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站在海船的樓臺之上,海風吹拂著他的一頭披肩亂發,自從身為錦衣衛天狼以來,他就不再象以前那樣給自己梳一個發髻,一頭的亂發從來都是自然地垂下,最多只是在額前用一個束發帶箍起,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從外在到內心都盡量地提醒自己現在是天狼,而不再是李滄行。
鳳舞小鳥依人似地站在天狼的身后,表情復雜地看著遠處雙嶼島上天守閣上的嚴世藩如同黑色的幽靈一樣凌空直下,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天狼,這惡賊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看來幾個月不見,他的終極魔功又有進步,這一下能凌空飛墜二十多丈,已經是練到第九重了。”
天狼戴著人皮面具的臉上也如同罩了一層嚴霜,嚴世藩剛才露的這一手,自己現在的功力也只能勉強達到,而這嚴世藩落地之后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折扇一搖就閑庭信步,這一下顯然是自己做不到的,看來鳳舞所說嚴世藩功力在自己之上,并非虛言。
不過天狼一向就是對手越強,戰意越盛的性格,知難而退這四個字他從來不知道怎么寫,聽到鳳舞的話后,他哈哈一笑:“就算嚴世藩的武功高過我一些,但真打起來,我也有信心斃他于斬龍刀下,此賊上次和我交手,沒見到有厲害的神兵,而且他打起來貪生怕死,氣勢不足,而我可以不要這條命也要除掉這個禍害,他的武功沒有高到我拼命也打不贏的程度。所以我沒什么好怕的。”
鳳舞一臉崇拜地看著天狼:“知道嗎,我最欣賞你的就是這種一往無前的男兒氣概,這才是我心中的英雄。不過天狼,你還是要作好準備,嚴世藩看來是和汪直談好了,要不然也不會這樣挾技炫耀,上了島后,你還是要低調些,不要激怒汪直。以免性命不保。”
天狼搖了搖頭,抓住了鳳舞的纖纖柔荑,暗語道:“你錯了。嚴世藩一定是跟汪直沒談攏,才會這樣的。若是汪直就能出手幫他,把你拿下,那一定會也動手攻擊我的。他連自己出手都不用。何必要顯露武功呢?”
鳳舞的秀目一亮:“對啊,是這么個道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天狼抬頭看了一眼不停地打旗號的徐海,虎目中冷芒閃閃:“徐海已經倒向了我們,他在向汪直發旗語說明我們的來意,以及嚴世藩不可信,他可是汪直現在最信任的助手,就是為了賣徐海一個面子。汪直也不會直接抓捕你的,因為我跟徐海說過。如果要抓你,除非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得罪嚴世藩還是毀了和議,任他選擇。”
鳳舞點了點頭,暗道:“只是我一直挺奇怪,那汪直也是智計絕倫之人,不然也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地位,為什么就只看中嚴世藩的五百萬兩銀子,答應來抓我呢,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我跟錦衣衛有關系吧,不然為何會這次和你一起來?”
天狼微微一笑:“連徐海都想到的事情,汪直怎么可能想不到,你太低估這個老狐貍了,依我判斷,這汪直也只是故意答應嚴世藩,好把他留下,因為汪直不知道朝廷內部的事情,也不知道胡宗憲是不是真心要招安,還是設計害他,所以需要嚴世藩作為一個反面的發聲筒來提出相反的意見,他好從中作出取舍,免得被我們單方面牽著鼻子走。這就是所謂的制衡之術,當今的皇帝也是喜歡用這套權術來制約臣子,以免一家獨大,架空君權。”
鳳舞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轉而一抹笑意上臉:“這么說,汪直也不想抓我獻給嚴世藩了?”
天狼笑道:“他沒有任何這樣做的理由,嚴世藩親自上島,這尊卑之勢已經易位,現在是嚴世藩有求于汪直,要打通一條通往日本的避難通道,而不是反過來給汪直提供招安和議的機會,畢竟對于汪直來說,除了錢以外,還有一個恢復合法身份,好衣錦還鄉,魂歸故里的訴求,而這個愿望,是嚴世藩的錢所買不來的。”
鳳舞“嗯”了一聲:“既然如此,你就要好好地迎合汪直,反正胡宗憲這回給了你極大的權限,你可以對他們作的讓步也多,不要給嚴世藩抓什么把柄就行,記住,談成了才能全身而退。”
天狼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會為了只保自己的安全而無原則地讓步的,鳳舞,這次談判很重要,決定東南數百萬人的未來,甚至決定了大明的存亡,所以輕易的讓步,有可能就會換來對方百倍的進逼,我這里態度一軟,那嚴世藩趁機落井下石,汪直,還有他背后的日本人,佛郎機人都會以為大明軟弱可欺,將會得寸進尺,那以后想要再強硬,也就難了。”
“胡總督做了這么多的文章,費了這么多的心血,以前多年都沒有跟倭寇和議,一直堅決地打,甚至遷移沿海百姓入內地也不妥協,這才逼得倭寇難以為繼,不得不主動地派徐海上岸求和,這就說明了本次談判是要以我們為主導,而不是給倭寇擺了個鴻門宴就嚇到,而我,不能讓胡總督和數萬將士們浴血奮戰得來的戰果,輕易地斷送在談判桌上。”
鳳舞的手心又滲出了汗水,她的秀眉緊蹙著,暗道:“可是這里畢竟是龍潭虎穴,倭寇的老巢,你若是一味用強,惹毛了汪直,再加上有嚴世藩搞鬼,到時候和談不成,反而把命送在這里,不也照樣會壞了抗倭大事嗎?”
