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行跳出了窗口,只見窗外的夜色變得幽暗起來,和自己進客棧之前的那月朗星稀的明亮月色完全不一樣,若有若無的一絲絲黑氣籠罩著本該清朗的大地,顯然是那黑袍使出邪術制造了煙幕,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
淡淡的黑氣間,隱約可以看到幾個陰暗的黑影,正在向著不同的方向閃轉肺騰挪,而奇怪的是,這些影子往往跑出不到十丈,就會突然消失,顯然是黑袍再次使出了那幻影分身的本事,有意地要試試李滄行是否能追到自己的真身。
李滄行微微一笑,這三年來他潛心武學,功力大漲,已經打通了生死玄關,比起三年前的武功又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不僅已經完全可以用天狼真氣來以氣御刀,幾乎以一人之力就可以達到兩儀劍法的威力,更是聽覺視力隨著內力大漲,即使在現在的黑萎中,仍然清楚地看到了黑袍的真身,盡管只是淡淡的一絲鬼影,如同幽靈一般,可還是逃不過李滄行的如炬目光。
李滄行雙足一點,跟著那黑影而去,轉瞬間兩個起落,就跟那影子的距離拉近了三四丈,黑袍似乎對李滄行的武功進展也有些意外,周身騰起一陣黑氣,把自己的身形完全隱藏在這陣黑氣之中,而幻影分身更是閃出了二十多道,四面八方地到處亂閃。
李滄行冷笑一聲,即使是在這團濃烈的黑氣之中,那個陰暗的鬼影仍然在他的眼里清清楚楚。任爾多處來,我只一路去,他徑直向著那個鬼影奔了過去。這一當口又接近了七八丈的距離,轉眼間兩人只隔了十二三丈的距離了。
黑袍一看李滄行已經能完全識破自己的幻影分身,也不再折騰了,黑氣一散,整個夜色都重新變得明朗起來,亂七八糟橫飛的幻影全部消失不見,只有一個瘦長的黑色身影。如流星閃電一般,飛奔在大漠的夜色之中。
李滄行緊緊地跟著那黑袍的身影,如果在三年前。他一定跟不上這黑袍的腳步,可是這三年下來,他的武功精進了太多,即使武功強如黑袍。都無法把他拉開哪怕一尺。只是李滄行也用上了全力,卻是不能把二人間的距離縮近一寸。
二人就這樣保持著十二三丈的距離,奔行了十余里,一直到了一處荒漠之中,平安客棧外營地的燈火都已經變得星星點點,仿若熒火蟲一般,而在這片荒漠中別無人聲,只有凄厲的風聲仍然在二人的耳邊回蕩。
黑袍停下了腳步。長長地嘆了口氣:“想不到你的武功進步這么多,真是后生可畏。江湖也好,天下也罷,以后就是你這樣的年輕人的時代了。”
李滄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走到離黑袍三丈左右的距離,他很確定,這片地方方圓五十丈內,無論是地面還是地下,再無旁人。
李滄行微微一笑:“怎么,是不是在考慮現在下手除了我,免得我以后壞你的大事?”
黑袍轉過身來,他眼角的魚尾紋明顯比三年前密集了不少,而濃眉上也現出了幾絲白毛,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他也沒閑著,四處奔走謀逆之事,容顏也是日漸蒼老,比起李滄行如一輪朝日,勃勃上升的情況來看,確實能讓他生出英雄遲暮之心。
黑袍嘆了口氣:“現在我個人已經除不掉你了,而且你我既然已經結盟,自然你是我的最強助力,我說過,天下以后我會傳給你,又怎么會對你下手呢?”
李滄行哈哈一笑:“那件事離我們太遠了,先說眼前,我已經做到了我三年前的承諾,開始建立起自己的勢力,想必你已知曉,所以才會此時前來,不知道你那里準備得如何了?”
黑袍的眼中寒芒一閃:“練兵之事,正在進行之中,而那筆起兵的巨款,五千萬兩銀子我已經備齊,滄行,你當年說會為我引來外援,不知道你和你的娘家蒙古人談得如何了?”
李滄行搖了搖頭:“如果我找到了蒙古人作外援,還用得著再自己招江湖朋友作為援手嗎?”
黑袍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憤怒:“這么說,你根本沒有拉到蒙古人作援手?”
