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后,工作人員將張馨藝他們帶了進來。張馨藝一行三人,除了張馨藝和助理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張馨藝穿著一身米色長裙,遠遠看去倒像成熟女性了,不過動作和行為還是二乎乎的。她看到張然,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站在張然面前笑嘻嘻地叫道:“張老師!”
張然笑道:“喲,這不是二姐嘛!什么風把你出來了?”
張馨藝聽到張然叫自己二姐,呵呵笑道:“西南風把我吹來的!”她招招手,將助理叫了過來,從助理手中拿過一個小袋子,遞給張然道:“張老師,這是給你買的茶葉。”又從身旁的男子手中接受一個大袋子道:“這些是我給劇組工作人員買的一些零食。”
張然對旁邊的副導演道:“把這包零食拿下去分給大家。”他大量了張馨藝身邊的男子一下,問道:“這位是?”
張馨藝趕緊介紹道:“這位是郭可導演。郭可,這是張老師!”
郭可十分恭敬地向張然問好:“張老師,你好!我是郭可,是個導演,也是你的影迷,能夠見到你真的特別榮幸。”
張然笑著沖郭可點了點頭,道:“聽你的口音是四川人?”
郭可馬上道:“對對,我是蓉城的。”
張然哈哈笑道:“那我們三個是老鄉啊!”
簡單寒暄了幾句,張馨藝講出了自己來的目的:“張老師,今天過來是有件事想麻煩你,有部電影想請世紀巔峰發行,不是我拍的戲,是我資助的,一部幸存“慰安婦”生活現狀的紀錄片《二十二》,是郭導拍的。電影在去年5月就拿到龍標了,但因為沒有發行費,又是這種題材的紀錄片,沒有公司愿意發行。我就想請你出面,看能不能讓世紀巔峰發行。”
張然有些驚訝,在他的印象中張馨藝是個大大咧咧的傻丫頭,沒想到她會參與這種題材的電影。這種電影,張然肯定愿意幫忙,只是他不了解這個導演,也不知道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創作的,便道:“這樣吧,晚上我們詳細聊。你們在這兒呆著也行,到處逛逛,晚上來找我也行!”
張馨藝馬上道:“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劇組等你,免得你到時候跑了!”
劇組其他人聽到張馨藝這么說都笑了,張然也哈哈大笑道:“我們劇組在那邊有食堂,你們可以過去吃點水果、喝點冷飲什么的,晚上一起吃飯,吃完飯我們談。”
吃過晚飯,張然將張馨藝和郭可叫到了房間,跟他們談《二十二》發行的問題。張婧初給他們泡好了茶,讓他們坐著慢慢聊。張然不喜歡說廢話,直接就道:“說說你們的電影具體是怎么回事吧!”
張馨藝轉頭對郭可道:“電影是你拍的,還是你來說吧!”
郭可當即講了起來,在2012年,他看到一則新聞,開始關注“慰安婦”制度受害者。他拍攝了第一部紀錄短片,當時國內“慰安婦”幸存者尚有32人,片名定為《三十二》。2014年,他決定將所有幸存者的故事都搬上銀幕時,由于一些老人離世,只剩下二十二人,片名由《三十二》變為了《二十二》。當時曾擔任《三十二》后期制片的澳洲人對郭柯的想法很有興趣,希望投資《二十二》。不過等到要拍的時候,雙方理念產生了分歧,對方覺得不應該一下子拍攝那么多老人,首先是成本問題,其次,一個電影里面20多個主角,在世界電影里也不多見,于是,對方很快撤資而去。
走投無路時,郭可在朋友圈里發了條自嘲的信息,說他媽愿意賣了房子支持他拍這部電影。張歆藝在下面留言,關切地問他發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幫助。其實郭可跟張馨藝并不是很熟,只是在拍《甜蜜都市》時,張馨藝是女主角,郭可是中方統籌。有次張馨藝聽到郭柯講電話,便問他是不是四川人,兩個老鄉為此交換了一下微信,僅此而已。
在收到張馨藝留言后,郭可用了一天的時間編輯了一條短信,內容包括,我在干什么事,我遇到了什么困難,你能借我100萬嗎。短信被他編了刪,刪了重編,在最后關頭點擊了發送。沒過多久多,張馨藝回復他,沒問題。見面談過后,張馨藝當晚就把錢打到了郭可賬上,三天后,郭可出發拍攝。
說到這里,張馨藝忍不住道:“我聽到他為了拍片都要賣房子了,覺得太嚴重了,要是自己能幫就幫。見面的時候他特緊張,臉憋得通紅,跟我說他要拍一部關于“慰安婦”的紀錄片,要真實記錄最后這22位老人的生存狀態。聽完這些,我第一感覺是你行嗎?你怎么知道還剩下22個啊,你怎么知道他們的生存狀態什么樣啊?郭可趕緊從包里拿出各種歷史文獻、采訪對象的資料、工作人員名單等等。當我聽完他講的這些老人的事情、為電影《二十二》所做的準備,被深深打動了,就覺得這事兒一定得幫他。”
郭可補充道:“這事真的特別感謝張馨藝,沒有她的資助,這部片子可能就拍不出來了。《二十二》拍攝完后,我想在片頭加上出品人張馨藝,可是她拒絕了,她說,她并沒有給這部作品進行投資,也沒想掙錢,完全是幫忙,說她是出品人不合適。”
聽到這里,張然對整個事情大致了解了,心里頗為感動,看著張馨藝微笑道:“馨藝這孩子咋咋呼呼的,給人傻乎乎的感覺,但其實內心是很柔軟的,而且特別仗義!”
