,特別的羨慕。現在的教育讓學生只對分數感興趣,只對分數帶來的功利性后果感興趣,并不是真的愛學習!”
“說得好,學習本是人們的本性之一,人生來就有求知欲,滿足這種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現在的教育被應試折磨的不成樣子,學生失去了學習的興趣。”
與網友的熱議相反,專家教授和馮遠怔他們都陷入了沉默,沒有任何一個人發言。
馮遠怔他們爭論的東西本來是技術層面的問題,但現在張然的話卻把這個問題引向了更深入的方向。表演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文化理念與教學實際是否很好的結合了起來?我們應該保留什么?變革什么?所有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不過馮遠怔還是給張然打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興奮地道:“張然,你這一刀捅在了中國表演教育的心臟上。”
張然無語地道:“那我不成了殺害中國表演教育的兇手?”
馮遠怔一陣大笑,隨即認真地道:“這些年國內請進了一些外國劇團,我們看完覺得太好了。真正到了歐洲多看看話劇,來中國的舞臺形式在歐洲是常見的形式,但我們已經覺得非常好了,因為我們自己已經很落后了。就像現在給你一個大哥大,誰還用?表演也一樣,應該不斷探討更新,不斷尋找新的方式方法,而中國的表演還是大哥大呢!不捅他們一刀,是不會醒的!”
張然覺得話是沒錯,但事情恐怕沒那么容易,有些觀念已經根深蒂固,要改變非常困難。
網絡中,雙方的沉默持續到了第三天,這種沉默讓很多人感到不安,大家都有一種預感,暴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