李滄行點了點頭:“蒙古的情況你不清楚,我舅舅達延汗當年雖然縱橫大漠,但他死后,諸子間混戰不休,給了俺答汗機會,三十多年下來了,他已經牢牢地掌控了整個大漠,我的那些表哥們也早已經給他盡數剿滅,大概我就是我們家族唯一存活于世的后人了。”
黑袍怒道:“正因為此,才需要你以達延汗后人的身份去召集你舅舅的舊部,起兵反抗俺答汗啊,我也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李滄行冷笑道:“若是一個失敗了的可汗在中原的遺腹子都這么有號召力,隨便振臂一呼就能讓草原上人人響應,你這個建文帝后人還用得著隱姓埋名這么多年嗎?當年建文帝為什么不自己出來召集天下起兵擁護自己,而是要東躲西藏呢?我的那些表哥活著的時候都打不過俺答汗,我這個在中原多年,草原上毫無根基,來路不明的所謂達延汗后人,就能起兵復仇了?更不用說他只是我舅舅罷了,我娘本就是給蒙古人視為叛徒,更不會認我的。”
黑袍咬了咬牙:“只要你起兵一搏,我再給你提供錢財和兵員,總有在草原起事成功的可能吧,我聽說草原上的蠻子都見利忘義,只要有足夠的好處,自然會助你一臂之力的。”
李滄行擺了擺手:“黑袍,你的武功固然高絕,但對軍政之事實在是一竅不通,草原之上根本不流通我們大明的銀兩,部落間的交易完全是靠著牛羊馬匹。俺答汗本部之所以強大,能控制得了各個仆從部落,就是因為他們掌握著與大明的關市。可以每年從大明這里弄到草原上無法出產,卻又是生活急需的絹帛布匹,胭脂水粉,鍋碗瓢盆,然后再分給各個部落,由于俺答汗本部的軍力強大,所以其他各部莫敢不從。外出征戰的時候,也只能聽他的調令出征。”
“你以為有了幾千萬兩銀子就能收買那些草原部落了?人家需要幾千萬頭牛羊和馬匹,你怎么給他們提供?”
黑袍的嘴角勾了勾。長嘆一聲:“難不成這些年的謀劃,都要功虧一簣了嗎?”
李滄行笑著搖了搖頭:“黑袍,不用太心急,我這不是招了一大堆江湖上的朋友么。足以成大事。”
黑袍的眼中寒芒一閃。怒道:“不是你親口說的嗎,靠江湖草莽想奪取天下,是成不了事的。”
李滄行正色道:“聚集起江湖朋友只是第一步,我接下來要做的,才是關鍵一步,現在東南的倭亂一直鬧得很兇,浙直總督胡宗憲在招募天下的英雄從軍報國,消滅倭寇。我有意帶著大家前往東南投軍。”
黑袍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神色:“你到東南做什么,要去消滅倭寇?你不知道現在世藩正在和他們合作嗎?”
李滄行心中一動。他之前也一直只是在猜測嚴世藩和倭寇勾結,卻沒有明確的證據,黑袍的話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哈哈一笑:“果然如此,不過黑袍,你也知道嚴世藩并不是你奪取天下的助力,他在東南就是賺再多錢,也不可能助你登位的,那你說你是想選擇我還是選擇他?”
黑袍咬了咬牙:“你到東南想做什么,消滅倭寇,獨占海上的貿易嗎?”
李滄行早就打定了主意,黑袍的身份成疑,只能利用,絕不可以交心,以后更有可能是自己必須要消滅的至惡之徒,通過滅倭而掌軍的打算絕對不能向他透露,于是李滄行笑了笑:“當然,這只是一方面罷了,更重要的一點,現在福建和浙江沒有強大的武林門派,我在那里通過消滅倭寇,可以暗中經營自己的勢力,站穩腳跟,等到時機成熟,便可以拉南洋的佛郎機人和東洋的倭人以為外援。”
黑袍不信地搖了搖頭:“你李滄行會拉倭人作外援?別開玩笑了,你不是這樣的人。”
李滄行冷笑道:“你沒看到我身邊的那個倭人嗎?這豈不是最好的證明?”
黑袍咬了咬牙:“柳生雄霸怎么和你攪到一起的,我沒興趣知道,但這個人在東洋并無勢力,更不是一路諸候,你認識他就代表你會連接倭人的大名了?”
李滄行哈哈一笑:“當年我在招降汪直和徐海時,也沒少跟倭人打交道,你們別以為東洋只有一家島津家,他們不過是在九州一隅的小諸候而已,而柳生雄霸世代劍術世家,可是直接認識統治倭國的幕府將軍,所以我要找的,是這種級別的強援,只不過我若無權無勢,又有什么資本與人合作呢?”
黑袍冷笑道:“想當漢奸了?這可一點不象你李滄行啊,老夫還是不信。”
李滄行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本就是一半漢人,一半蒙古人,談不上是純漢人,再說大明給過我什么?我那個死鬼父皇老子一輩子沒給我娘名份,還害得我流落江湖,而武當一直在打壓我,陸炳也是一直在利用我,我心中的那點不值錢的善良,仁慈,早已經在三年前丟得干干凈凈,你說得對,只有掌握了權力,才可能隨心所欲,實現自己的理想,當年成祖朱棣可以借蒙古騎兵奪位,我利用一下倭人和佛郎機人,又有何不可?”
黑袍搖了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清楚你李滄行的為人,是不可能扔下那些俠義之道的,這次你對英雄門的手段雖然狠辣,但仍然沒有趕盡殺絕,說明你做不到血冷心硬。”
李滄行冷冷地說道:“英雄門的勢力龐大,不是我幾句話就能挑撥俺答汗滅了他們的,現在能做到的,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而且能在草原上留下已經對俺答汗心生不滿的赫連霸這個因素,也為以后他起兵反叛。我好趁機在蒙古草原上招尋舊部留下了火種,如果英雄門南下進入中原武林,自然也可以大大地牽扯陸炳的力量。為我們在南邊的發展壯大爭取機會。”
黑袍的臉色一變:“你當真是這么想的?”
