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島津義弘,想不到你竟然跟陳思盼勾結,突襲雙嶼島,你們薩摩藩也想嘗嘗給攻擊的滋味,對不對?”
那高大倭寇刀客被徐海喝破了身份,索性也不再蒙面,直接扯下了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二十出頭,兇悍勇武的臉,雖然看起來年齡不大,但是臉頰的兩側已經向外斜著生出濃密的胡須,看起來格外的剽悍。
徐海的手上兩把長短刀上,都在向下滴著一串串的血珠子,在他面前的火槍手已經有五人變成了尸體,其他的八人也個個身上掛了彩,有三個只能以刀劍駐地才能勉強站立,而徐海的身上也多了三四條長長的刀痕,這會兒正在向外汨汨的冒血,顯然剛才他也是一場惡戰,雖然力斃對方五人,但也傷得不輕。
島津義弘沒有接徐海的話,眼光仍然在天狼的身上上下打量:“想不到中原還有人能躲開金剛示現這一招,天狼,看來我還是小瞧了你,只是我不相信我們薩摩藩的刀法會給人這樣輕易破解掉,你告訴我,是不是以前就有人跟你提過這示現流的刀法奧義?”
天狼點了點頭,即使是面對敵人,他也沒有說謊的習慣:“不錯,我以前有個東洋朋友,精通刀法,跟我提過日本的各個流派的武功,其中就有示現流。”
島津義弘恨恨地說道:“想不到我堂堂大日本的武士,竟然也有這樣的敗類,把本國的武功教給中原人。”
天狼搖了搖頭:“島津義弘,你們東洋的武術本就是中土傳入的,空手道由唐手演變,而各刀法流派也是出自唐朝的陌刀術。相互間以武交流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何謂敗類?就象你們的示現流,只限于你薩摩一派。但真正的高手仍然對你們的招式一清二楚,這也是我能打敗你們薩摩派高手的原因。”
“為人為國。習武從政,都是一個道理,如果是本著互利互惠的心,友好交流,那自然可以利人利已,但象你島津氏這樣,野心勃勃,貪心不足還想進犯中原。卻又固步自封,不知取長補短,就只有死路一條罷了!”
島津義弘臉上的肌肉跳了跳,剛才攻擊天狼的是島津藩內著名的太刀武士井口通明,也是示現流里能排到前三的高手,島津氏眾將有不少都跟隨他學習刀法,可就是這樣的高手,碰到了受傷的天狼,一招下來便自己成了兩段,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他本是有備而來。早早地鎖定了徐海的下落,一路跟蹤而至,直到外面的援手開始炮擊雙嶼島后。他料定徐海一定會急著出來救汪直,才布下了這等埋伏,就是要取徐海性命,想不到卻被天狼生生攪局,又折了自己藩號的名劍師,但島津義弘年紀雖輕,卻已經是久經沙場,十六歲初陣以來,打過的仗也有幾十場。深通兵法,判斷了局勢之后。知道今天自己多半是栽了,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結果。但他不甘就這樣退走,臨走前還是想向天狼問個清楚。
島津義弘仰天一陣狂笑:“哈哈哈哈,你們中原,已經早沒了唐人的勇武強悍,現在都不過是一群病夫而已,我們大日本這么優秀的民族,卻只能局限在小小的島上,這是上天對我們的不公,你們這些象綿羊螻蟻一樣的劣等種族,卻占著這樣花花錦繡的江山,天下向來是強者得之,你們既然可以向蒙古人稱臣屈服,自然也可以向我們大日本投降,天狼,我看你是個人才,不如加入我們島津家,一定不會虧待你的。”
天狼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正在裹傷的徐海,說道:“同樣的話,你們島津家也跟徐兄說過吧。現在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再說了,你薩摩藩島津氏不過一國之地,也就相當于我們中原一個州的大小,連九州島都沒有統一,就妄想著入侵中原,我們漢人在衰弱的時候確實有過被異族統治的短暫經歷,但是強大如征服了大半個世界的蒙古,最后還是被我們趕走了,你這小小倭賊,卻如此沖天的口氣,就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嗎?”
島津義弘氣得臉色發紅,雙眼圓睜,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那模樣就象要吃人。
天狼冷笑一聲,突然想到了在劉裕的墓中曾經看到過的歷史,心中一動,笑道:“早在我們中原的劉宋王朝時期,你們倭人之王就派了使者向當時我們的南朝皇帝劉宋稱臣納貢,請求冊封,最后宋武皇帝劉裕給了你們的國王,也就是天皇一個鎮東將軍,瀛州刺史的名號。此后你們倭人一直對我們中原王朝恭恭敬敬的,唐朝的時候你們又貪心不足,想要進攻朝鮮,卻被我大唐打得滿地找牙,然后又開始夾起尾巴當學生,一地派遣唐使來我大唐學習從制度到軍事和文化的一切先進之處。”
“我們漢人對你們倭人一向是寬宏大量,以德報怨,念在你們局促孤島之上,生活困苦,慷慨無私地把我們的先進經驗傾囊相授,就是希望你們這些島夷能學習王化,去掉獸性,活得象個人。可是你們倭人,不學我們中原人的仁義禮節,卻盡是對那些征戰殺伐的東西感興趣,更是實力稍稍強了一點就想著入侵中原,就你島津氏這樣一個州郡大的地方也敢做入主中原的大夢,送你一句話,叫做貪心不足蛇吞象。”
島津義弘再也忍不住了,氣得再次把刀拔了出來,吼道:“八格牙路,我劈了你!”
