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看著凝神思考的天狼,微微一笑:“其實你天狼也是這樣的思維方式,跟我們談判的時候寸步不讓,咄咄逼人,但也正是這樣,加上你身后的胡總督的誠意和軍力,才會讓我們最終接受了你的提議,即使出了鳳舞這檔子事情,仍然沒有關死談判的大門,如果你談判的時候立場軟弱,一讓再讓,只怕老大早就會看出你們的虛弱,直接開打了,對于軟蛋懦夫,你打得越狠,得的越多。”
天狼嘆了口氣:“這就是你們這些大海上男人的思維方式,只是我還是不太相信,若是你們把羅德里格斯或者是島津義弘也打死了,他們也會跟你們和談?”
徐海正色道:“那羅德里格斯只不過是西洋人派在呂宋的一個總督罷了,西洋之中也是諸國林立,這羅德里格斯所在的名叫西班牙國,此外還有荷蘭國,葡萄牙國,英吉利國等,這些國家在我大明的南邊都建立了殖民地,征服和統治了當地的土著,只是離著他們本國太遠,因此只能讓一些艦隊的司令在這些殖民地里主管軍政財務,由于跟他們本國相隔幾萬里,所以戰和大事,往往是由這些總督所自行決定。”
“我料那羅德里格斯,看中的并不是嚴世藩的錢,而想必是嚴世藩又進行了什么賣國勾當,大概是在廣東省割給這些佛郎機人一兩個小島,允許他們和大明進行貿易什么的,嘉靖元年的時候,這些佛郎機人可是在廣東省的屯門一帶和大明水師打過一仗,當時明軍是用了火船攻擊的辦法僥幸取勝,西班牙的總督不敢造次,于是就離開了大明的水域。一直老實到了現在。”
“這個羅德里格斯,是兩年前才來呂宋島,接替了前任的總督。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想打開通往中國的大門。所以才會勾結為禍廣東福建一帶的陳思盼,甚至這兩年來一直在削減跟我們的貿易,老大防備他已經很久了,但這回他親自駕了毀滅者號過來,仍然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畢竟陳思盼和島津氏離我們近,我們若是滅了,他們能得到現實的好處。可這羅德里格斯,是不可能在這里立足的,所以我想嚴世藩一定是給了他別的不可拒絕的籌碼,幾乎可以肯定是在廣東一帶允許他們開商貿易。”
天狼點了點頭:“想來一定是這樣,嚴世藩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賣國了,讓出廣東的幾個小島,他當然點點頭就能答應的,何況廣東巡撫和福建巡撫都是他的人,不象胡宗憲那樣不聽話,自然是不敢違了他的命令。”
徐海咬了咬牙。說道:“今天只要能干掉羅德里格斯,西班牙就會另派一個總督過來,我見慣了這些佛郎機人的手段。那個新總督一定會把擅自開戰的過失推到死鬼羅德里格斯身上,然后重新與我們開商示好,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先打敗羅德里格斯,把他和他的那條毀滅者號送到海里喂王八,這樣才能打出一個以后對我們有利的局面。”
天狼默然無語,心中暗道這些倭寇的行事真的是與眾不同,兇狠強悍,充滿血性。也許大明現在正缺的就是這種狼性,才會任四方蠻夷欺凌。若是汪直徐海這些人的血性能讓明朝的君臣多少繼承一點,國家也不至于變得如此糜爛。
只是今天若是汪直徐海能如愿以償地反敗為勝。擊斃那羅德里格斯,奪回雙嶼島,那只怕這些倭寇的氣焰會比天還高,到時候是否還愿意接受自己的那個和議條件,也未可知,自己現在助他們一臂之力,到時候讓這只猛虎越來越肥,尾大不掉,不知是對是錯。
徐海似乎看出了天狼的心思,笑道:“天狼,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不希望看到我們大獲全勝?”
天狼當然不能承認心中所想,哈哈一笑,說道:“不,我是在想,汪船主和徐兄這一戰幾乎跟所有的海上勢力都成了敵人,陳思盼和西班牙人自不必說,那多年和你們聯合的島津氏也是反目成仇,就算打羸這仗,只怕也是四面楚歌,不可能象以前一樣好過了吧。你們若是說跟佛郎機人可以重開生意,那跟島津家難道也有和解的可能?”
徐海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我絕不會和島津家講和的,天狼,你說的對,這些日本人根本沒把我們當成自己人,一旦發現我們自立,就會想方設法地害我們,剛才我和老大也商量過了,以后斷絕和島津家的貿易往來,大力扶持現在跟島津家對立的大友家和伊東家,必要的時候,我們會直接攻擊薩摩藩,讓島津家嘗嘗我們的厲害。”
天狼猛地一拍手:“好,徐兄若是真的能反攻倭國,也算是利國利民的一樁大事了,只此一條,我天狼一定會向胡總督,向皇上為你們請功!”
