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阿金酒樓的一處靠窗的,不起眼的座位上,李滄行戴著斗笠,帽檐壓得極低,面前放著一碗本地特色的海鮮大碗面,手里正拿著一只蟶子往嘴里送,而耳朵里卻傳著這酒樓上食客們的話語聲。
“李賢弟啊,前一陣戚家軍大破倭寇,聽說那個倭首上泉信之率領的幾萬倭寇,全給咱大明的官軍給消滅了,浙江一帶,已經沒了倭寇,全跑到福建一帶啦,戚將軍可是馬不停蹄,稍作休整后就率軍進了福建,你不是有親戚在福建嗎,有沒有聽到什么消息?”
“嗨,我說富貴哥啊,戚將軍那可是天兵天將,還有那個什么郎將軍,聽說手下的人都是可以飛檐走壁的江湖豪杰,只那么一跳,這臺州城幾丈高的城墻就給人跳了上來,刀那么一揮,幾十個倭寇就給砍成兩截,眼睛那么一瞪,幾百個倭寇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其他的全都嚇得投降啦。”
“嘿嘿,李賢弟,你這吹牛的毛病過了幾十年,這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改不了啊,世上哪有這么神的人?”
“我可沒吹牛,那天那個郎將軍一身黃衣,在花街大戰倭寇的時候,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倭寇當時想從屋頂上包抄過來,給他一個人打得幾百個倭寇都屁滾尿流地掉下屋子啦。”
“嘿。嘿,吹牛,二牛,兩邊在花街打仗,你還敢呆在家里?”
“那可是倭寇啊,見人就殺的主兒,我哪敢呆在家里。我們街里的父老鄉親全都跑到邊上的小樹林里,我后來惦記著自己家的房子。就偷偷地回來,躲進一條小溝里看到的。這回我可真沒吹牛啊。”
“富貴,你還真別說,我從新河過來,也聽說那個郎將軍厲害得緊呢,在城頭可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戚將軍這回能大敗倭寇,可都是靠了他的幫忙。”
“哼,你們懂什么。這個什么郎將軍打仗確實不錯,可他手下那些江湖人士都改不了強盜本色,這回在福建那里惹了事啦!”隔壁桌子上一個行商打扮的中年胖子憤憤不平地說道。
李二牛的臉色一變:“聽你的口音,倒象是福建那里過來的,郎將軍可是救了我們臺州父老的大英雄,可不許你這樣隨便污蔑。”
那中年胖子喝了一碗酒,臉色漲得通紅,舌頭也有些大了:“你們,你們知道個球。我前天,前天才從寧德縣經過,本來,本來官軍已經打下了那。那個橫嶼島,倭寇,倭寇頭子毛海峰也逃了。可是,可是那個什么。什么郎將軍,卻讓。卻讓手下在橫嶼,橫嶼島上放手大搶,只把,只把救出來的百姓交給戚將軍,錢財,錢財全歸了他,還說什么,說什么打仗他們沖在前面,理當得賞。”
“嗨,人家作戰沖鋒在前,花的力氣最大,多得點也是應該,只不過,只不過這錢財全歸了他們,確實有點不妥啊。”
“可,可不是嘛,那橫嶼,橫嶼之戰可是戚將軍的軍士們,一人背著一捆茅草在前,生生地在那十里淺灘通道上鋪了,鋪了一條路出來呢,還讓那郎將軍手下的高手們踩著他們的肩膀踏過去的,后來,后來在島上跟倭寇血戰的,也是,也是戚家軍的將士們,打完之后,幾千將士都累得虛脫倒在海灘上了,最后什么也沒得到,你們說,你們說這樣象話嘛!”
“呸,我李二牛真是有眼無珠,竟然剛才還給這姓郎的說好話。”
王三麻子眼珠子一轉,重重地把酒碗往桌上一頓:“不對啊,二牛,這郎將軍手下的人在臺州一戰,還有新河和海鹽那里沒這樣搶過東西啊,怎么到了這福建,就開始跟戚家軍搶戰利品了呢,我才不信呢。你這家伙,是不是倭寇派來的奸細,故意過來動搖我們臺州城的軍心民心的?!”