天狼微微一笑:“鳳舞,莫要擔心,汪直的底線就是想要和談成功,但自己不會立即接受招安上岸,沒關系,這回哪怕他不松口,我也會幫他消滅陳思盼的。只要陳思盼一滅,多出幾萬張海賊的嘴,也由不得他不讓步。這些我自有計較。態度上要強硬,要高高在上,但具體的條件可以細談,可以先給他們看得見的好處,就象我對徐海那樣,你覺得那樣會讓汪直對我動殺心嗎?”
鳳舞的眉頭舒展了開來:“你總是有主見,但我提醒你。這次有嚴世藩搞鬼,還是小心為上,若是勢頭不對。該退讓的還是退一退,大不了這里應承了,讓胡宗憲拖延辦理,反正只要全身而退。就不會有問題。”
天狼點了點頭:“你不用擔心我。上島之后要防嚴世藩對你暗下黑手,談判的時候若是他們不要你在我身邊,那就按跟徐海約定的,跟他夫人王姑娘在一起,嚴世藩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雙嶼島上欺負徐海的老婆。”
鳳舞的秀眉一揚:“哼,讓本姑娘跟個妓女在一起尋求保護,若不是不想讓你分心。我是死也不肯的。”
天狼轉過身,神情嚴肅。一雙虎目緊緊盯著鳳舞的雙眼:“鳳舞,不要任性,那王姑娘雖然身在風塵,但那是因為她父親實在不是個東西,連累她入了青樓,她身為女子,肯賣身救父,已經是很高尚的行為了。我聽徐海說此女來了雙嶼島后,還一直勸徐海要改邪歸正,將功贖罪,甚至還拿自己的私房錢去給一些倭寇搶掠來的女子贖身,把她們放回大陸,而不是看著她們給賣到日本為奴為妓,這樣的女人是值得敬仰的,哪能當成尋常妓女看待!”
鳳舞吃驚地張大了嘴,不自覺地用手掩住了大開的櫻口,即使經過了易容,這個女兒家本能的習慣仍然揮之不去,她訝道:“這個女人當真如此?”
天狼點了點頭,正色道:“不錯,王翠翹確實是個奇女子,她本就是出身官家大小姐,受過良好的教育,從小就知書答禮,深明大義,即使墮入風塵,也沒有跟著墮落,而是堅守了自己的氣節,徐海能娶到這樣的女人,是他的福氣,也是我大明的福氣。”
鳳舞的小嘴不自覺地嘟了起來,在天狼面前,她總是會放下一切的偽裝和易容,流露出女兒家的種種姿態,她背過了臉,沒好氣地說道:“對,人家就是官家大小姐,有氣節,知書答禮,不象我這個特務頭子的私生女,刁蠻任性,還對你不誠實,只會拖你后腿呢。”
天狼沒想到鳳舞居然這也會吃醋,微微一愣,轉而笑了起來,拉起鳳舞的手,暗道:“我未來的娘子,怎么會跟別人的老婆吃醋呢?”
鳳舞沒好氣地抽出了小手,本想開口說話,突然又察覺到這是在徐海的船上,又抓住了天狼的胳膊,暗道:“誰答應嫁你了?我只是說我要考慮考慮呢。再說了你這個人見一個愛一個,萬一讓你跟徐海呆久了,沒準你把這個女人拐跑了也說不準呢。那屈彩鳳不就也當過徐林宗的女人,現在還不是對你死心踏地的。”
天狼的臉色微微一變,沉聲暗道:“鳳舞,你把我天狼當成什么人了,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的無行浪子嗎?這話也說得出口,太過份了吧。”
鳳舞的柳眉一豎:“你,你兇我!”
天狼嘆了口氣,說道:“鳳舞,我既然答應娶你,就不會再對別的女人,包括她,有任何念想,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又怎么會舍棄你的真心,去招蜂惹蝶呢,你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
鳳舞的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雙手拉住了天狼的兩只大手,笑著暗道:“剛才只是跟你開開玩笑嘛,我才沒這么小心眼呢,其實,其實你只要肯一心一意地對我,我就知足了,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沒什么的,你以后若是,若是有中意的女子,娶回家來,我也不會介意。”鳳舞越說聲音越低,說到最后臉色通紅,低下頭,轉而擺弄起自己的衣角,聲音也小得如蚊蚋一般。
天狼沒有想到鳳舞居然會說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轉而拉起鳳舞的手,正色道:“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娶了你以后再去找別的女人呢?鳳舞,你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是在試探我對你是不是真誠嗎?”