島津義弘身邊的一個個子略矮一些的武士拉住了作勢欲沖的島津義弘,低聲說了幾句,天狼聽得真切,那人分明在說:“二哥,不要上了此賊的當,現在我們不占上風,趕快離開此地,與攻上島的友軍會合。只要殺了汪直,不怕這兩人還能鬧出什么動靜。”
島津義弘滿臉的通紅一下子消退了下去,倭人的狂野沖動滲進了他的血液與骨髓。那是與生欲來的特性,但是從小受到的嚴格武士教訓。尤其是自律,反省這些特質,卻能在他理智健全的時候讓他作出最冷靜的判斷。
島津義弘點了點頭,對著周圍的十幾名刀手迅速地下了撤退的命令,這些刀手相互掩護著,橫于前,倒退著向后撤去。
徐海突然冷笑道:“島津義弘,就這么走了?你不想對今天的事情作出些解釋嗎?”
島津義弘的臉微微一紅。一抬手,正在撤離的眾人停了下來,他撥開擋在身前的兩名護衛,沉聲道:“徐海,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的,你背叛我們島津氏,今天的事情是你們自找。”
徐海沉聲道:“我怎么就背叛你們島津氏了?這一年多來我們雖然沒有打劫沿海各地,可是給你們的年貢錢卻是一文也不少,上次你們派出去中原義烏的那些浪人,戰死后我們也給了兩倍的撫恤。倒是你們島津氏,私下里跟我們的仇人陳思盼勾勾搭搭的,到底是誰不義在先?”
島津義弘身邊的那個個子略矮的人走了出來。他正是島津義弘的四弟島津家久,這會兒也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只是樣貌和威猛豪放的二哥看起來頗為不同,別有一股陰郁的氣質,眉眼間也只有兩三分相似,看起來并非一母所生。
島津家久冷笑道:“徐海,不用跟我們繼續撒謊了,當時的情況我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存了害人之心。不想我們知道你們跟胡宗憲和嚴世藩和議的細節,所以有意不去救援我們派出的那些浪人。當時出手的就是這個天狼,你們非但不出手殺他。反而跟他答成了協議,還邀請他來雙嶼島談判,這不是背盟是什么?自己不義在先,就休怪我們出手懲戒于后!”
徐海在此事上畢竟理虧,臉色微微一紅,強辯道:“島津家久,你們島津氏現在跟我們集團是平等合作的關系,我們并不是你們的下屬,可是你們卻一直派人監視我們,還要干涉我們集團的戰守大事,請問我們從來向你們薩摩藩派出過這樣名為友軍,實為間諜的人嗎?何況若不是你們收買了上泉信之當眼線,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知道?”
天狼聽著這兩撥各懷鬼胎的家伙在這里唇槍舌劍,心中也只覺得好笑,幾天前還如膠似漆的兩撥人,這回一個個都露出了真面目,把陳年舊事一樁樁一件件地擺出來,可見利益面前,一切人情世故都是站不住腳的。
島津義弘最后恨恨地說道:“徐海,不用多說了,你們集團的所做所為,我們已經無法再容忍,而且對你們不滿意的可不止我們島津家,陳思盼,佛郎機人,還有明朝的官軍這回都加入了對你們的總攻擊,你們已經眾叛親離了,念在我們以前打過交道,你也幫我們島津家抓了不少奴隸的份上,這回我們饒你一命,只殺汪直,識相的自已早點逃命去吧!”
徐海的臉色一變:“什么,明朝的官軍也在攻島?”他看了一眼天狼,眼中的疑慮一閃而沒。
天狼的心中也是一動,但他意識到這可能是倭人的挑撥離間之計,于是沉聲喝道:“徐兄,休要中了倭人的奸計,大明的水師還沒有訓練完成,胡總督也下了令,浙江的水師不得出戰,這是倭寇在造謠!”
島津家久哈哈一笑,指著北邊相對平靜的海面,說道:“天狼,你連自家的戰船也認不得了嗎?”