“放你娘的屁,我吳子林來往浙江福建兩地做生意有幾十年了,什么時候成了倭寇的奸細了,問問這酒樓里的人,有幾個不認識我的?”
這時遠處一桌上的兩個挑夫打扮的人也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一身黑衣,短打扮的麻子說道:“大家不要吵了,吳老板說的沒錯,我劉長水大家應該都認識,就是這臺州城中的人,這回我跟城里張家茶葉鋪的少東家一起從福建過來,跟吳老板也是結伴而行,他說的我可以做證,都是事實。”
王三麻子的臉也脹得通紅,不服氣地嚷道:“那你怎么解釋為什么這個郎將軍在浙江從不搶戰利品,到了福建卻要開搶呢?”
中年胖子吳子林冷笑道:“你懂個屁,在這浙江臺州,可是戚將軍所管轄的地方,要服從軍紀,而且守這個臺州城,打敗了打退了倭寇,也沒啥戰利品,只不過幾千倭寇俘虜罷了,可那橫嶼島卻是毛海峰這個倭首經營了多年的老巢,多的是金銀財寶,而戚將軍作為浙江參將,進了福建就是客軍,管不了這郎將軍。我看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到福建大搶一筆的。這些江湖人士向來無利不起早,沒好處誰愿意為你賣命?!”
張富貴搖了搖頭,嘆道:“吳老板言之有理啊,但愿這姓郎的搶足了就能收手,別回浙江再來禍害咱們了。”
劉長水說道:“我們回來的時候,戚將軍的部隊也已經往這臺州城趕了,聽說軍中的將士們都對姓郎的縱容部下搶戰利品的行為很不滿,戚將軍也不愿意與這樣的人共事,所以干脆帶著大軍回浙江了。”
李二牛臉色大變:“竟然有這種事?長水啊,這可不敢瞎說呀。”
劉長水又喝了一口酒,滿嘴都是酒氣,恨恨地說道:“我哪會瞎說。跟著戚家軍的士兵們走了一路,聽幾個當兵的說。這次打橫嶼島,將士們傷亡近千。最后卻幾乎一無所獲,戚將軍跟那姓郎的爭,他卻仗著背后有人撐腰,寸土不讓,還說什么要給弟兄們賺點錢花花,不然就指揮不動部下。結果戚將軍一怒之下就率軍回師了,說是要回義烏重新招兵,聽說戚將軍分兵了兩路,一路已經由他帶著先向著義烏去了。另一路也就是我們路上跟過的,大概明天上午就回到臺州駐防。”
張富貴追問道:“那福建的倭寇呢,不剿了嗎?”
吳子林搖了搖頭:“你們懂什么,這叫養寇自重,不讓倭寇肥了,那他姓郎的搶個球啊。我聽說橫嶼之戰就是姓郎的故意放跑了倭寇頭子毛海峰,想等他過幾年肥了以后再去搶他的錢呢。”
王三麻子恨恨地說道:“真他奶奶的,怪不得倭寇總剿不干凈,枉我以為這姓郎的還是個響當當的漢子。沒想到卻是這種人,不說了,喝酒吃菜。”
李滄行冷冷地聽著這些酒客們的議論,一言不發。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想必這會兒功夫,毛海峰也應該知道這些事情了吧。而他之所以這時候在這臺州的阿金酒樓現身,正是為了等一個人。
樓梯那里一陣響動。一個同樣戴著斗笠的人信步而入,一雙閃電般的眸子里。精光四射,可這酒樓上大家都在喝酒吃菜,也沒人注意到這個斗笠客的亂入。
斗笠客徑直走向了李滄行,在他的對面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穿著一身青衣的酒保興沖沖地跑了過來,一邊解下了肩頭的抹布在斗笠客面前的桌子上勤快地抹著,一邊問道:“客官,想要來點什么?”