李滄行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被月光照著,一片慘白,而他的眼中閃出的殺機與狠意,讓人看到后不寒而栗,一如他現在的聲音一樣,冰冷刺骨:“我說過。當我當年目睹了陸炳和嚴世藩他們是如何地背信棄義,屠殺巫山派的老弱婦孺,還有已經投降了的徐海部眾之后。我所堅持的一切信念都轟然倒塌了。虎狼當道,世間混濁,想要澄清這個世界,只有具備了足夠強大的力量才行。所以我可以跟任何人合作。只要目標一致,就是朋友,包括你,包括陸炳,包括赫連霸。”
黑袍咬了咬牙:“也包括嚴世藩和日月教嗎?”
李滄行的嘴角勾了勾:“如果目的是為了打倒昏君,暫時聯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不過我看是沒這個可能了,東南是我第一個要奪取的地方。而那里也是嚴世藩不可能放棄的,看來我少不得要跟你的這位高足一較高下了。這回你站在哪一方?”
黑袍沒有說話,他的眼中光芒閃閃,顯然也是在作著利弊的權衡,而他那被這沙漠夜風不停地吹拂起的眉毛,也反映出他內心的搖擺,久久,他才握緊了拳頭,沉聲道:“李滄行,我再問你一遍,你在東南真的只是為了打通航路,與倭人和佛郎機人相勾連嗎?”
李滄行正色道:“不錯,你也知道,我要推翻那狗皇帝的心比誰都要強烈,如果不是因為在蒙古這里找不到外援,我也不會走出這一步的,不過好在當年我在東南的時候跟汪直和徐海打過不少交道,也間接著跟倭人和佛郎機人有些交情,只要出價合適,想必他們不會拒絕的。”
黑袍咬了咬牙:“出價?你能出什么價?難不成比嚴世藩更高嗎?”
李滄行哈哈一笑:“嚴世藩出的價,無非就是給他們幾個海外的小島,然后每年從進貢給朝廷的一些貢品里偷偷地分出一部分,給他們作貿易的本錢罷了,對不對?”
黑袍冷冷地說道:“除此之外,嚴世藩還默許倭人打劫沿海城鎮,讓他們可以擄掠些人口到東洋去。”
李滄行一邊在心里開始問候嚴世藩的祖宗十八代,一邊面不改色地說道:“這算什么,我能給出的條件比嚴世藩要慷慨地多,如果他們助我起兵奪位,浙江到福建的沿海城鎮全部開放,允許倭人和佛郎機人自由通商,而且免稅十年。至于他們所需要的人口,也好辦,在戰爭中俘虜的明軍,還有那些站在嘉靖帝一方與我們對抗的官吏們的家人,全都送給倭人當奴隸去,這總能讓他們滿意了吧。”
黑袍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的神色,轉而嘆了口氣:“想不到你現在居然變得這樣狠辣,真是讓我認不出來了,你還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李滄行嗎?”
李滄行把心一橫,索性裝得更加面目猙獰起來:“這還得多謝你,把我體內成吉思汗的血液重新喚醒,我是一代天驕,大漠蒼狼的子孫,我的血液里更多的,應該是殺伐果斷,征服半個世界的蒙古大汗的成份,這兩年在草原上,我聽了太多成吉思汗的傳說,只有象他那樣心如鐵石,把跟他作對的部落高過大車輪的人全部殺光,才能永享太平,讓你的敵人對你又恨又怕,卻只能跪倒在你的面前,不敢生出半分對抗與背叛之心。”
黑袍的濃眉一動:“這么說,還是我喚醒了你的狼性,讓你變成了一個惡人?”
李滄行哈哈一笑:“人善給人欺,馬善被人騎,看我李滄行,以前心存那些無用的善良,這個也想保護,那個又不忍違背,到頭來呢,還不是什么也保護不了,這幾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變強,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之所以這次能大破英雄門,不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有道理,而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有力量,這無疑堅定了我的想法。”
“一旦我們在東南立足成功,到時候你我就可以依原計劃而行,拿出太祖錦囊與建文帝的詔書,起兵推翻嘉靖皇帝,到時候如果時機合適的話,還可以北連蒙古與朝鮮,讓他們從北方出兵牽制,江南本就多同情建文帝的人,一旦我們橫掃南方,站穩了腳跟,便可以象洪武皇帝一樣,起兵北伐,一戰而定天下了。”
黑袍一動不動地盯著李滄行,似乎一直在思考,等李滄行慷慨激昂地說完后,他才冷冷地說道:“滄行,雖然你的氣勢很不錯,但你還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它,你說的這一切都是水中花,鏡中月罷了。”
李滄行“哦”了一聲:“缺什么東西?”
黑袍的眼中冷芒一閃,面上的黑巾一陣無風自飄:“事到如今,你該拿出太祖錦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