鳳舞幽幽地嘆了口氣,躲開了天狼的視線。看向了海面:“其實,其實有些話我是想跟你成了親以后再說的,但我真的怕這次會出意外。天狼,如果這回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找一個好姑娘,最好是回武當找沐蘭……”
天狼一下子打斷了鳳舞的話,急問道:“出什么事了,你今天為什么這么奇怪。腦子里哪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鳳舞的眼波流轉,可是這雙平時一直活靈活現的大現眼里,今天卻帶了些莫名的憂傷。她這會兒顯得心事重重,搖了搖頭:“你別多問了,有些事我現在不方便說,即使這回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即使你真的回去以后娶我。有些事情也是我們所不能決定的,我們的婚姻里有太多的遺憾,我不想你帶著這個遺憾一輩子不快樂,只要你心里有我鳳舞的一席之地,我是不會介意你找別的女人。”
天狼心中疑云更盛:“到底是怎么回事,鳳舞,你的愛情很強烈,也霸道。不是可以容得下別人的,為什么今天的態度卻如此奇怪。難道?”天狼一下子收住了嘴,他的眼前浮現出嚴世藩的那張丑陋而邪惡的胖臉,心中閃過一絲陰云。
鳳舞抬起頭,一雙美目中已經是淚光閃閃:“天狼,你不要多問了,也別再逼我,你只要知道,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事情,都是我鳳舞深思熟慮后才會向你吐露的心聲,如果你以后真的想找沐蘭湘,我絕對不會攔著你,只是,只是有一個人是絕對不要去找的,這就是我鳳舞對你的唯一請求。”
天狼的眉頭一皺:“你是想說屈彩鳳?”
鳳舞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憂傷:“相信我,你如果想跟她有什么關系,絕對不會有好結果,你找誰都可以,就是別找她。”
天狼的心中浮現出一絲不安:“鳳舞,究竟怎么了,莫非,莫非你爹準備對巫山派下手?”
鳳舞搖了搖頭:“沒有,你相信我,自從你在我爹面前力保巫山派之后,我爹暫時不會對巫山派出手,再說了,現在最恨巫山派的是嚴世藩,巫山派和嚴世藩翻臉之后,我爹也需要借助巫山派來牽制日月教,怎么可能自毀其助力呢。”
天狼的心下稍稍寬心了一些,自從他上次跟陸炳說過自己和屈彩鳳的關系后,他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陸炳對屈彩鳳的敵意顯然要比對沐蘭湘要高出了許多,不知為何,他感覺到陸炳對沐蘭湘很少主動提及,甚至有些躲躲閃閃,只有在自己跟沐蘭湘直接接觸的時候,陸炳父女才會委婉地提醒自己,這個女人傷害過自己,與她是沒有結果的。
可是對于屈彩鳳,二人的態度就完全不一樣,陸炳多次直言警告自己遠離屈彩鳳,而鳳舞對她的敵意也是分明寫在臉上,這讓天狼覺得很奇怪,尤其是鳳舞,按說沐蘭湘才是她最大的勁敵,可她并不介意,甚至主動要求自己去找沐蘭湘,今天連如果她有什么不測,希望自己能和沐蘭湘再續前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是卻如此堅決地反對自己和屈彩鳳有任何關系,奇怪,太奇怪了!
天狼的心中一動,太祖錦囊和屈彩鳳委托自己保全巫山派時那盈滿淚水的美目重新浮現在了天狼的面前,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陸炳和屈彩鳳的矛盾才是真正不可調和的,對于沐蘭湘,由于其出身武當,錦衣衛不可能明著消滅武當這個皇帝御筆親封的修道大派,而巫山派的綠林身份,以及收留大批無家可歸的孤兒寡母的行為,是皇帝所不能接受的,在這個私人賑災都算是給皇帝臉上抹黑的時代,巫山派的這種行為無論其動機如何,都已經構成謀逆了。
也許在皇帝和陸炳的眼里,巫山派和倭寇并沒有什么不同,擁眾十余萬,勢力遍及南七省的巫山派雖然沒有公開扯出反旗,但其性質已與造反無異,對于倭寇,至少還有胡宗憲在招安,即使以后會秋后算賬,處置汪直等首領人物,但對于普通的倭寇成員,只怕還是會網開一面的。
可是巫山派手上拿著可以公開造反的太祖錦囊,等于擁有了合法政變的道具,只要建文帝后人再次出現,拿出傳國密詔,那就可以掀起推翻皇帝的大叛亂,而那個撤銷全戶身份的詔書,更是可以直接瓦解掉朝廷一方的軍隊,其殺傷力遠遠要超過倭寇,這才是真正讓皇帝夜不能眠的心腹之患,遠不是鳳舞所說的因為要牽制嚴世藩父子,就可以放過。
天狼的眼中寒光閃閃,他突然想到了這陣子陸炳一直很少在自己面前出現,而是讓鳳舞一直陪著自己,現在還有什么事情能比解決東南倭患更重要?北邊的蒙古暫時消停了,陸炳本人又現身南方,除了對付巫山派,還會有別的解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