徐海擺了擺手:“天狼,不用這樣抬舉我們,我們可沒你說的那么崇高,向島津氏復仇完全只是出于這次他們背盟在先,主動進攻我們,我們若是不能反擊回去,那也不算男子漢了。”
天狼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了北邊的明軍船隊,眉頭又皺了起來:“現在島津氏的部隊上了島,陳思盼和西班牙人的聯合艦隊就在眼前,明軍的水師在北邊一直不動,你們打算如何對付大明的水師?如果一會兒盧鏜也開始進攻你們呢?”
徐海嘆了口氣:“我們老大剛才說了,如果明軍不動手,我們現在也不會主動攻擊明軍,但若是他們主動進攻我們,那我們也不可能束手挨打,一定會反擊回去,其實這次明軍跟著這幾股勢力一起來攻我們雙嶼島,已經算是開戰了,我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非常克制啦,總不可能讓我們白挨打不還手吧。”
天狼沒有接話,就在二人談話間。黑鯊號已經駛進了霧中,船的上甲板只留下了汪直和天狼等四人,其他的炮手和槳手們已經全部各就各位。底層伸出了三十多條大型木槳,正有節奏有規律。整齊劃一地在水里劃著,而黑鯊號這時候也開始慢慢地加速,在一船船打著燈火的敵軍艦船間穿梭而行,由于霧氣極重,黑鯊號上又是一片寂靜,悄無聲息。
汪直高超的操船技術讓天狼嘆為觀止,幾十丈長的船,在他手里如指臂使。說停就停,說倒就倒,加速沖刺起來迅捷如飛,往往是兩條點滿了燈火的敵艦之間只有十幾丈的距離,兩條船不留神都能撞到一起,而汪直卻能操著這條黑鯊號生生從這個狹窄的縫隙中直穿過去,還不被對方發現,這技術實在是讓天狼驚為天人,總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是汪直,而不是別人成了這海上的霸主。
霧氣中不停地傳來海盜們得意的狂笑聲。天守閣的陷落太過于明顯,以至于大霧中的海賊們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路行來。天狼聽到不少海賊們已經在興奮地議論著,說是要上島去挖汪直的藏金,去晚了只怕金子都給那些倭人拿光了,陳思盼團伙的所有海賊們受了這一重大利好消息的刺激,仿佛也都生出了無窮的動力,所有的船只移動的速度都開始明顯加快,相形之下,羅德里格斯的那條毀滅者號倒反而越來越落在了后面。
天狼心中奇怪,對徐海悄悄地問道:“徐兄。怎么那毀滅者號跑得還沒陳思盼的這些海賊快?”
徐海也小聲地回道:“那條是六層大船,轉向不變。速度也不算快,平時是靠了七根桅桿掛起上百面風帆。借著風力的作用才能在海上奔馳如飛,可現在起了霧,他們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掛帆全速前進,怕撞到本方的船口,所以全是靠著劃槳前進,那毀滅者號本身槳手就少,比這種人力推進的速度,當然還不如陳思盼的那些普通突擊艦。”
天狼恍然大悟,看著離本艦已經大約只有百余丈的那堆格外明顯的高大火團,似乎一陣嘰哩咕嚕的西洋話也傳了過來,天狼豎耳一聽,完全聽不懂,問道:“徐兄,這些西班牙人在說什么,你可知道?”
徐海微微一笑,說道:“你聽到的是附近的幾條西班牙大帆船上的水手們說的話,這些西班牙人也急了,都在說中國海盜都去搶錢了,他們的速度若是再慢,就啥也撈不到了,有些人還想掛起風帆沖過去,但船上當官的都在大聲喝止,說哪個想要錢的就跳下海自己游過去,這種霧天里掛帆純粹是找死。”
天狼點了點頭:“看來這些西班牙軍官還是有些頭腦的,比起陳思盼的那些烏合之眾要沉穩得多了。”
徐海輕聲說道:“那羅德里格斯治軍嚴整,軍法嚴苛,一到任就殺了好幾個暗中走私做生意的船長,所以現在的手下們都很怕他,不敢不遵他的號令,但也正因為這樣,一旦打掉羅德里格斯和他的毀滅者號,這些西班牙人就會群龍無首,不戰自亂了。”
正說話間,一艘巨大的戰艦出現在了天狼的視野之中,三十丈外,一條通體黑色,高達六層的巨艦正在海面上傲然挺立,黑鯊號即使加上了桅桿,也只及這條巨艦的甲板高度,而在這條船的甲板上,百余名金發碧眼,身著藍色軍服的西班牙軍人們,正背著火槍,擠在前甲板上,看著已經越來越近的雙嶼島。
天狼一眼看到這艘巨艦的前方了望高臺上,有一員穿著華麗的大紅燕尾軍袍,戴著三角形高帽子,帽子上插著羽毛的大將,正在六七個親兵的保護下,向前眺望,他的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銅管,透著這銅管正在向遠處的海島眺望。
天狼心中一動,低聲道:“這便是羅德里格斯嗎?”
徐海哈哈一笑:“正是這冤家,看起來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正是天助我也!”
汪直的聲音中也壓抑不住那股興奮,平時沉穩的語調這會兒都激動地有些發抖,他對著身邊的一條銅管子說道:“二層的炮手全部到右側,開花彈轟擊敵船最底下兩層。三層的槳手現在全速劃槳!”