天狼順著島津家久的手指看過去,他們現在正身處城堡的了望臺上,這是一塊懸崖上突出的部分,視野極好,尤其是對北邊的海面一覽無余,只見十余里外的海面,一字排開了二十多條中等規模的戰船,燈火通明,戰船的甲板上站滿了持槍挎刀的明軍士兵,而居中一條最高大的三層戰船上,赫然飄著一面“明”字大旗,旗號邊還立著一面副將旗,上面繡著“福建省游擊參將盧”。
天狼的腦袋“轟”地一聲,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明軍居然也會出動部隊來攻擊汪直與徐海集團,眼見南邊的炮聲越來越近,海面上一片火光通明,而喊殺聲已經漸漸地傳到了島上。想必是敵軍已經開始登陸,相對平靜的北邊海面上,卻是停留了明軍的水師戰艦。顯然這些明軍已經和這次進犯雙嶼島的陳思盼與佛郎機人,還有島津家一起形成了同盟。就是要把汪直集團這個共同的敵人斬盡殺絕,徹底消滅。
徐海沖著天狼憤怒地吼道:“天狼,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趁著這個當口,島津家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輕輕一拉島津義弘的胳膊,兄弟兩心領神會,這幫島津家的刀客與槍手們,紛紛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之中。火光閃閃之間,隱隱地可以看到這二十幾人的小分隊向著城中主堡的方向奔去。
可天狼現在卻顧不得追擊這些島津氏的倭人,他自己也如遭雷擊,難道是胡宗憲出賣了自己?所謂的和議只是為了聯合進剿爭取時間嗎?
徐海這時候已經沖到了天狼的面前,厲聲道:“天狼,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胡宗憲也早就想要消滅我們,故意讓你來拖延時間的?”
天狼茫然地搖了搖頭,此生他經歷過無數次的背叛。但這一次對他的打擊卻是前所未有,即使是沐蘭湘對自己的背叛,或者是這次陸炳可能的對巫山派的出手。至少自己心里一直是有準備的,而胡宗憲在自己面前表現得是那么慷慨激昂,卻在這時候不顧自己的死活派兵攻島,這讓他整個人生的信念都產生了動搖。
天狼的目光空洞,無神地看著那海上的戰船,怎么也沒接受這個現實,嘴里也喃喃地說道:“怎么會這樣?”突然間,他的眼光落到了那面“福建省游擊參將盧”的大旗,一下子反應了過來。興奮地叫道:“不對,徐兄。這中間有玄機,胡總督沒有背叛我們。”
徐海恨恨地向地上“呸”了一口:“天狼。都這個時候了還睜眼說瞎話嗎,你敢說那些不是明軍?”
天狼搖了搖頭,急道:“徐兄你看仔細了,這次來的是福建省的游擊參將,并不歸作為浙直總督的胡宗憲管轄,這并不是胡總督的水師!”
徐海順眼看去,滿臉的怒容漸漸地消散:“對啊,盧鏜是福建的參將,并不是胡宗憲的部下,不過他畢竟還是明軍,沒有福建巡撫的許可,他一個參將又怎么能出動,直接進攻雙嶼島?”
天狼長嘆一聲:“福建總督李天寵是嚴世藩的人,這盧鏜以前在浙江的時候就是著名的主戰派,反對一切和議之策,只有打仗他才有可能立功升官。所以胡總督嫌他誤了和議之事,就把他派到了福建,想不到此人竟然會帶兵進攻。”
他的眉頭突然鎖了起來:“不對,盧鏜哪知道雙嶼島的底細,福建的水師并非精銳,多是老弱,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單獨進攻的,除非,除非他事先就和陳思盼,還有島津家他們聯合到一起了。嚴世藩,一定是嚴世藩做的,只有他才有這個能量在其中穿針引線,也只有嚴世藩在最近上過島,還知道你們要消滅陳思盼的事,他一定是眼見自己的計劃無法實現,才轉而尋求了陳思盼和佛郎機人的幫助,要消滅你們,以后直接和島津氏的日本人搭上線。”
徐海恨恨一拍大腿:“這個狗賊,我怎么就沒早點認出他的真面目來呢。天狼,多虧你的提醒,不然我恐怕又要冤枉胡總督了。”
天狼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這一回把他驚得渾身濕透,比剛才生死搏斗時出的汗都要多。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管怎么樣,這回島上可真是危險了,內有奸細,外有強敵,此島只怕再難防守,島津家的人這回奔著城堡去了,我們得趕快救出汪船主,然后想辦法突出去,然后再跟這幫狗日的一一算賬。”
徐海點了點頭,看著數里之外已經燃起了大火的本城,刀劍相擊的聲音和密集的火槍聲清晰可見,他的臉色一變:“不好,汪船主那里只怕是撐不住了,島津家既然連這個小屋子都能來幾十號高手,只怕城中至少有千余名內應潛入,我們得趕快過去。”
天狼點了點頭,正要提氣向主堡奔跑,卻聽到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阿海,天狼,不要慌,我現在沒事。”
兩人觸電一般,不約而同地扭過了頭,只見在身后那間已經騰起了熊熊大火的木屋前,汪直一身緊身的黑色水靠,直挺挺地站著,毛海峰拿著那桿足有二百斤重的金鋼巨杵陪在他的身邊,火光映著汪直那張陰沉可怕的臉,而他眼中的復仇之焰,足以燃燒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