斗笠客看也不看酒保一眼,手往桌上一拍,一塊碎銀子被他放到了桌上,而筷筒里的筷子被震得微微跳起,金鐵相交般的聲音響起:“跟對面這位一樣,再來一壇女兒紅。”
酒保歡天喜地地拿起了這塊碎銀子,轉身就走,高聲唱道:“一碗海鮮面,一壇女兒紅咧!”
李滄行略微抬起頭,與對面這位斗笠客閃電般的雙眼正對上,卻聽到耳邊響起了那金鐵相交般的聲音,仿佛是有人在自己的心里說話:“今天你怎么不吃肉包子,改吃海鮮面了?”
李滄行微微一笑,也用起傳音入密的功夫:“再怎么說,也應該在自己親手保護下來的城市里,吃點有特色的東西吧,你說是不是呢,陸總指揮?”
陸炳冷笑道:“可是這城里的人沒念著你的好啊,天狼,你究竟在搞什么鬼,這樣自污名聲,又讓戚繼光回軍,是有什么新的計劃嗎?”
李滄行挑起幾根面條,塞進了自己的嘴里,可是胸膜的震動卻沒有停歇:“這是軍機,恕不能奉告,我找你是有其他的事情想要幫忙。”
陸炳搖了搖頭:“你又是怎么能肯定我就在這臺州城中?還有,我們錦衣衛在臺州城的秘密聯絡地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滄行冷冷地回道:“陸總指揮,我要是連你的動向都掌握不了的話,以后也不用混了,值此大戰之際,你不坐鎮臺州,又會去哪里?寧德縣城已經給我們全城疏散了,而你在那里的聯絡點也被強制搬遷,所以你陸總指揮也只能屈尊降貴,在這里掌控全局了。”
這時,酒保端著一個盤子上來,把海鮮面和一壇上好的女兒紅都放在了桌上,陸炳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嘆了口氣:“你就這么肯定我一定會來見你?”
李滄行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這阿金酒樓就是你的秘密聯絡點,我在這里吃飯,就是想約你見面,你那寶貝女兒不是還等著見我嗎,我不相信你作為一個父親,不會來的。”
陸炳咬了咬牙,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你這回來找我不太可能是為了鳳舞之事吧,有什么話直說吧。”
李滄行點了點頭:“我需要你出手,幫我救一個人。”
陸炳的眉頭一皺:“你該不會又想去救屈彩鳳了吧。”
李滄行的眼中寒芒一閃:“你先告訴我,楚天舒在巫山總舵,靠的是什么力量來對付屈彩鳳。陸炳,不要告訴我你對此事一無所知。上次我們就說過,要互相以誠相見的。”
陸炳冷冷地說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滄行點了點頭:“當然。你身為錦衣衛總指揮,不可能不知道此事,我主動找了你來問,希望你能以實相告。”
陸炳微微一笑:“楚天舒在來福建之前,就已經暗中和華山派與峨眉派約好了,由他們幫忙防守巫山派總舵。”
李滄行的心猛地一沉:“華山派?他們前年大敗,先是司馬鴻戰死,又被英雄門偷襲了華山總舵,四大弟子盡滅。現在已經退保桓山,自顧尚助不暇,又怎么可能答應洞庭幫的請求,率領門下助守巫山呢?”
陸炳冷笑道:“洞庭幫當然是開出了足夠的好處,那就是允諾把剛攻下來的原衡山派總舵,魔教的嶺北分舵轉贈給華山派,華山現在獨守桓山,要面對整個英雄門的壓力,急需新開分舵。而在北方想做到這點不容易,洞庭幫一出手就是一個大分舵,這個誘惑,展慕白會拒絕嗎?”