天狼意識到這條銅管子一定是汪直用來向下面兩層的水手們下令的通道,他和徐海對視一眼,雙雙走到了船頭,拿起了兩面大旗。渾身的紅氣開始緩緩地騰起,周身的氣流慢慢地流動著,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而汪直也把船頭直接對準了毀滅者號右舷的平行方向。不再改變左右的角度,在他的號令下。三層的槳手們劃漿如飛,黑鯊號的速度越來越快,就象一頭已經脫了疆的野馬,飛速地向著毀滅者號的后方沖去。
毀滅者號上后甲板處一個巡邏的士兵發現了黑鯊號的存在,濃霧中一條全黑的快船,正不聲不響地向著本方軍艦開來,而兩側的炮口已經推出了船艙,黑洞洞的就象是死神的眼睛。他大吼一聲:“敵艦來襲!”
就在他最后一個字還在舌尖上打轉的時候,一根長余四尺的旗桿,從十余丈外的黑鯊號上飛過來,這個倒霉的小兵還沒來得及躲閃,就給這根旗桿穿胸而過,仰天噴出一口鮮血,撲通一聲,就倒頭栽下了船,落到了十余丈下的海水里,激起了一片浪花。轉瞬間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中。
天狼笑著從一邊又拿過了一面新的旗子,說道:“出手還是慢了,讓這廝先叫了出來。這下只怕敵船上都知道啦。”
徐海冷笑一聲,眼中殺氣浮現:“知道也沒用了,這回連他們的上帝,也救不了這毀滅者啦!”
說時遲,那時快,也就這兩句話的功夫,飛速前行的黑鯊號就完全與巨大的毀滅者號齊頭并進,雖然長度不到毀滅者號的三分之二,但所有的炮口都已經瞄準了與自己齊平的倒數第二層。天狼甚至可以看到不少西班牙水手們這時候才開始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向著船艙外推那些大炮。
汪直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地響起:“落錨!槳手停槳。炮手速射,打掉所有的開花彈!”
話音未落。天狼只覺得腳下的甲板一陣地動山搖,整個人都不自覺地要向著左側栽倒,而船體也開始整個向左平移,震耳欲聾的大炮怒吼聲此起彼伏,而炮口處騰起的火光,一下子撕開了這么濃霧,讓這艘在瞬間之間還悄無聲息,幽靈一般的黑鯊艦,一下子變成了整個海上最耀眼的明星!
一枚枚的炮彈從炮口處呼嘯而出,十二磅重炮發射后巨大的后座力讓架在輪子上的大炮向后退出四五米遠,訓練有素的炮手們拿著那個專門擦炮膛,頂端沾了油的長桿拖把,迅速地在還在冒煙的炮膛里捅了兩下,拔出拖把的同時,另一名炮手熟練地把下一枚十二磅開花彈裝入炮口,幾乎與此同時,尾端的炮手們已經把炮推回到了船艙口,順便點起新的引信,兩炮間的時間間隔不超過半分鐘。
三十六門大炮不停地轟鳴著,伴隨著對面接連不斷的爆炸聲和各種慘叫哀號聲,剛才還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毀滅者號,其第五層和第六層船艙,已經被打得一片稀巴爛,這兩層原來封閉的厚木船艙,現在已經被打成了完全的開放式結構,兩側的木板早已經被炸成了片片木屑,混合著人體的斷肢殘臂,在兩船之間那七八丈左右的海里飄著,而這兩層的木槳和大炮,更是不翼而飛,也不知道是變成了破銅爛鐵,還是化為了漫天的木粉。
由于最底下的兩層被轟掉了大約一半,整個毀滅者號已經呈一個奇怪的角度,向著黑鯊號傾斜了過來,船身已經呈三四十度的傾斜,而吱吱呀呀的聲音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栗,天狼只感覺到剛才明亮的天空一下子變得黯淡了起來,巨大的陰影開始向他的頭上籠罩,而一邊的毀滅者號帶著恐怖的聲音,逐漸地向著自己的這條黑鯊艦如泰山壓頂一般地歪了過來。
羅德里格斯的聲音嘰哩咕嚕地在上層的甲板回蕩著,很快,毀滅者號二層三層的大炮開始轟鳴起來,經歷了最初的這陣致命打擊,基本上四到六層已經被完全打爛了,無論是槳手還是炮手都死得七七八八,失去了戰斗力,可是上面的三層仍然是完好無損,趁著剛才炮戰的功夫,二三層的西班牙炮手們已經把一尊尊巨炮推出了側舷,露出了那一雙雙黑洞洞的死神之眼,從高處俯視著下面的黑鯊號。
天狼的臉色一變,預料中的以旗擋炮彈沒有出現,可是現在這么一來,傾斜著的毀滅者號反而以泰山壓頂之勢把本來高高在上的炮口斜向下地對準了黑鯊號,這樣一來本來打不到自己甲板的二三層大炮又有了用武之地,一雙雙重炮后西班牙炮手們那猙獰的表情都映入了天狼的眼簾,至少有三十門大炮已經開始在裝彈,只要一個齊射,那自己就算長了八只手,也不可能擋住這雷霆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