張馨藝就道:“張老師,你這是夸我還是罵我啊》”
張然笑著道:“當然是夸你了!你能資助這樣的電影,能夠為這件事奔波,真的是在做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作為老師,我為你感到驕傲!”
張馨藝沒想到張然會這么說微微一怔,隨即笑了:“張老師,那你愿意幫我們了?”
張然笑著點頭道:“你都能毫不猶豫的掏百萬資助這部電影,我這個做老師能不幫忙嗎?”他看著滿臉喜色的郭可道:“說說這部電影吧,你是怎么拍的,你又是怎么想的?”
郭可知道張然是想聽自己的創作理念,簡單的講了起來。在去采訪之前,郭可覺得就像普通紀錄片那么拍。但當他們開始拍第一個老人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劇本扔了,覺得沒有必要用這個東西了,應該真實反應老人現在的生活。在電影中老人們沒有自揭“傷疤“,或者向鏡頭哭訴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電影里也沒有戲劇化的橋段和沖突,只有老人最克制、最溫和的日常生活。
聽到郭可的陳述,張然知道這是什么樣的電影了:“其實拍這種題材作品,會有道德上的困境,會有很多人認為,是二次傷害,甚至販賣傷痛。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在美國就有影評人批評電影讓公眾此后可以心安理得地走進電影院去消費大屠殺主題了。電影在歐洲引發的爭議更大。《浩劫》導演朗茲曼批評斯皮爾伯格把大屠殺主題引入了商業消費,用戲劇化手法和好萊塢的寫實主義暴力去再現大屠殺這個不可被再現的事實。戈達爾也是類似的觀點,罵過《辛德勒的名單》很多次。
不過我不認同他們的觀點,歷史是需要人們去記憶的,你不去記錄怎么保住歷史?如果人們把這段歷史遺忘了,那才是對受害者的最大褻瀆。我現在都不敢去見戈達爾,因為我現在拍的電影就有大屠殺的內容,戈達爾可能會罵我,而我會跟他對罵,我怕把這老頭氣出個好歹來,于是,干脆就不見他了!”
張馨藝他們聽到張然這么說,都哈哈大笑起來。
等他們笑過之后,張然看著郭可嚴肅地道:“在電影史上,有部電影因為一個鏡頭引發了過巨大爭論。意大利著名導演吉洛彭特克沃在1959年拍了電影《零點地帶》,在法國上映后,引起了《電影手冊》影評人雅克里維特的憤怒。影片描寫了一位意大利少女在集中營中試圖逃脫的故事,但最終她選擇了自殺。里維特批評了主人公自殺時,導演的平移鏡頭是道德的卑劣,因為在呈現集中營里的成堆尸體之后,鏡頭被推向高處,落在一個張開手臂的天使雕塑上,里維特認為這是對死者的褻瀆。
這場批評效力是持久的,后來歐洲評論界對《辛德勒的名單》、對《美麗人生》的批評就是這場風波的延續。里維特的觀點我倒是比較認同,在大屠殺這種嚴肅題材面前,任何微小的攝影機動作都不是無辜的,藝術家意圖必須是清晰的。在這種嚴肅題材面前,藝術家必須放棄中立,讓位于道德立場,在人道主義災難面前,藝術家沒有道德回旋余地。
陸釧的《南京南京》就是這個問題,他認為以東瀛兵為主角更藝術,但在觀眾看來他立場有問題,所以罵得特別厲害。對任何一個導演來說,拍這種題材都要深思熟慮,你的拍攝角度是什么、立場是什么、電影視聽語言的運用等等,都必須深思熟慮,每一點都盡量做好。”
郭可聽到張然這么說,不由問道:“導演,你是不是我們這部電影有什么問題?”
張然搖頭道:“聽了你的描述我覺得選擇的角度很好。不過這個電影放在春節檔、賀歲檔都不合適,觀眾節假日一般不愿意看特別沉重的電影,放在暑期檔比較好。從現在到明年暑期檔還有一年。我覺得你是不是能再沉淀一下,看是不是能做得更好。你剛才說了,拍攝的時候是二十二位老人,現在只剩下十多個。這部電影可能是最后一部直接采訪她們的紀錄片,那我覺得你有責任把電影盡量做到最好。如果需要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我們可以提供。”
一直在旁邊傾聽的張婧初補充道:“張然在04年11月,張純如自殺后就決定拍這部電影,但他準備了十年才敢動手,就是覺得這樣的題材自己有責任把拍好。”
郭可徹底明白了:“張老師,你是對的,回去后我會認真思考,看能不能剪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