李滄行嘆了口氣:“楚天舒是想讓華山派擋在他和魔教之間。以后作為他的前驅來對付魔教,這一招實在是高啊。”
陸炳笑道:“楚天舒一代梟雄,自然厲害。至于峨眉派,他開出的條件則是事成之后。把巫山派總舵轉贈給峨眉,林瑤仙自然也是樂享其成了。所以華山派和峨眉派都是盡傾主力來援,再加上他們跟那屈彩鳳多年的宿怨,天狼,你不覺得這是一出好戲嗎?”
李滄行咬了咬牙:“陸總指揮,這回能不能幫我一次,救出屈彩鳳?”
陸炳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我為什么要幫你?我不去親手消滅屈彩鳳已經不錯了,怎么可能去幫她?再說了,你不知道屈彩鳳已經加入了魔教嗎?天狼,難道你跟屈彩鳳真的已經有什么私情了?或者,或者她加入魔教也是你的一個計劃嗎?”
李滄行微微一笑:“你應該很清楚,我跟屈姑娘只是最好的朋友,而非男女之情,她想要重建巫山派,最初是來找的我,結果我讓她跟我一起先平定倭寇,她不肯當我的屬下,所以負氣而去,想來在冷天雄那里,她也不過暫時棲身罷了,冷天雄需要她來牽制楚天舒,而她也需要冷天雄的資源來召集舊部,我不認為她真的是扔掉仇恨,為魔教效力。”
陸炳冷冷地說道:“這么說來,你還是信得過她,那為什么你自己不去救,而要假托我手?”
李滄行搖了搖頭:“楚天舒的計劃很毒,前幾天在橫嶼的時候,他故意把此事泄露給我,就是要看我的反應,如果我率大隊人馬去救援屈姑娘,那無異于承認我跟屈姑娘是盟友關系,那樣不僅以后跟洞庭幫徹底翻臉,而且連冷天雄也會對屈姑娘下殺手的,這是其一。”
“他找了伏魔盟的人伏擊屈姑娘,我如果去救,那就會和伏魔盟起了沖突,以后再想解釋清楚就困難了,現在我剛剛開始建立自己的勢力,本身在福建建幫立派也會和南少林有矛盾,這種時候,我不想繼續造成誤會。這是其二。”
“這第三嘛,現在我的大隊人馬在福建籌劃建幫之事,如果離開這里,前一階段的苦心經營就可能付之東流,所以我不能動用自己的手下,只能依靠你陸總指揮的力量,我知道你人在臺州,可是大隊殺手只派這會兒已經在鳳舞和慕容武的帶領下到了巫山,準備伺機而動,對吧。”
陸炳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了一貫的鎮定與冷靜:“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派了人去巫山?尤其是鳳舞,她現在正在臥床不起,哪能參與這些行動?”
李滄行的劍眉一挑,冷冷地回道:“好了,我的總指揮大人,鳳舞是什么人,還要跟我繼續打哈哈嗎?她是一個為情所困,臥床不起的弱女子嗎?上次她人不在浙江,沒跟你一起來見我,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給你派往別處,另有要事,現在除了巫山派那里,還會有更重要的地方值得她出動嗎?”
陸炳默然半晌,長嘆一聲:“真的是什么事也瞞不過你,也罷,鳳舞這回是得了我的命令,準備趁機下手,消滅屈彩鳳,天狼,我的主意早就打定,你別指望我會收回。”
李滄行似乎并不意外,輕輕地“哦”了一聲:“消滅屈彩鳳對你有什么好處?只是為了你的寶貝女兒除掉一個情敵?你們不會真的以為殺了屈彩鳳,我就會轉而娶鳳舞為妻吧。再說了,有華山和峨眉兩派的精英,按常理說屈彩鳳是跑不掉的,你們又何必多此一舉?”
陸炳冷笑道:“天狼,之所以要消滅屈彩鳳,其實跟你關系不大,主要是皇上的意思,她聚眾對抗朝廷,三年前僥幸逃生,如果就此罷手,終老塞外,我也犯不著去追殺她,可是她這回卻回來召集舊部,想要重建巫山派,繼續犯上作亂,那說不得,我只有趁她羽翼未豐的時候,將她除掉了。”(